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道:“并不曾出战,彼亦按兵扎寨而已。”海瑞道:“彼远涉内地,粮草不断,必当自退,虚而乘之,此胜算也。以愚意忖之,今军中乏绝樵薪,此是第一桩紧要的事。今可驰檄邻郡,饬令每郡供应柴薪十万担,即日取齐。若百姓得薪,则不致惶恐,可无内顾之忧。然后相时而动,乘彼遁逸之际,一鼓而下,则获全胜矣。”指挥使道:“大人高见不差,但是天子有命,今故延搁,倘将来朝廷知之,岂不致干未便耶?”海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盖以机不可失,而事不固执者也。今若以敕玺前往,必致自讨没趣。夫彼主朱臣,积怀不轨,非止一日矣。今贸贸而来,其锋正不可当。若以弱示之,彼必自骄其志,不以为备。粮尽,势难久驻,当谋归计。彼军卒一退,我却乘虚以袭其后,必获大胜,随以威命收抚之,彼必投降无疑矣。此乃两得之方:一则可以保养士卒,二则恩威并济。人有良心,岂不自忖?此将军立功之时也,惟详察之。”指挥使谢道:“大人所见极是,依计行之可也。”海瑞乃与指挥同驻南宁之内。指挥使即檄饬各营将佐,各以精兵赴南关听调。
再说番将瑚元,已率兵五万直抵南关。一声炮响,把南关围了,只望明兵出迎。谁知一连十余日,并不见动静。瑚元心疑,速令细作探听。回报明兵俱扎于关内,并无出战之意,惟日筑垛塞缺,并督率民壮在内相守,防范十分严密。瑚元听了,心中忧闷:“彼恃坚固,深沟高垒,不与我战,是将欲老我师也。我远涉而来,利在速战,若与久持,是必粮草不继。似此如之奈何?”辗转忧思,终夜不寐。
次日升帐,召集诸将议曰:“我等奉命而来,本欲与主上出力,夺取大明关隘。今到此将及一月,并不得利。我料明兵之意所以坚壁不出者,欲老我师也。若与彼相持日久,我军必疲,且恐粮草不继,如之奈何?”诸将皆曰:“我等自领兵以来,却不曾与彼交过兵刃。今日事势,元帅何不发书请战,彼岂能忍辱耶?彼若肯出,我等竭一朝之勇气,或可成一世之功,亦未可定。不知元帅尊意若何?”瑚元听了诸将之言,自忖若不请战,何以回报主上?乃即时令中军幕官,立作战书,令人到门下投递。
那守关的军士接着,即呈与指挥使。指挥使便拆开来看,却是本朝字体,并非番宇。原来南交国俱读《四书》,惟奉解缙而不敬奉孔子,故此能作国家字体。当时指挥使细看其书云:南交国统兵大元帅瑚元谨顿首拜书于大明元戎麾下:窃元奉国王之命,领兵五万,欲将军会猎于关外,以决雌雄。兹驻扎月余,而未曾一睹大阃军容。岂以元军过弱,不足以交锋刃耶?抑将军实有马头不敢向西之意?如书到日,可即示知。如果畏威惧剑,则请即日来降,早献关隘,我主待下有礼。若将军来归,必蒙恩擢,定以元戎加之,此千古一时之功也。惟大元戎察之。专待来命不赘。上致大元戎老将军麾下,瑚元拜订。
指挥看了,不觉勃然大怒,掷书于地说道:“瑚元何人,敢将此不逊之词前来欺侮!”便问投书人何在。左右答道:“今早番将着人前来致书,守关军兵不敢放入,用麻绳缒木桶于关下,以接其书。那投书人早已回去了。”指挥即持书来见海瑞,备言其故。
海瑞接来细看,说道:“大人知其意否?”指挥道:“此番人见我军日久不出,故以此不逊之词,前来激怒,盖欲激我军出战,彼则奋力以劫我关隘也。”海瑞拍掌笑道:“大人之言,明如指掌矣。今贼即欲劫我,大人却有何妙策以御之?”指挥道:“大人胸中具数万甲兵,必有良谋,幸祈赐教。若仆则空空如梦矣,切勿吝却。”海瑞谢道:“岂敢,但是为今之计,大人可即批回。待瑞扮作小军模样,到彼寨中探听虚实,并探熟彼之出入路径。若知道便捷之径,则容易进兵了。”指挥道:“番将不近人情,大人若到彼处,恐彼不情,将大人陷害。如之奈何?”海瑞道:“不妨。我命系于天,死生自有定数,何必患之?大人可即修书来,待瑞即去可也。”
指挥乃立即修下回书,用了印信,递与海瑞观看。只见上写着:大明粤西指挥使谨顿首复书于大元帅瑚元庭下:兹接来书,已悉一切。但本朝素以仁慈治政,所以我太祖洪武皇帝平定八荒,四海来归,何止八十余国。你南交一隅之地,先亦伏阙来顺。我太祖皇帝惠及天下,无不一视同仁。
故以特予敕玺,封你主为南交国王。历昔至今,皆区区伏德,不敢稍萌异志。迨后该国王某以酒失德,国人怨之。
你主以商贩流民,诈谲成性,幸得起家,并图大位,年来亦自蠖屈,惟恐我天朝兴起问罪之师。而我世祖皇帝,复特加格外之恩,故免讨逆之众。今你主不知报德悔罪,反敢逞此小丑,意欲跳梁,独不思天朝一十三省,雄兵猛将,何止百万!你乃一隅小国,辄敢与大国抗衡,此真所谓犹欲以卵敌石,安得不破者也!南关金汤之固,谅你辈亦奚能为耶?书信到日,可即弃甲抛戈,早为悔罪,犹可予以自新。倘若执迷不悟,恐大兵一出,你等无遗类矣。统限一月之内,尽行退回本国,上表请罪。如敢违抗,即当帅众来剿。书不尽矣,你意知悉。
