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看毕,迟疑未决,复问道:“卿何备得其情,若此真确?”本茂道:“臣于讯审之后,私到廷尉处,叩其真情,是以知之为确。”帝听了沉吟不语,良久乃道:“卿且退,朕自有以处之。”本茂辞谢而出,不表。
又说那嘉靖帝看了两处覆奏,只见各执一词,较之本茂所呈似近情理。然嵩有此一十二款,难怪海瑞参奏。诸臣不签一字者,乃畏嵩之势,而缄口结舌。幸有主事一人为朕敷陈,不然则听嵩蒙蔽不已。方欲批发,将嵩革职治罪。适严氏来到,俯伏阶下,口呼万岁。帝赐平身,便问道:“卿何至此?”严氏泣道:“妾父不得众心,被海瑞诬陷,昨闻廷臣多有附会之者,惟陛下察之!”帝道:“卿父向与朕厚友,今复为国戚,虽然作奸犯科,朕当宥之。但海瑞所奏一十二款,得之史馆,事难反覆,如之奈何?”严氏道:“史馆有事,则不该宣泄于外,即此可见矣。譬如陛下立法之事,史臣亦可任意泄耶?李纯阳忽略机密,罪无可遁,愿陛下先诛纯阳以警将来,则是非从兹定矣。”说罢,不胜哀泣。帝惑之,即时批了一道旨意云:据三法司申复前来,海瑞本与相国并无怨嫌,惟编修李纯阳,不合私造浮言,夹于书籍之中,故使海瑞得见。
瑞即认真,动此忠君之念,旋以一十二款具陈朕以尽忠。
其中委曲,你毋庸再问。严嵩仍复原职;海瑞不合造次冒奏大臣,但念其因公,并非私意,尚可原情,仍着主事用。
罚俸半年,以警不应。其编修李纯阳不合忽略,故捏大臣,着即处斩完案。钦此。
这旨意一下可怜这李纯阳一旦身首危然。后人读到此处,谁不为之痛心哉!
及李纯阳被斩之后,海瑞方才得释,听得这个消息,即如飞的奔到法场而来,抚尸大哭。且吩咐家人,勿要收殓,急奔朝堂而来。时已将晚,海瑞却不能少候,直趋殿上鸣鼓。正是:只因全友谊,那惜此身躯?
毕竟海瑞这一上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红袍讽以复储
却说海瑞在廷尉衙门得释,闻知李纯阳被害,遂急急来到法场,抚尸痛哭一番。遂令人看守,自己却急急的走向朝房而来。此际天色已暗,海瑞也等不到明朝,悄悄的走到龙凤鼓边,拿起槌儿,把鼓乱击。“咚、咚”连响,惊动了守御的官军,立将起来把海瑞拿住,问他所以。海瑞道:“我有隐情,除非见了万岁爷,方可说的。”那些侍卫见他说话含糊,便把他带住。
少顷,有司礼监出来,问道:“谁人大胆击鼓?”侍卫道:“刑部主事海瑞击鼓,业已带下,候旨定夺。”内监听了,吩咐:“把这蛮子海瑞带着,待咱家好去复旨。”侍卫应诺。内监即到内宫,奏知皇上。帝即出殿,时已曛黑,满殿点着了灯烛,便传海瑞进见。
那些内侍如狼似虎的一般,走到外边,把海瑞抓进殿来。
海瑞连忙叩头,口里只呼万岁。帝问道:“你乃一个微员,何故诬捏宰辅?罪有应得。朕念你出于无心,故特加恩宽恕。如今复敢击鼓,难道还有甚么委曲于你么?”海瑞顿首奏道:“微臣参奏严嵩,原为忠君起见。然臣蒙恩宽宥外,李翰林忽被斩首,此臣所以不敢偷生也。特诣宝殿,伏乞陛下立赐臣死,以全朋友之义,以明微臣之志。”帝道:“李编修泄漏机密,罪应正法,你何独为他殉耶?”海瑞道:“陛下垂拱万方,而凡百姓莫不群承德泽。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乃五伦备者。夫妇有恩,朋友有义。今李纯阳身为编修,秉笔史馆,书记严嵩一十二款,乃其份内之事,实不虞瑞之偶见而盗之。今蒙陛下赐以一刀之罪,纯阳罪固当戮,死而无憾。然臣实是害纯阳之人,敢独偷生耶?伏乞陛下亦赐臣以一刀之戮,则微臣无憾矣!”
