第一回 海刚峰请旨归田 张居正负幼登殿
解组归来鬓已斑,林泉清趣且偷闲。
君恩应比如山重,梦寐难忘忆圣颜。
日午天青,幂罩关山,双旌又来。料苍生属望,梦难辞鞅掌,那避喧哗。遗爱长存,殊勋不泯,谁识心劳抚字哉!征途上,早流连瘦马,荒驿宫梅。林居拟遂初怀,却缘甚、趋庭鲤对乖。慨当时虎视,双眸炯炯,俱成鹤发,满颔皑皑。朔雪迷空,蛮烟匝地,须信人生亦有涯。丹青在,共临风延伫,眄想徘徊。
这《沁园春》一调,专为忠君爱民、毕生劳瘁、以民生国计抱负终身、至老而无倦者,后之人,故美之以词颂,采之以传奇,千载而下,知所以为忠也,为诈也,为不肖也,为贤也。
然世人多以忠贞节操为千古美谈,奸邪谗佞视为遗臭万世。那知无奸邪谗佞,无以见忠贞节操之人;无忠贞节操之人,无以除奸邪谗佞之党。试举《小红袍》一书。
话说明朝有一位大臣,谥忠介公,姓海名瑞,号刚峰者,广东琼江县人。赋性忠直,器宇魁梧。年二十七时,以贡士起家,授淳安县令。因那时严嵩权奸当国,他便与严嵩作对。严嵩百计谋害,幸老天庇佑,后竟扳倒严嵩,为国除奸去暴。又曾保全国母、太子,功在朝廷,中外悦服。嘉靖天子钦命南直操江之任,御赐飞龙旗两面,上写着:“逢龙截角,遇虎敲牙。”
到任以来,奸邪屏迹,官清民乐,这也不表。
有松江府华亭县书生姓陆,名秀,字元龙。父陆汉臣,母何氏,遭恶宦阴谋架陷,父母相继沦亡。陆元龙落拓风尘,栖身无所,幸徐尚书告归林下,怜才物色,招入为婿。适海爷按临南直操江,不怕皇亲国戚,惯要剪除,元龙就去呼冤,立刻为伊剖断,冤伸枉雪。又有郭成,字文孝,混名孤儿,江宁府上元县人。父早逝,孤儿性孝谨,随母寄食舅氏,遂弃举子业。
海爷怜他孤苦,赠他白金,得以攻书入泮。恰好秋期将至,郭成赶闱,陆元龙亦与秋试。元龙得中经魁,郭成得中第十四名举人,二人来到操江衙门拜见恩师。海爷道:“贤契自从一别,苦志诗书,可喜一举成名,不负当日老夫冰鉴。”二人道:“多谢恩师提拔,衔环难报。”海爷道:“贵同年在此,我有杯酒称贺。”左右备酒,席间说些别后寒温。海爷道:“二位贤契,我端正书札在此,俟进京时递与相国李公,自有好处。”陆元龙、郭成二人拜别辞出。于是二人择吉进京。
到了相府,投递海爷书信。李太师细问海操江在任如何,二人称道海爷居官公正廉明,太师甚喜。郭成、陆元龙告别回寓。
看看春期已到,二人进场。榜发,俱各高中了进士。陆元龙殿试中了探花,郭成钦点翰林,在京供职。
海爷三年任满,回京复命。皇爷大悦,道:“爱卿忠正清廉,不负朕所托,今升卿为兵部尚书。”海爷忙叩头奏道:“臣蒙圣上加恩,本当尽忠报国。但今臣一则筋疲力竭,二则年迈无子,三则学疏才浅,不堪为官,望天恩赐臣告归林下。”皇爷道:“卿素负才能,赤心为国,正宜助朕掌理朝政,岂可辞朕而去?”海爷又奏道:“臣果系老迈,不堪办事,乞天恩放归田里。臣死在九泉,亦感皇恩。”皇爷见海瑞决意要去,乃道:“爱卿既决意要去,朕亦不忍强留。今准卿告假一年,还乡祭祖,候限满之日,来京供职。”海爷谢恩退朝,同僚尽来送行。海爷荣归林下。荏苒流光,过了许多岁月,暂且按下不表。
且讲隆庆皇爷登基六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期本年二月间,龙体欠安,至四月甚至沉重。娘娘心中忧闷,叫—声:“万岁呵!太后寿高年迈,王儿又小,若有不测,叫四岁孩儿怎能治国?”皇爷道:“御妻呵!不必忧虑,只消把王儿托付一个忠臣,总理朝纲,便可无忧了。”娘娘道:“不知万岁要托何人?”皇爷道:“你且回避,只留王儿在此,朕自有主意。”
皇后退入后宫。
皇爷命内侍传到十位朝官见驾。内侍传出旨意,那十个大臣,即刻随宣进入寝宫朝见。皇爷道:“朕今宣卿等非为别事,只因朕病体沉重,恐有不测。太子年幼,无人保驾,特宣卿等,凭太子自择,学那周公辅成王故事,负幼登殿。”诸臣听令。
皇爷道:“王儿你去择来。”那太子遍观,中意张居正,便跑身边,要他抱。居正抱起太子。皇爷道:“王儿可谓目下有珠。”
即命太子拜他为师傅,封为太师,其妻林氏,封一品夫人,入宫保护太子。“明日传集百官,朕当传位,命太子临朝登基。”
诸人各各谢恩退出。
到了三更,百官齐集午门。忽听金殿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百官随班入朝,三呼拜舞,俯伏金阶。那居正抱了小主,端坐龙亭之上。两边宫娥彩女,内侍太监,团团簇拥。居正心中暗想:“果是快活!难怪前朝臣子,多有谋位之意。且待我试他一试。”就把太子放在旁边,自己端坐。一霎时头眩目暗,一交跌坠下金交椅。只见殿中有数十个青面獠牙的天神,手执刀斧,走上前来,夹头夹脑乱砍。居正大叫,爬起来抱了太子,将身复坐龙亭之上,那一班神将忽然不见了。居正心中大惊道:“看这小孩子,他倒有这福分。”便开口说道:“诸卿,老夫承天子之命,抱新君登位,改年号为万历元年,但愿诸位辅佐圣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君圣臣良,四海升平。文武百官,加升三级,天下百姓,赦免本年钱粮。钦哉谢恩!”
