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中不得一名进士。我如今却有心要弄顶纱帽与他,只是不知他还在京城否?”仇氏道:“以我料之,此人必不曾去。”元春道:“母亲何以知之?”仇氏道:“海恩人说话,是一句只说一句的。他书中曾言有了定期,亲到辞行。若是回去,必来我家辞别的。今不见他来,是以知其必不曾去。但是京城地方如此宽阔,东西南北,不知他住在哪间店儿里面。况且他是个最沉潜的,在我们店中住的时节,你也见的,无事不肯出门少立一回。就是他两个家人,亦不许出外走走,如此实难寻觅的了。此是你有此心,而彼无此机会也。”元春道:“只要用心访寻,哪有个寻访不着之理?我想起当日在店中,曾做了一双绣鞋相送与他。他只受了一只,以为日后纪念。此时我亦将这一只收拾好了,如今现在什袭之中。明日我只唤一个内监,拿了这一只绣鞋,在各门内呼卖鞋子。只是一只,再没有别人肯买的。若是有人呼买,就是海恩人了。此却最妙的。见了海恩人之时,我另有话说,叫他在此候着。我却在皇上面前代他弄顶纱帽,亦稍尽你我报恩心事。”仇氏道:“岂不闻古人云:‘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非丈夫。’这两句说话,你我正当去做呢。”元春点头称赞。
到了次日,元春唤了个内监名唤冯保,吩咐道:“我昔年在闺中,绣有一双鞋子。及后失了一只,再没心神再做了,如今这一只尚在这里。我意欲命你袖了此鞋,悄悄的出了宫门,到街坊上去,只将这鞋叫卖。若有人叫买,你便卖了他,但只要问那人姓甚名谁,即来回我,不得张扬,自有重赏。”遂将一只鞋子交与冯保手中。
冯保接鞋叩谢,悄悄的出宫而来,一路上逢人便叫:“卖鞋!”人人看见是一只鞋,只管叫卖,个个掩口而笑,都说他是呆的。冯保一连走了两日,却不曾遇着一人叫买。直至第三日,在宫中吃了早饭,却从东四牌楼这边走出来,亦是一般样叫唤,暂且按下。
又说海瑞自搬出了张老儿店来。终日思想归计。只是没有银子,如何回得粤东?意欲向同乡亲朋告贷,自念交游极少,只有潮州李纯阳在翰林院内。就是徐煜邦在兵马司任内,其缺亦是清苦。余者都没甚来往,怎生开口求人?又念妻子在家必要悬望,谅此时亦已得见新科录了。知我落榜,不知怎生愁闷呢!自思自想,好生难过。无奈只得往李纯阳处走走。
刚出门来,恰好遇着冯保,手拿一只绣鞋叫道:“卖鞋!”
连声不断。海瑞看见,就愣了眼,猛省道:“这一只鞋,我好像见过的一般。是了,是了,不错的!就是张老儿的令爱相送与我的。此际只收了一只,现在箱子内,如今这一只,怎么落在这人手上?谅必有个什么缘故。待我唤转他来,再作道理。”
便急赶上前去,叫道:“买鞋,买鞋!”唤了几声。
那冯保方才听见,回转头来,问道:“相公你要买鞋么?”
海瑞道:“正是。请到小店议价如何?”冯保暗中欢喜不迭,遂随了海瑞,来到店房坐下。冯保问道:“相公,果是要买么?”海瑞道:“果然要买。不知此鞋一只,还是一对的?”