帝听了海瑞这一番言语,不觉长叹道:“卿可谓不负人者也!然李纯阳已死,不能复生。卿乃朕之直臣,朕忍轻弃耶?”
乃传旨:赐李纯阳冠带,用五品之礼安葬,追赠为翰林学士。
因海瑞之忠义,转赐以玉如意一支,以旌其义。海瑞谢了恩,领旨下殿。早有礼部以五品冠带一袭,交与海瑞。
海瑞接了,急急来到法场。时李夫人正与公子抚尸大恸。
海瑞大呼:“尊嫂、贤侄止哀,有恩旨来。”李夫人听得有人叫唤,便止了泣,只见海瑞到来。海瑞作揖道:“尊嫂且接恩旨。”李夫人便与公子跪着。海瑞捧住冠带道:“奉圣旨以李翰林加五品职衔,赐冠带殓葬,家属谢恩。”夫人公子口呼万岁,把冠带接收讫。旋各官僚皆来吊唁。海瑞此时穿了一身孝服,跪在一旁,如丧父母一般,逢人便道自己之过。
少顷,棺木已备齐了,随即入殓,将柩寄于城外之资报寺。
海瑞竟随着灵柩相守,夫人与公子倒觉过意不去,劝道:“海老爷,不必忧焦了,如今且请回衙理事。亡夫之灵柩,自有愚母子服伺。”海瑞坚持不肯,直到小祥后,方才回衙。即对夫人说道:“李年兄因我而死,今其家眷流于京邸,又无依靠,我甚过意不去,意欲将女儿许配了他的公子,一则以报李年兄之恩,二则女儿终身有着,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张夫人道:“老爷之言甚善,如今他们母子无依,先接过了居住,且供应公子读书。其婚姻之事,慢慢再说。若是预早说明,只恐公子畏人谈论,不肯过来同住呢。”
海瑞大喜,次日即到公馆来,见了李夫人,便将相往同住之意说了一遍。李夫人道:“多承叔叔厚意,但是愚母子在京亦是无用,不日当整归鞭。惟是目下并五分文,难以行动耳。”
海瑞道:“贤嫂且到舍下暂住,待愚叔打算盘费,再送尊嫂、贤侄回家未迟,幸勿推却。”李夫人不得已,乃与公子搬到海瑞私衙。张夫人加意殷勤,情同姊妹一般相待,自不必说。海瑞偶暇之时,更用心教那受荫的经史,谆谆讲解义理。李受荫却也聪明,一听了书便悟。因此海公更喜其聪慧,比自己生的还倍加爱惜。
如此住了一年,过了礼仪的大祥。海瑞便请了冰人,对李夫人说合他儿子的亲事。李夫人道:“愚母子流落天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母子飘泊,犹如萍寄。多承海老爷提携,使愚母子不致饿毙他乡,则感恩靡既矣,焉敢仰攀千金小姐作媳?烦善为我辞可也。”媒以李夫人之言回复,海瑞便自来见李夫人道:“以小女配令郎,实瑞所应报先人者也。尊嫂休得推却。”李夫人看见海瑞如此情形,只得依允。只是并无聘礼,只得将玉簪一支,权为聘礼。海瑞接了,从此改口相称,此时又更加亲厚矣。夫人虽然屡欲回家,怎奈海瑞坚留不放。一则要女婿近身攻书,二则又因盘费未备,不觉又过了一年。
时值皇上四旬万寿,京都臣民各处张灯结彩,与帝恭视称庆。大小臣工,皆有恭祝贡物。海瑞是个穷官,更兼近日又多了几口养活,可怜他自上任,只有一领红袍,直至于兹,冬夏也无更替的。如此劳苦,那里还有甚银子备办贡物?不过空手随班祝贺而已。
