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百姓看见,齐声道:“岂有此理!本县太爷是我们的父母,怎么都来当人夫,要我们何用?”大家都跳在水里,说道:“父母大人请上岸去,待小人们来牵缆就是。”海瑞道:“你们且去,休妨了大众的农务。”百姓齐道:“父母大老爷说哪里的话来,我们当夫,是应该的,怎么要连累太爷受苦?”
遂一齐将缆头牵住。志伯看见,急令人传海瑞上船,谢道:“贵县如此爱民,真乃社稷之福。本爵回京,自当奏圣上,升官加级。”说罢,吩咐开船而去,连百姓也不用牵缆了。满城之人,无不赞叹。
不说海瑞回衙,再说张志伯一路巡察过了,即日回京复命,先将赃物陆续缴到严府。是时严嵩已为丞相加大师,权倾人主。
当下严嵩唤了来人讯问志伯行径。志伯家人道:“家爷一路都已照中堂的言语行事,有清单豆上。”严嵩即令取来观看,只见:河南省:共得白银五十三万,土物玩器共一百一十二箱。
山东省:共得白银四十二万,土物玩器共三十九箱。
浙江省:共得白银三十六万,土物玩器共七箱。
江西省:共得金条五十八条巡抚送,白银四十万,土物玩器共七十六箱。
江苏省:共得白银六十万梁太昌送,土物绸缎共一百箱。
广东省:共得黄金一百二十条关差邹炳春送,洋钟表共一百八十架,翡翠犀石念珠两副、洋货匹头五百箱,白银共七十万。
其余各省俱是六十万,土物不等。
严嵩看了大喜。立即吩咐严二,照数收贮,待等志伯复旨后,再为瓜分。
正是:下虐民和吏,饱填贪壑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圣天子闻奏擢迁
却说严嵩看了清单,满心欢喜,吩咐家人严二照单查收,且暂贮库,待等张志伯见过了皇上,再作道理。按下不表。
再说张志伯次日早朝,山呼陛下舞蹈毕,帝赐平身,慰劳备至,问曰:“卿到各省,目所击者,风土如何?”志伯道:“各省粮稻均属平平,人民亦甚安妥。”帝又问道:“天下官吏最关紧要者,即是州县。州县有司民之责,县令贤否,即百姓忧乐所系。卿历各省,曾见有一二最称廉介者最称滥墨者否?
可为朕言之。”
志伯自忖道:“海瑞如此刁强,我却引他人京,徐徐图之,以绝后患,有何不可?”乃乘间奏道:“臣奉陛下圣命巡察各省,所过州县,无不悉心访察。山东历城县薛礼勤,贪墨民怨,臣甫入山东之境,即风闻其事。及抵历城,细加详讯,该县供认不讳。臣于审得实据后,即恭请尚方宝剑斩之,民皆称快。
及至浙江,有署淳安县知县海瑞,广东琼州人,由儒学改任知县,在任廉介,且爱民若子。臣到淳安时,正值旱浅之际,来往船只,皆需牵缆。臣到县时,又值农忙之候。海瑞则免民之役,躬率差役家丁并自己代民牵缆。臣亲自慰谢之。臣见如此天下之大,若能廉介直者,推海瑞一人而已。若以之居侧近禁,必有可观。”帝闻奏大喜,即起吏部缺册观阅,只有刑部云南司主事员缺,帝即将海瑞名字注之册上,敕吏部知照。
张志伯即谢恩而出,来到严府,与严嵩相见,彼此慰劳。
三巡茶罢,严嵩笑道:“亲家出此一差,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得如此,可谓能事矣!”志伯道:“在下自从出京以后,一路上巡查而去,莫不心胆皆畏。惟至浙江淳安,那县令十分矫强,与在下抗拒了一番。不知他怎生的厉害,所有沿途收受的礼物,彼亦得知,要与在下算账,险些儿被他弄个不好看。后来只得勉强吞下气去,将多少言语才得开交呢。”严嵩道:“这样可恶的知县,亲家就该立请尚方宝剑诛之!”志伯道:“在下亦是这样想,只因海瑞在县爱民如子,该地百姓敬之有如父母,若遽杀之,惟恐激变。故不得已隐忍之,另寻妙策除之。适才朝见皇上之际,曾以海瑞具奏。天子爱其才廉,即时提了云南司主事。业已敕吏部知照了,不日海瑞来京。那时却伺其短,因而杀之,方为全计。”严嵩听了大喜,即吩咐家人备酒。一则与志伯接风,二则庆功慰劳。二人在席又说了许多各省陋弊,彼此一问一答,直饮至午后才散。
严嵩邀了志伯,到后花园来坐定,把所得的赃物分为两份。
志伯道:“此物就暂寄在大库,待在下陆续来取,不然只恐招人窃议。”严嵩点头,志伯珍重而别。
再说海瑞自从送了张志伯之后回衙,从此更加恩惠于民,民乐为之死。不两月,朝廷有恩旨到,升擢部曹。海瑞望阙谢讫,即便打点入京赴任。此时百姓闻之,皆来挽留。海瑞道:“非是本县舍得你等,只是朝廷之命,不敢推延。自古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此之谓也。但愿你等守法奉公,父训其子,兄勉其弟,悉为良善,共乐此升平之福,则本县大有厚望者也。”
说罢,不觉掉下泪来,百姓亦随着哭泣。
海瑞将印信送与新任,随即起程,带着妻子,一路望北京而来,水宿风餐,晓行夜住,非止一日。到了皇都,暂且侨寓。
次日即到吏部禀到。吏部收了手本,即令赴任。此际海瑞领着妻女,竟无处可住。那部里向有主事公廨,只因年远久倾,满地荆棘,却要修整收拾,才能住人。海瑞宦囊涩滞,哪有银子?
