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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论略(2)

张亮风烈逊于袁继咸,而忠节并着;同遭左梦庚之厄,不胜扼腕。南朝诸将,忠勇推黄得功为第一;其次焦涟,其次王之仁。外此,时勇时怯、或正或邪;如马衔勒,在衔之者矣。

韩赞周迎立福王,疏辞荫赉,请恤南归难民,叱刘孔昭殿争非体,叱何志孔操议非法。岁除演剧、元夕张灯,涕泣谏诤;伤心时事,杜门休沐。宁无兴「张承业误老奴」之叹耶?

刘宗周、祁彪佳、徐汧、陆培、徐石麒、夏允彝、蒋德璟、曹学佺、吴锺峦、王思任、黄淳耀、渊耀诸君子,事非为名,心期自尽;从容就义,朗若晨星:可谓得死之正者。

马士英无大奸大恶之才,不过一庸人耳。若生麻中,自然不扶而直。无奈东林诸人疾之已甚,为丛驱爵;入阮大铖、杨维垣、张孙振之党,集群小之恶皆归之,遂列奸臣之首。予读史至此,未尝不哀悯其陷溺于恶而无救拔之者也!或曰:『士英拥立福王,不踰年而倾覆,普天同愤;子故异说以宽其诛,何耶』?予曰:『人皆知甚其罪而不原其情也,请为子逐一明之。士英在阁中,言及故庶吉士张溥,曰:『我故人也;死,酎而哭之』。姜曰广曰:『公哭东林贤者,亦东林耶』?士英曰:『我非叛东林者,东林拒我耳』。士英自言如此,非东林疾之已甚乎?大悲之狱,阮大铖辈日夜为罗织之谋,捏造蜚语,欲尽杀天下正人;士英不欲为已甚,卒寝其事。北来少年之狱,李沾刑严讯酷;士英命释之,幸免于死。童氏之狱,士英劝帝迎之入宫,以慰臣民之望:非其良心不泯,夜气犹存者乎?事败之后,遇大铖于方国安军中,以南都之坏半由大铖而己居首恶之名,与大铖大相矛盾:非悔祸之心乎?大清兵下金陵、苏、杭,势如破竹,钱谦益、王铎、方逢年之徒纷纷投顺;而士英淹蹇浙东,心怀故国。欲归鲁藩,张国维数其十大罪拒之;欲投隆武,唐王敕禁兵将不许逆辅入关。假令反侧之子屡遭折辱,必将弃楚归汉,反戈相向矣。而士英犹七疏自理,潜伏草泽,作八十老寡;不犹愈于反面事仇者之盖当平心论之,若士英者,加以贪鄙误国之罪,伏锧奚辞;若拟之李猫篮面,士英之?恶不如是之甚也,不足以服其心也!

两京沦陷,各郡邑绅衿倡义起兵,首事者志图恢复,奋不顾身,诚为义举;而无如所集者皆不逞之徒。或假义民名色,征粮索饷,抄掠乡里,以充私橐者有矣;或公报私仇,屠戮素所不快,以舒宿憾者有矣;或争权夺势,倒戈内向,自相吞并者有矣。至事穷势败,桀黠者窜入他州、懦钝者死于锋镝。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死尸山积。首事之家,阖门殉难;甚有目击父母、兄弟、妻子惨死,而后身受脔割者。虽或留名千古,一时贻害生民,万死莫赎。独陈湖陆世钥毁家集众,佯与不逞者为犄角而阴遏其凶锋,劫狱以救同事、敛迹以全身命,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大异于卤莽灭裂者;予故表而出之。至窦庄张夫人之守堡御寇、庐陵刘淑英之募兵报国,则又媲美夫人城、娘子军,须眉不得与之争烈矣(窦庄在汾州府沁水县东北,张忠烈公铨里居也。铨父尚书五典,度海内将乱,筑堡甚固。至崇祯四年七月,贼赵四儿率兵六千余人犯窦庄;时五典已没,铨子通浚、道泽俱官京师。众议叶堡避贼;铨妻霍氏语其少子道隆曰:『避贼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贼,身亦不保:等死耳。死于家,不犹愈于死于野乎!且吾坚守,贼必不能得志』。乃躬率僮仆守御。贼至环攻之,堡中矢石齐发,杀贼甚众;越四日乃退。其避山谷者,多遇贼淫杀;惟张氏宗族得全。副使王肇生名其堡曰「夫人城」——见「流寇始末」)。