是日,帝大喜,遍赐诸臣之宴,海瑞亦在列内。只见严嵩手捧玉卮,跪于帝前,顿首祝道:“臣愿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皇图永固,帝道遐昌。臣有恭祝圣寿之诗一律,恭颂万寿。”遂将诗呈上。帝看诗毕,笑曰:“丞相过誉,朕恐不当。今日可谓太平筵宴,君臣之乐,无过于此,岂可无诗以纪其盛?凡你诸臣等,各和一首何如?”诸臣皆呼万岁。随有刑部侍郎唐瑛,左春坊右庶子刘保邦,各吟一首,无非都是些赞扬之句。帝览毕,乃向海瑞道:“诸人皆有诗章,主事何独缄口?”海瑞俯伏奏道:“臣才迟钝,今尚思索矣。”帝令速和,海瑞即便到自己的位上,浓磨香墨饱笔,题成一律呈上。帝览诗,再四吟哦,复又沉吟半晌,不觉慨然长叹,低头不语。众臣莫知其故,海瑞面上却有欢容。
帝即宣瑞到御座之前,谕道:“观卿数语,使朕有愧于心。然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海瑞顿首奏道:“陛下恩遍万方,何惜一开金口,使彼母子亦得称庆。”帝大喜道:“依卿所奏。”
海瑞顿首谢恩,欢呼万岁,退回原位。
帝对文武百官道:“朕行年三十入继大统,屈指不觉十载。回忆少年所行之事,大半乖错,今甚悔之。现与卿等共聚一堂,诗酒相娱,亦可谓千古一时之盛,但缺一乐矣。”诸臣齐道:“陛下垂拱万方,四海一家,乃极乐之天下,独有缺者何也?伏乞陛下示知。”帝叹道:“古人有云:‘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可今朕富有四海,你诸臣工无不竭诚尽职,翼辅王室,可谓乐矣。但缺一乐者,惟朕无子。若有太子,今日席前称庆,岂不称全美乎?”诸臣未答,海瑞急急趋至御前,俯伏奏道:“陛下有子,何以云无?”帝故意道:“寡人何处有子?卿何以言之?”海瑞道:“张皇后产太子,曾经颁行天下,于今七载,陛下岂忘之耶?”帝作惊喜之状道:“朕却忘怀了。非卿言,朕几不省。今日不可不使皇子一睹盛事。”海瑞复奏道:“太子称庆,礼固宜然。今陛下何不召来,与诸臣相见?一则太子得亲祝遐龄,亦稍尽人子之道,亦不负陛下以仁者治天下也!”帝正欲降旨,只见班中闪出一人,手执象笏,俯伏金殿,口称:“万岁,微臣严嵩有一言冒奏,伏乞陛下恩准,则臣等亦不胜幸甚。”帝笑道:“卿试言之。”正是:奸臣恐怕君恩降,故以谗言阻止君未知嵩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贤皇后重庆承恩
却说严嵩在殿上,听得海瑞与帝之语,诚恐特降恩旨,把太子赦了出来,仍居储位,则己女之宠就衰矣,随即俯伏金阶,奏道:“前者皇子与张氏有罪,被废已经数载,天下臣民皆知。
陛下不宜听海瑞之言,致有出尔反尔之讥。此必海瑞勾通长门,因此乘机巧说,以图蛊惑,望陛下速诛之,则天下幸甚矣!”