冯保见问,心中疑惑,因绐之曰:“一对,哪有一只卖得钱的道理?”海瑞道:“如此不合式了。”冯保急问:“何故不合式?”海瑞道:“在下也有一只,与尊驾这只相同,故此要买。
若说是一对,只恐剩了你的一只,岂不屈了你的么?”冯保问道:“原来相公也有一只么?乞借一观,可相像否?相公意下如何?”海瑞道:“这又何妨?”便令海安开箱,取了出来。
冯保接过手来,将自己的一并,就是一对儿所出的,丝毫不错,因暗暗称奇,喜意浓浓的说道:“相公,这一只果然与在下的合式,想又都是一手所出的了。怎么只有一只?倒要请教呢!”海瑞道:“这一只鞋儿,却有个大大的缘故呢!待我说来你听!”便将始末备细说了一遍。
冯保听了,始知原委,因问道:“相公高姓尊名?”海瑞说了姓名。冯保听了道:“原来就是海老爷,失敬了。如今在此久居的呢,还是暂寓的呢?”海瑞道:“本拟即归,只因缺乏路费,难以走动,故而迟延至今。左思右想,郁郁无聊,只得散步,往李翰林处走走。刚出门来,偶见此鞋,因而触起旧日之情。请问驾上,这鞋儿却从哪里得来的?乞道其详。”
冯保道:“说来话长了,我有几句话儿,你试猜一猜看。”
海瑞道:“烦说来,待在下试猜中否?”冯保朗吟道:家住京城第一家,有人看你赏宫花。
三千粉黛归我约,六院娥眉任我查。
日午椒兰香偶梦,夜深金鼓迫窗纱。
东君喜得娇花早,故伏甘霖夜长芽。
吟毕。海瑞道:“猜着了,莫非驾上是宫内来的么?”冯保道:“怪不得你们读书的这般厉害,一猜便猜中了。我直对你说,咱家不是别人,乃是内宫西院的司礼监。昨奉张贵妃娘娘之命,着咱家拿这鞋子出来叫卖,说是有人要买,就要问了姓名,立时复旨。却原来皇家娘娘受过老爷大恩的,故此着咱家前来密访,想是要报老爷的恩了。老爷可住在这里,听候咱家的信,自然不错的。”遂即告别起身,回宫而来。
见了张妃,跪下说道:“娘娘,奴才为主子访着了。”张妃便问:“访着什么?”冯保道:“容奴才细奏。”便将如何遇海瑞,叫唤买鞋,逐一说知。张妃听了道:“是了,是了,不错的。你可认定了他的住址么?”冯保道:“奴才已经认得了,故此回来复旨。”张贵妃道:“你明日可将他那只鞋儿拿来我看,我自有话说。”冯保应诺。
次日天明急急起来,连早膳也不用,一径来到东四牌楼,到海瑞房内,彼此相见了。冯保备将张贵妃要看绣鞋一节,对海瑞说知。海瑞道:“谨尊台命。”乃起身取出来,交与冯保手带回宫去。冯保大喜,作别而去。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冯保将鞋拿进宫去,张贵妃怎么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刚峰穷途受敕
却说冯保取了鞋儿,急忙来到宫中,见了张贵妃,将鞋儿呈上。张贵妃看过,果是原物。乃吩咐冯保道:“你可去传我的话,称他作‘海恩人’,请他暂且安心住下。旬日之间,必有好音报他就是。”冯保领命,复到海瑞店中,口称:“海恩人老爷,娘娘见了鞋儿,认得是自己原物。叫我来对恩人说暂且安居。旬日之间,自有佳音相报等语。”海瑞谢道:“下士乡愚,有何德能,敢望娘娘费心?相烦公公代奏,说我海瑞多承娘娘锦念,已是顶当不起,焉敢再廑清怀!善为我辞,则感激不尽矣。”冯保道:“咱家娘娘是个知恩报恩的人,老爷只管宽心住着,咱家告辞了。”海瑞送出店门,冯保又叮咛了一番,方才回宫复命不表。
元春此时既知海瑞下落,便欲对嘉靖皇帝说知,求赐一官半职,以报厚恩。只是海瑞与己无亲,如何敢奏?左思右想,忽然叫道:“有了,有了!就是这个主意。”
少顷,驾临西院,元春接驾。山呼毕,帝赐平身,令旁坐下。内侍把三峡水泡上龙团香茗。帝饮毕,对元春说道:“今天天气炎热,挥汗不止。与卿到荷花香亭避暑,看宫女采莲罢。”元春道:“臣妾领旨,谨随龙驾。”内侍们一对对的摆队,一派鼓乐之音,在前引导。帝与元春携手,来到荷花香亭上坐着。
那亭子是白石雕砌成的高厂,四面尽是玲珑窗格,对着荷池。那池里的荷花,红白相间,下面有数十对鸳鸯,往来游戏。
又有画舫数对,是预备宫娥采莲的。此时帝与张妃坐于亭上,只见清风徐来,遍体皆爽。即令宫女取瓜果雪藕之类及美酒摆在亭中,与妃共饮,帝在居中坐。张妃再拜把盏,帝饮数杯,令官娥弹唱一曲。只见张妃眉头不展,帝笑问道:“卿往日见朕,欢容笑语,为甚今日愁眉不展,却是为何?莫非有甚不足之意么?”元春连忙俯伏,口称:“妾该万死。臣妾市井下贱,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列以嫔妃之职,则恩施二天,妾实出望外。受恩既深,常恐不足以报高厚。臣妾实有下情,敢冒奏天颜,伏乞恕罪。”帝笑令官娥挽起,道:“卿且坐下,有事告朕,朕当为卿任之。”
元春再拜奏道:“臣妾本乃下贱之辈,昔在父母豆腐店中,饥寒莫甚。上年一家俱病,父母将危。幸有广东琼山举人海瑞,在妾店中作寓,见妾一家无依,亏他慷慨,屡捐客囊,为妾一家医药,遂得生全。今妾得侍至尊,父母俱贵,惟海瑞落魄京城,不得归家。妾闻此情,心中实不忍。自恨弱质,不能少报其德,故此闷闷不乐。不虞为陛下察觉,妾万死不容辞矣。”
帝听罢大笑道:“朕只道卿为着什么,却原来为此。这乃小事,何须介意?他既是举子,怎不赴试,甘于落魄呢?”元春复奏道:“彼曾入闱,怎奈名落孙山。”备将海瑞初次入京误过场期,逐细奏知。帝道:“此人功名不偶,命运坎坷。朕当与卿代为报德就是。”元春连忙谢恩,欢呼万岁。帝即令取了纸笔,亲书道:海瑞怀才不售,功名不偶,此你命数使然。朕特起之,着赐进士及第。吏部知照,即以儒学提举铨用。钦此。
写毕,递与元春看道:“卿意云何?”元春复山呼拜谢。
帝令内侍即将上谕发与吏部知道。随与元春共饮数杯,方才散席回宫。
再说海瑞在店中,思想冯保取鞋去了,不知作何景况?正在沉思之际,忽闻外面一片声喧,瑞急令海安出看。海安走出店来,只见几个报录的,内中一个手捧报条一张道:“哪位是新进士海老爷?快请出来,待我们叩贺。”满店人都道他是疯颠的,这个时节连殿试都过了,武闱又没有恁早,报什么进士?