百官退朝。居正抱太子乘辇退入寝宫,朝见隆庆皇爷,奏道:“臣奉旨抱太子登基,百官俱各悦服,洪福齐天。”隆庆道:“托付有人,寡人之幸也。”命排宴,以劳太师辅佐之功。
居正受宴毕,谢恩出朝,回归第宅,心中暗想:“今日抱太子登基,看他小小孩子,倒有大人福分。老王爷托我保驾,总理朝纲,待我慢慢计算,谋夺天下,有何难哉?但我所生四子,长名茂修,次名惠修,三名明修,四名因修,虽各在京随侍,但未有前程。我今官居极品,不怕朝中百官不来奉承。只消吩咐几个心腹官儿,何怕功名不显?”
不说居正以下设想,再讲隆庆皇爷,自从传位太子之后,龙体日加沉重。忽一日龙御上升,新君哀举,班诏天下,百官治丧挂孝。那张居正见上皇驾崩,越发胆大。心中想道:“朝中文武,也有敬我的,也有怕我的,也有怪我的。敬我的立刻加升,怕我的越加威严。惟有怪我的,我定要立刻削职,或诛戮,或贬,或窜。即时廷臣尽是我党,便不怕人了。”于是所升的不是他门生故旧,便是他干儿义子。朝中一班正人君子,个个怨愤。
不期恼了一位皇叔,乃镇东辽王,十分怀忿。一日早朝,出班奏道:“臣镇东辽王,有表章冒奏天颜。”内侍取上,铺上龙案。那五岁皇帝,那晓得本中所言甚事?居正在身旁,看见本中所言之事,俱是劾他专权误国、杀害忠良之事。不知居正看了本章,意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杀亲王巧传御笔 戏宫女假寐龙床
大家设镇重藩封,保障边疆得安宁。
本为幼君除弊政,权奸矫旨害贤王。
再讲张居正看见东辽王奏他专权误国等到事,心中忿恨,道:“东辽王!你虽是金枝玉叶,但你职非言官,出位言事,分明欺主年幼,毁谤大臣,心怀不善,莫非要谋夺江山么?”
辽王大怒,骂道:“你这奸贼,欺主年幼,把持朝纲,杀害忠良,满朝尽是狐群狗党之人,异日必有弑夺之祸。乞主人速将居正尽法,以免祸根。”居正忙代传旨意道:“辽王擅骂宰相,当殿欺君,候旨定夺。”遂将御笔塞在小主手中。原来居正要谋大事,只教小主写一个“斩”字。居正接上,大呼道:“奉圣旨,立拿辽王斩首!”