海瑞看了赞道:“大人笔下如刀剑之利。彼等一见,自当碎胆矣。瑞当即行。”指挥道:“大人须要加意提防,幸勿轻入虎口。”海瑞应允,即便取小军衣服换了,带着战书,独自一人而往。
只见关门已被大石顶住,瑞乃用绳系腰,由城上缒下。既落在关外,即将绳索解脱,望着番营而来。早被伏路番将拿住。
海瑞道:“我是大明元帅帐下的小卒,奉了本营主帅之命,特来下书与你家元帅的,烦一引进。”
那个小番把海瑞看了一看,暗自笑道:“这般软弱的军士,怎能抵敌得我们过?所以闭门不出,却原来就为此也。”乃作笑容道:“你家元帅战又不战,只管把守着做什么?这又不是来与你们考文的,怎么书来书往做什么?”海瑞道:“你且休问,相烦通传一声就是。”
小军遂将海瑞领着带到辕门,时正交二鼓。小卒道:“天色尚早,你且在此候着,待等三鼓报了,我自然与你通传就是。”
海瑞只得应允,乃取了一锭银子,送与小卒道:“这关外的地方,亏了我们是个本地的兵丁,却不曾得见过关外的光景。如今天气尚早,相烦老兄跟我走遭,看看关外地方的景色,也是好的。”小军既得私馈,也不暇备细查问。正是:钱可通神,财能役鬼。
未知海瑞观看景色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计烧粮逼营赐敕玺
却说小军应允,将银子收下,说道:“你既当兵,怎么连地方不曾见过呢?”海瑞道:“我们是新充的,食粮不上两月,所以不曾见过这个关外的地方。故特烦老兄引我一游。”小卒道:“虽则引你到外面玩赏一回,不是紧要。但你身上穿的号衣,不合我们军中的样。你可脱了下来,待我将这一件号褂与你穿上,这就可以去得了。”海瑞道:“如此更好。”那小卒遂将自己的衣服换了,与海瑞穿着。随即出了营门,领着海瑞到各处营寨观看,复一一令其指示。小卒哪里知得他的就里,每到一处,便把怎么怎么,这般这般,说了出来,一则要自夸威勇,一则谈谈闲心。海瑞一一记清,不一会,把番营大寨全行观看清楚,记在心中。
小卒道:“你可观尽否?”海瑞道:“八门俱已看过,果然威风。但只欠了些粮草屯积。若是有了粮草,只恐我们都不能与你家相拒呢!”小卒道:“你说我们没有粮草?你且随着我去看一看呢!”遂领着海瑞转过营后,只见一个小山头上,有些小军在那里扎营,上面俱是被车。小卒指道:“这不是粮草么?”
海瑞故意道:“有限的,怎么得够支应?”小卒道:“你却是个新当兵的,难道你家关内,也堆着十年二十年的粮草么?不过是陆续运解而来。”海瑞又道:“我们解粮运草是邻省接解来的,所以便捷。若是你们老远的运解,岂不费力么?”小卒道:“我们虽则远涉,但是亦有以逸待劳之计。”海瑞道:“怎么说是以逸待劳?我却不晓得。”小卒道:“我们的粮草,却是从贵州那边偷运过来,到了东京口上岸,离这里不过五百里之遥,两三日便到了。”海瑞道:“如此却才容易,不然就运转难矣。”
小卒道:“好夜深!我们前去这时候大抵已报三鼓矣。我们且回去罢。”海瑞遂与小卒一同回到大寨而来。
恰好那瑚元升帐理事,小卒令海瑞仍旧换回穿来原服,领了进去,禀道:“小番们奉令巡哨,拿着一个小军。询问起来,却是大明营中遣来送书的,业已带来,请令定夺。”瑚元道:“带了上来!”小卒便将海瑞带领到帐中跪下。海瑞叩了三个头,说道:“小的乃是大明营中奉元戎差来下书的。”遂向袖中将书取出,呈递上去。瑚元接来细看一遍,不觉勃然大怒,将书扯得粉碎,骂道:“你家战又不敢战,只管推延,这是何故?我却不管,明日就引大军前来攻关。好汉的只管出关迎敌,若不敢出,就算不得成的了,可即草表献关。如若不然,有朝攻破城池,玉石俱焚。”海瑞唯唯领命,故意做出惊慌之状,抱头鼠窜而出口瑚元乃集诸将听令道:“今日大明指挥有书回报,内中延以时日,其意却真欲老我师也。本帅已对来使说了,准以明日攻关。诸帅宜各竭力向前,初阵须要得利,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矣。”乃令乌尔坤领兵三千攻打头阵,乜先大领兵二千往来接应。明日五更造饭,天明进兵。务要奋勇齐攻,如有怠惰不前者,即按军法。众领命各各准备去了。瑚元随后点起大军继进,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海瑞急急奔回,到了关下,仍用麻绳吊了上去。来到行辕,见了指挥。指挥便问:“探得军情如何?”海瑞道:“瑚元轻勇无备,不足惧之。”遂将瑚元如此这般,逐一说知。指挥惊道:“各路援兵,尚未到来,今大敌猝至,如之奈何?”