此时张老儿已死亦久。那李翰林散馆后,升了编修,海瑞只得又到他那里告贷。李编修正在拮据之时,勉强代为打算了几两银子,海瑞才得略盖茅房三椽,安顿妻女。
既上了任,便要上衙门谒见。第一紧要就是丞相,海瑞去了一连五朝,只不得见。你道为何?却因严二把持宅门,凡有官员初次禀见者,必要三百两门包,否则任你十天半月,也不能见的。丞相怪将下来,又不是当耍的,所以内外的官员,每每都要受这严二挟制。
海瑞次日又来伺候,严二危坐门房之内,只得忍气吞声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本递上,赔笑脸说道:“二先生,相烦通传一声,说擢刑部主事海瑞求见丞相已经数日,万望方便。”
严二将那手本掷在地上,说道:“好大的主事!二先生是你家养出来的么?怎么要与你奔走?好没分晓,一些事也不懂得,还不快走!”一顿言语,说得海瑞红了脸,觉得没趣,走了出来,坐在大门外板凳上,一肚子的气。
海安看见主人这般光景,问道:“老爷因甚如此气恼?莫非见了严相,有甚的糟蹋么?”海瑞叹道:“见了严相,受些气也罢了,只是白白受了那严二的鸟气,实属不值得呢。他说我不知分晓,你道有这等可恶的么?”海安道:“老爷有所不知。适间小的打听得一件事来,正要对老爷说知。那严二是丞相的心腹家人,把持宅门,凡有内外的官员初次禀见丞相者,三百两见面门包,另需送与丞相的参谒礼,那就说不定一万八千,至少都要上千,没有就不能得见丞相。怪将下来,说是欺藐了他,即时对吏部说知,除名挂劾,这等厉害!老爷不知其中陋弊,故此连来几朝,都不得见。且勿气恼,回去再作道理。”海瑞听了叹道:“辇毂之下,目无法纪如此,帝之任用小人,殊不觉察!”遂与海安同回。
张氏夫人问道:“老爷见了丞相有什么话说?”海瑞只是摇头不答,不禁叹息。张夫人看见丈夫如此,心中疑惑,只道他为了甚么不是之处,便私问海安。海安备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逐一告诉,张氏方才晓得。少顷用饭之际,海瑞只食了几口,就放下了。张氏道:“老爷且莫烦恼,此是上压下的势了,烦恼亦无益的。还须打算到里面禀见了才好,不然这个官就有些不妥呢。”海瑞愕然道:“你却从何而知?”夫人道:“问海安故得其情。”海瑞道:“想我一介穷官,那得这些银子与他?前日收拾这三间茅房的银子,还是在李编修处借的。世情如此艰难,京中又没甚相好可以挪借得的。我意欲拚这顶纱帽不戴,索性与他做个见识。”
夫人道:“老爷,你休将卵撞石,自取破亡。想你十载寒窗,磨穿铁砚,才得这官。今日为甚么事,就拚了这个前程?若是知者,便道老爷不阿权贵;有等不知者,还私相议论,说是老爷在任滥墨,致此免官而归。还是忍气待时的为是。”海瑞道:“夫人之言固属爱我,但目下如何措办呢?”夫人道:“妾自闺中积有数年,现有白银二百,业已随带在身,以备老爷不时之需。今愿奉君前去作贽,不知可能够如数否?”海瑞道:“还差一百,另有参谒礼不在其数。”夫人说:“若得进见就是了,那严相干富万有,那里争你这一份薄礼?况他看见你这样狼狈,谅亦原宥的。今缺一百,妾有金首饰,料可抵数。老爷一总拿了去,暂应此急如何?”海瑞道:“去了这些首饰,夫人却那里得来饰鬓呢?”夫人道:“我向来不戴的,你只管拿去。”随唤金姑去取来。
金姑此时年已八岁,颇识人事,说道:“母亲好好的东西,怎么拿去与人?”夫人道:“你那里晓得?没了这些东西,你的爹爹就保得住这顶纱帽,不然没了官,只怕连饭都没得吃呢?