两边校尉尚未动手,早被辽王趋至御座之前,将手把居正一持举起半天,大喝道:“奸贼!我王室至亲,并无不法,你乃假传圣旨杀我么?”说罢,将居正扯下一丢,跌得半死。朝臣见了,俱来相劝。那内侍恐惊了龙驾,忙传达室旨请退班,抱了幼主,退入后宫。诸臣只得退朝散班。
那居正回府,心中想道:“可恨辽王,今日在朝中把我这等羞辱,我必要把他摆布。”心中沉吟半晌,道:“有了,我今点齐铁甲奇兵一千,围住他府第。用一个心腹官员,传旨将他满门取斩,方泄我恨。左右,你去传兵部陈爷,叫他预先点一千铁甲奇兵,明日午门候旨。”左右领命去了。
次日五鼓,居正入朝,即将自己写的旨意呈上幼主。那幼主不知,又批一个“斩”字。居正捧了圣旨,传宣道:“圣上有旨:着兵部陈文,提御林军一千,围着镇东辽王府,满门斩首回奏。”
陈文接了圣旨,来到王府,大叫道:“圣旨下,跪听宣读。”
辽王忙穿衣冠,接入跪下。陈文开读诏书道:“镇东辽王,欺君慢上,实有反逆之心,应该满门取斩,以正国法。钦哉谢恩!”辽王听了,怒发冲冠,也不谢恩,站起来大叫道:“先帝呵!满朝多少忠良,你不付托他辅佐幼主,偏偏托奸贼。如今把幼主欺骗,把我一门抄斩。天使大人,待本藩回奏太后,然后就刑罢。”陈文道:“旨意已下,谁敢迟延?左右动手!”铁甲奇兵一刀将辽王斩了头下来。众人一齐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从辰时杀到午时,把一家千余人杀了罄空。陈文入朝缴旨。居正又着人抄没家产,抄出白银二百万两。居正命人搬入相府,将王府封锁。次日,陈文升为吏部尚书。
居正每日朝罢,进宫教习幼主,这些太监、宫娥,轮流伺候奉侍,日日在宫中饮宴,然后回去。
这一日,太后传旨说:“太师教习太子有功,内宫赐宴。”
居正谢恩入宫,吩咐不用太监服侍,只留宫娥斟酒,饮了多时,不觉大醉。见执壶的宫女花容月貌,十分美色,不觉春心摇动,微微笑道:“你这宫娥过来,我太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娥走到太师跟前,含笑答道:“奴名叫灵儿。”太师道:“好一个灵儿!我且问你,你是伺候太后娘娘的,还是伺候先帝的?”灵儿道:“是伺候先帝的。”太师道:“你年纪多少了?先帝可曾幸过了么?”灵儿见问此话,脸皮都涨红了,只得说道:“今年十八岁了,已被先帝幸过三年了。”太师见了,越觉姿容妖媚,一手把她搂着。灵儿春心亦觉摇动。两边宫女,俱各走开。太师色胆如天,两手抱住灵儿,便扯裤。灵儿道:“这个使不得。”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干了此事,异日必另眼看待你。”灵儿道:“妾虽经先帝宠幸,未经大战,必须轻些,莫作残花看待。”太师道:“我自然晓得。”灵儿道:“这儿恐有人来不便。”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到龙床之上去。”
两人来到龙床,正要行事,忽外面大叫:“太后娘娘驾到!”
居正听了,大惊失色,慌忙假睡在龙床之上。太后见居正睡在龙床,心中不悦,命太监传宣道:“太后娘娘有旨,张太师讲书饮酒,如何耽搁许久?速即回府理事,毋得迟延。”
居正一场没趣,忙出宫回府,心中想道:“我今日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知道,倘相传出宫,岂不被人评论?我想古来欲谋篡位者,手下必有雄兵猛将,钱粮足备,方能成事。但在京时预备,恐露人耳目。荆州是我家乡,又离京甚远,叫四孩儿在家密密招集,若京师有个动静,只须一支令箭调来。便是钱粮兵备,动费浩大,一时难以凑集。我想宋朝杨家将的子孙,聚集在岣屺山,田地甚多。宋朝以杨业有功于国,赐免粮额。我今差了心腹官员,细细商量,照亩加粮,以备养兵之费。若遇外方兵起,我就将京中羽林军尽出,京师空虚,然后令四孩儿提兵入朝,那时取了天下,易如反掌。”
居正正在思量,只见堂官禀道:“启太师爷:今有外邦使臣来京进贡,现番使候见。”居正一闻此言,心中大喜,道:“着他进来。”堂官引进使臣参见太师,命他坐下,问道:“贵使从贵国到此,有多少日子?”使臣道:“由海外而来三月有余。所有进贡礼物,乞大人转奏万岁外,更有些微小礼,乞太师笑纳。”未知另送太师何物,下回分解。
第三回 造假宝大廷充贡 赐宫室乳母荣归
外邦寄宝贡朝廷,巧造工师用意灵。
不是天心偏眷顾,木否棬杞柳那宁馨。
那外邦使臣来到京师进宝,参见张居正。叙话已毕,就把礼单呈上。内开走盘珠一百粒,珊瑚树一双,猫儿眼宝珠一匣,黄金一千两。这是另送太师的。太师命家人收入,吩咐备酒相待。
席间,太师问道:“贵使进贡万岁的,不知是何宝物?乞先与老夫看过,方可奏闻。”使臣道:“领命。”便叫跟随的将官:“宝贝扛来!”排列堂上。太师先取一件问道:“这叫作什么名?”使臣道:“名为百喜图。那炉中有一百个‘喜’字,炉内有十二个孔,按定时辰放出烟来。这是无价之宝。”太师又指一物问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醉仙塔。将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灌下,就变成酒,人饮一杯,立时醉倒。”太师又指一物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醒酒毡。人若饮醉仙塔之酒,睡而不醒,只消扛在毡上,立刻就醒了。”
太师大喜道:“真好宝贝也!”须臾酒罢,使臣辞归馆驿。太师道:“贵使此三件宝贝,暂放在此,明日早朝,抬向金殿,老夫代为转奏。”使臣领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