帝笑对嵩说道:“卿有子否?”嵩道:“臣只一子。”帝曰:“朕欲卿子代朕子幽禁数载,卿愿否?”嵩道:“臣儿无罪,不得入此幽宫。”帝笑说:“可知道又来了!你子无罪,故不得入此长门。岂朕子有罪,合当长禁耶?丞相勿再言,且退。”嵩惭愧而出。帝即令内侍持节赦皇后、太子出冷宫,另备宴于绮春轩,父子相庆。诸臣随驾回宫,各各散出。严嵩急急回府,再作计议,自不必说。
再谈张皇后与太子自从贬入幽宫,不觉四载。母子二人,日夕惟有对泣而已。幸赖有冯保时时开解,不然则恐不能双全矣。这日,张后在冷宫,想起今日乃是皇上万寿,又值四旬,遂对太子说道:“今日正是你父四旬万寿,天下臣民,皆来称庆。若是我与你不曾被废,今日不知怎生高兴呢!”
太子听了,含着一眶眼泪说道:“可恨奸妃狠毒,致使我父子不能见面。他日重睹青天,我怎肯与她干休!”说罢痛哭起来。冯保在旁劝慰道:“娘娘、太子爷,都莫要哭,朝廷岂无公论?且自宽怀忍耐而待之的好。”
说犹未了,忽听叩门之声。冯保出问何人,只见司礼监胡斌手捧节钺说道:“皇爷有旨,特赦皇后、殿下二人,立即到绮春轩朝见,幸速前往。”张后与太子连望阙谢恩。旋有小内侍捧着冠服进来,张后与太子换了吉服,随着胡斌来到。
时帝已在绮春轩等候,忽见张氏携着太子而来。其时太子年已七岁,生得志气轩昂。帝一见,不觉喜动颜色。皇后与太子俱伏于地下待罪。帝即下座,亲手挽起后与太子,重新祝寿。
帝动了父子之情,不觉流下几点泪来。张后道:“罪妾幽闭深宫,以为今生不能再见天日矣。何幸陛下突施格外天恩耶?”
帝惭愧笑道:“昔日之事,毋烦絮说,且言今日之欢。”此时筵席已备,太子亲自把盏。帝大喜,与张后叙些旧话,直至月上柳梢,方撤之。是夕帝与张后宿于绮春轩内,令冯保侍护太子于青宫。
次日,帝令侍读学士颜培源为傅,教习太子诗书,改绮春轩为重庆宫。却只不题起改易之事情。张后亦不敢多言,百凡缄口而已。冯保打听明白,才知是海瑞之力,即奏知张后。张后感激海瑞之恩,召太子入宫谓曰:“我与儿得复见天日者,皆海主事之力也。你当铭之五内,他日毋忘其功。”太子道:“儿当镂心刻骨,将来图报恩人就是。”暂且不表。
又说那严氏卿怜,得知皇上复召张后,特赦太子,仍复青宫,心中大怒。又见帝久不临幸,未免惊忧,终日嗟怨,泪不曾干。(原夹注:可知如此苦况,独不思他人否?谚曰:“烧红的火棒,拿不得两头。”就是此等人可笑。)乃修书一封,令人送与严嵩,令其为计。
严嵩正因女儿之事,心中忧闷,连日不曾上朝。忽然接到宫中书札,乃展视之,见写道:
女卿怜百拜,敬禀者:女蒙大人豢养,并荷提撕,得侍椒房,亦云幸矣。不意坐位未暖,忽有此变。今张氏与太子皆蒙恩赦,女料不日皇上必复其位。太子今已复居青宫,张后现居绮春轩,帝即改为重庆宫,观此则可想矣。
虽不明言更复,其改名重庆者,盖有自也。倘一旦复位,置我何地?当先思所以自卫之计,庶免不测之虑,惟大人图之可也。书不尽赘,惟早决。谨禀。
严嵩看了,沉吟半晌,无计可施。自思皇上之意,却要改复。未言者,是所不忍也。若不及早自卫,必有不测之祸矣。
及复书一札,令人持回。致复卿怜,叫她依书行事。
来人持回,卿怜将书即时拆开,细看其书云:览阅来书,备知一切。但此事之祸机已伏,发在迟早,则未可料。其改重庆二字,乃重相欢庆之意。你宜早退旧地,乃让正院于彼。则帝喜你之贤淑,而祸患尽息矣。你宜悉想,毋致噬脐。我你与有荣施焉。此复,不尽所言,统惟早定大机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