何腾蛟驻楚,历事三朝,始终一节。自左良玉之叛,投江不死,转入长沙,集属吏、调诸将,复成一军;迨招降李锦、高必正,而声势大震。然纪律不严,条笼不密。高、李狼子野心,时复溃乱;张、刘悍弁猘猛,辄肆淫掠。收复群县,旋得旋失;姚、黄十三家之众,为湖阴大害:是皆过于宽柔之故也。闻唐王被执,厉兵保境;闻桂林有变,督师赴援。复全州,归功式耜;克衡、永,议进长沙:无刻不以兴复为念,其心盖有如皎日矣!

瞿式耜之抚粤西也,值靖江僭立,势极猛厉;羁囚迫胁,无所不至。式耜以死拒之,卒覆其国。功成不居,放舟东下,山水自娱;其视贪天功以为己功者,不啻径庭矣。

浙、闽、两粤,地愈促,民愈穷;主愈孱弱,相愈庸鄙;将愈骄悍,卒愈惰;公战愈怯,私斗愈勇;朝臣愈水火,官吏愈贪酷;当寺愈炀灶,内衅愈多;盗贼愈炽,强敌愈张:张、何、黄、蒋、瞿、熊诸公犹撑持十数年,其难更倍于史阁部什百也。

瞿式耜死守桂林以图恢复,大清兵屡攻之,得焦琏诸将协力拒战,幸而获全。而无如主客不和,互相争斗;兵弁无纪,纵肆淫掠。强敌甫退,内难遽作;刘承胤、郝摇旗之徒劫驾播迁,颠倒溃乱。桂林方幅之地,竭脂膏以为粮,不能供其饱;蠲囊橐以为犒,不足厌其贪。而又纵火室庐、喋血城郭,孑遗之民,堪几遭糜烂耶!嗣后「忠贞」溃而腾蛟殉节长沙,楚中群县俱丧;南雄陷而成耀逃归肇庆,粤东门户已失。焦、滇兵哄,骁将受诛;皮、王忿争,锐卒都尽。以致北兵横行,无敢抗拒;广破而桂随之,身死而国随之,与史阁部后先一辙。噫!二公之忠贞节烈,直可与日月争光矣。

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力攻广州,牵制李成栋之兵不得西土;事既无成,身遭惨戮。然桂林藉此得以安葺,谓非三人之功不可也!

张国维、张肯堂、陈潜夫、朱大典、余煌、陈函辉、张名振、张煌言、刘中藻等尽忠鲁国,其苦矣;而大节表着,千载而下凛凛犹生。

金堡,天资刻薄人也。内恃李元胤、外结瞿式耜,劾勋镇、逐卿相;为党人所忌,受祸最烈。然读其奏疏,笔锋犀利、辞气正直,洵乎非小人也。

苏观生、堵胤锡捐生殉国,亦可称为忠臣;究其事功,不得谓之君子。观生奉命募兵南安,赣州围困,不敢援;闽中危急,不能救。闻汀、赣俱破,弃南雄逃归广州;以不与永明王议,拥立绍武,自生内衅。潮、惠已下而不知,兵入国门犹不觉;仓猝自缢,为梁鍙所卖:奚止不利于孺子王耶!胤锡招降李锦,自以为不世之功;深相要结,倚以自强。与马进忠有隙,阴招赤心抵常德,致马进忠烧城而遁;与李元胤构难,复邀赤心东来,致「忠贞」兵沿途劫杀。且也,图东勋之密勒可矫、封可望之敕印可易;挑东激西,构斗同室:非光明正大之谋,岂人臣事君之道!吾故曰:观生色厉内荏、胤锡诡谲不正,皆不得谓之君子也。