快去拿来。”金姑道:“做官才有饭吃,难道爹爹当日未做官时,就不吃饭的么?”夫人怒道:“小孩子嘴巴巴的,就要讨打呢!”海瑞叹道:“可知此物如此可爱,这难怪他。”因对金姑道:“我儿你且去拿来,为父的自有一个主意,包管就带回来与你就是。”金姑道:“爹爹说过的,休要失信!”海瑞道:“说过就是。”
金姑随即进去,少顷捧着一个小盒出来道:“在这里,拿去罢。”海瑞接来,觉得沉重,揭开盖一看,只见盒内放着一对珠花,一对金钏,一对金耳圈,一支扁簪,另有一对东珠,结成蝴蝶样的边花。海瑞道:“这些东西谅可抵得,夫人可将那二百两拿了出来,即时就去。”夫人进内,把两袋银子拿了出来,交于海瑞。海瑞唤了海安上来捧着,别了夫人,望着丞相府而来。
时严二正在门首坐着;海瑞看见,便上前笑脸相问道:“二先生用饭否?”严二只是不理。海瑞又道:“二先生,丞相可曾退朝回府否?”严二道:“退了朝,又怎么?”海瑞道:“在下有个小茶东,敬送上二先生买杯茶吃,相烦通传一声。”随在海安手上拿了两袋银子,上前笑嘻嘻的送与严二。严二接在手内问道:“多少?”海瑞道:“足二百两。”严二听了,忙把银子掷在地下,笑道:“你真是顽皮,哪一个不晓得这里的规矩——三百两,少一毫也休想见呢。”说罢便欲转身。
海瑞急上前说道:“二先生不必动怒,另有商量。”严二道:“你商量了再来!”海瑞道:“即此就与二先生商量。”随向海安手中拿那个小盒子,递与严二道:“在下一时能措办,尚缺一数,今有些须之物,谅可抵数,望乞二先生一观看量如何?”严二遂揭开来看,见是些金器首饰,他本来不稀罕的。
只见内有一对珠花,那珠子却也圆莹得好,严二心中大喜,便道:“既然如此,我只和将就罢。”遂收了。随道:“太师的参谒礼呢?”海瑞道:“见了太师,自然面送。”严二道:“只是太师少憩在万花楼上,你且在此候着,待太师起来,我觑个便,替你通传就是。但太师的礼,是少不是的。”海瑞道:“这个自然,不须费心。”正是:任他奸巧计,自有主持人。
毕竟海瑞见了严嵩,有甚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海瑞竭宦囊辱相
却说严嵩退朝回府,用了早膳,自觉身子困倦,到万花楼上睡息半时,谁知一觉直到未刻方才起来。严二侍立于侧,严嵩洗了脸,家人随将八宝仙汤进上。严嵩一面吃着,问道:“今日有甚事情?”严二乘机进道:“新任刑部云南司主事海瑞禀见。”随将手本呈上。严嵩忽然触起张志伯之言,遂勃然怒道:“他是几时上任的?怎么这时候才来禀见?”严二道:“是本月初五日到京,初六日上任的,计到今日已是半月。但该员在外一连候了十余日,只因太师有公务,小的不敢通传。”严嵩道:“这海瑞前在淳安时,颇有循吏之声,你们休受他的门礼。”严二道:“领命。”严嵩吩咐传进。
严二即来门房,见了海瑞说道:“海老爷,你今日好造化,恰好太师起来了,今传你进见。若见了时,只说三日后即来禀安,只因他有公事,门上的不敢通传就是。”海瑞应诺,随着严二来到后堂,转弯抹角,不知过了多少座园亭,方才得见。
严嵩在那三影亭上凭椅危坐,旁边立着十余美貌的娈童。
海瑞即便趋前参谒,行了庭参之礼。严嵩问道:“久闻贵司廉介,颇有仁声。故天子特迁部曹,以资佐治,汝其勉之。”
海瑞打参道:“卑职一介贫儒,屡试不第。谬蒙皇上格外殊恩,特赐额外进士,即授淳安儒学。受命之日,踢蹬未安,惟恐无才,有忝厥职。复蒙当道以瑞才堪治县,即以淳安县改授。卑职到任,惟有饮水茹蘖,矢勤矢慎,以期仰副圣意而已。何期殊遇频加,深荷太师格外提挈,得授斯职,实出意外之幸,深感云天之恩。自愧浅薄末才,辜负堪虞,伏乞太师复加训诲,则卑职实感再造之恩矣!”严嵩道:“此是天子之意,与我何干?你且退去罢。”
海瑞复打一躬道:“卑职有个委曲下情,不揣冒昧,敢禀太师丞相,不知可容诉否?”严嵩道:“有甚事情,只管说来。”海瑞先谢过了罪,随说道:“太师大魁天下,四海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