海瑞道:“贼乃乌合之众,全无队伍。一则我所恃者城池坚固,濠壑甚深,彼焉能立破?刻下可令随营各将,连夜上城防守,且把鼓声偃息,彼兵若到,且不理他,待至骄惰之际,然后以大炮乘高视下攻之,则彼必败走矣。且先挡了目前这一阵,然后徐图良策,截其粮草。彼军乏食,不战自乱矣,必速奔归。那时我却乘虚袭之,无不应手矣。”指挥听了大喜,随即传令:各随来将佐,率部下兵丁,尽伏城垛上,以大炮、擂木、灰瓶等物,预先藏着,听得炮声响处,一齐突起,放炮攻之。各营将佐领了将令,即时尽率佐部上城。
到了次日黎明时候,远远听得人叫马嘶。海瑞此时亦在城楼观看,远远望见番兵旗帜,海瑞即令各人偃旗息鼓,各各伏于城上地基,不许交头接耳。番兵来近,只见关上并无旗帜,又不见一卒在上,心中疑惑,急急报知乌尔坤。乌尔坤乘马亲来观看,果如所云。自思道:“此必明兵疑兵之计。”吩咐各人奋力攻城。军中鼓声大震,众番兵只顾奔前呐喊,却不见一人。
开炮打去,却那城楼坚固得很。一连攻了半日,亦不见有人迎敌,城墙果然攻打不开。
瑚元领了大队,随后亦到。前军报知,瑚元传令各军士下马裸骂,以激其众。军士听令,各各下马,坐在地下大骂道:“不早出降,攻破城池,草木同铲,悔之晚矣!”百般的辱骂,城上只是不应。竟有脱衣露体扇凉而骂者。约近巳时,海瑞在垛伏张良久,说道:“可矣。”指挥令人将号炮点着,一声炮响,三军一起突起,将火炮、灰瓶一齐施放。那番兵正得意之时,忽然被那炮子、灰瓶打来,哪里抵挡得住?只顾躲避,急急奔逃。那灰尘乘着风势,刮面吹来,开眼不得。霎时之间,被炮者不计其数。瑚元后军,却被前军推动阵脚,自相践踏,死者甚众。城上发喊助威,番兵只道明兵开关杀出,急急奔走,逃去十余里下寨。
海瑞望见番兵去远,乃令开关,乘势出屯,就与指挥驻于关外。一则便于调遣人马,二者且占形势,不致番兵迫近关门。
当下瑚元败了一阵,急奔十余里,才下寨扎住。查点折去五千余军,笑道:“我却中了蛮子之计也。头阵已此,后当加意便了。”忽然军吏来报,粮草只剩五日。瑚元道:“如之奈何?新粮草未到,军中乏食,必然生变。”即着了乌尔坤领兵一千,去寨外五里屯扎,以为犄角之势,一有消息,即刻回报。是时,乌尔坤领了将令,即着兵前往屯扎去了。瑚元又传令着乜先大持令箭沿途催赶粮草接应,自不必说。
再说海瑞在关外屯了几日,忽然城内郡守着人来报:所调兵马俱已陆续到齐,请令定夺。海瑞即来对指挥说道:“刻下各营新兵已到,大人何不尽令出扎关外,好待在下调遣也。”
指挥称善,即传令箭,立时传了新兵,尽出关外驻扎。海瑞道:“我料番将之粮不日将至,谁可去截他的?”帐下一将应声出道:“末将不才,愿去走遭。”海瑞视之,乃骁骑额附庞靖也。
当下海瑞道:“此去东京口,乃是番将运粮上岸之所。你可领着一千军士,到夜半偷至那里埋伏,若是番将运粮上岸,待其尽,突起烧之。”庞靖应诺,立即点起军兵,携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连夜起行,前去埋伏。
过了三日,番营各将俱以乏粮为忧,乃皆来帐上禀瑚元道:“刻下营中乏食,解粮官未到,似此如之奈何?”瑚元道:“我亦因此忧愁。前日已令乜先大前往催赶矣,谅不日亦至,你等皆宜静守,不得惊扬,恐怕敌人知之,必然乘虚来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