大家都笑起来。海安道:“我家老爷姓海,既是中了进士,可拿报条来看。”那人便将手中的报条展开,只见写道:“捷报贵寓大老爷海印瑞,蒙旨特赐额外进士及第。”海安看了,心中暗暗称奇。便把报条拿进里面,对海瑞说知。海瑞大喜,即望阙谢恩。打发报子去了,正欲回身,又见有人来报说:是吏部差来的。海瑞接了展看,原来是签授浙江淳安县儒学。海瑞心中不胜大喜,即打发了报人。次日冠带伏阙谢恩,随到吏部拜谢。
那吏部看见海瑞是格外恩赐的人,料为天子所知的,便加意相待,自不必说。次日即令人送其文凭到寓。
海瑞此际既得了文凭,只是苦无盘费,不得赴任。想起李纯阳与他最厚,便连夜来见纯阳,欲借银子赴任。李纯阳笑道:“似此小弟实属不情了!弟自到京以来,今已六载,家中付过两次银来京。现在拮据之状,莫可名言。但弟与兄相交最厚,义不容辞,十两之资,可以勉为应命。幸故人勿以不情见怪也。”海瑞道:“弟亦知兄拮据,但事在燃眉,不得已而犯夜行之戒。”纯阳道:“兄莫言此,令人惭愧。”遂令人取十两银子出来,亲手递与海瑞道:“微敬勿哂。”海瑞再拜称谢道:“蒙兄分用,此德当铭五中。”闲话一回,方才别去。
回至寓中,只见冯保手捧一个黄锦包袱坐在店里。一见了海瑞,喜笑相迎,说道:“恭喜老爷荣任,娘娘特着咱来道喜,并有程赆相赐呢!”说罢,把包袱双手送与海瑞。海瑞接来,觉得沉重,说道:“海瑞何德何能,屡费娘娘厚意?”便望阙谢恩,然后收下。冯保道:“娘娘说,恩人老爷路上须要保重。
莅任放心做官,有甚事情,自有娘娘担当。”说罢,起身告辞。
海瑞嘱道:“烦公公代奏,说海瑞不能面谢娘娘恩典,惟有朝夕焚香顶祝,愿娘娘早生太子。”冯保应诺而归。少顷,人报张大人到。海瑞急急出迎,却原来是张老儿前来道喜,并送程仪。彼此闲谈了一番,方才别去。海瑞将张妃锦袱打开看时,却是三百余两纹银。又将张老儿的拆看,是一百两元丝。此时海瑞有了四百两银子,计及到浙盘费之外,尚剩三百余两。满心欢喜,急将适间所借李翰林十两银子,原封包好。另将一百两银子,包在一处。作书一札,其意略云:异乡拮据,形倍凄然。弟以冷曹累兄,实不得已而为之也。幸而天假我便,承西院张贵妃惠我三百金。又叨张贵妃父张公惠我百两。值此涸辙之际,忽西江之水直苏救涸鱼。除应用费用外,尚余三百两奇。故人亦在涸竭之候,我敢不施一西江水而苏涸鲋乎?除将原银归赵外,另具百数,少表故人之情,幸勿见却。专候升祺不备。
海瑞恭拜写毕,将原银并百两一包的,连书着海安送去。随又修下家信,亦是一百两银子,令海雄交与千里马,附回粤东省城,转寄琼州。打点明白,立即收拾行李起程,主仆三人出京去了。
再说严嵩自从开复以来,百计夤缘,每在帝前献媚,今日暗奏这一部大臣贪赃,明日冒奏那一班武将怠玩。帝无不准,不知黜革了多少官员。帝十分宠他,不数月就升了刑部侍郎。
严嵩威权愈大,势焰愈炽,心恨张老儿不死,反得大官,身为内戚,每每思欲中伤之。岂知天不从人,海瑞去后,张老儿一病不起,数日便死了。帝念其国戚之贵,赐银开丧,赠太师,谥贞侯,严嵩愈加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