李定国,真虎将也。倘有如诸葛武侯其人者,识之畴人之中举而用之:遇之以国士、寄之以股肱,明赏罚以激其忠义、去文网以舒其手足;战必胜、攻必克,关、张、马、赵之功不足多也。而弃之于贼,半天下之民,遭其屠戮;是甚于「藉寇兵赍盗粮」也。欲国之不亡,乌可得哉!

李定国秉虎狼之性,金公趾以「三国演义」开导之,一变而为忠臣义士。夺永明于虎口,驱可望若游魂;两蹶名王,连拔大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读史者无不咤其事之异!永历君臣遭此,讵非大幸?倘稍有心肝、即当画战守之策、图久安之计,据守滇、黔,徐收两粤;文治其内,武备于外:亦可立国。何乃如饥极得食,鼓腹一饱,倒头磕睡;大兵南来,一冲而散。呜呼!以道长之君,依流贼之帅;一闻烽警,走耳,何暇计及安身立命也。殊不知三宣六慰之外,更无立锥之地也!

妇人而至为倡妓,可为无志节之极者矣。吾于是论列四人也:曰柳是、曰松江妓、曰葛嫩、曰陈沅。当南都覆,是讽钱谦益殉国,谦益不能;及谦益殁,不惜一死以纾家难。松江妓自经而激卒成栋归明,李成元胤、建捷之忠,比烈李坛。葛嫩嚼舌噀敌将,使孙三今日登仙。吴三桂当国破君亡之际,甘心降闯;一闻陈沅被掠,变计杀贼。父襄尸横衢路,不遑殡殓;圆圆飞骑传送,玉帐亲迎。陈沅于此,极尽人间之富贵宠荣矣。乃让王妃而不居,度道士以终老;目击平西之成败,若浮云之过眼。之四人者,其舍生取义、明哲保身,无一不揆于大道;乌可以倡妓之贱而忽之!又有祈祈者,在敌营中见旧交某被俘,遂自刎死。呜呼!孰谓无志节者,终不得成烈妇耶!

吴襄为贼所得,贼逼襄作书招三桂;三桂答之曰:『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予读史至此,未尝不爽然伤之。噫!大义可以灭亲,大忠可以杀父。三桂请兵杀贼,果能诛灭逆闯、收复神京、扩清寰宇;厚酬大清兵归国,立太子而君之:则郭汾阳之功烈,不得专美于前也。如其不能,自当北面拜君、南面拜父,擗踊号泣而言曰:『国仇雪矣,父蛊干矣;臣力竭矣,子职尽矣。剩此不忠不孝之身,何颜视息人世』!伏剑而死。则千载而下,谁不曰「吴三桂大忠臣、真孝子」哉!何乃复故国之仇,受新朝之赏;以亡国之残卒,作开国之元勋。功方平地一篑,早已失其初心;而犹望其存仁取义,难矣!或曰:『子房为韩,韩亡归汉,受留侯之封;三桂适与子房类,子何责之深耶』?予曰:『是固然矣。子房归汉,不闻为汉购求韩之子孙而尽屠之也。平贵、平滇之举,何不避贤路而攘臂为之乎』?或又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东西南朔,惟君所命。三桂既归新朝,岂可贰于故国?平贵、平滇,正足征其忠于所事;子又何责之深耶』?予曰:『既忠于所事,即当膺此王封,传之万世;与国同休,永永无极。何又不十数年,躬行叛逆,僭号伪周?我不知其叛新朝也,报故国仇乎!称伪周也,追王其父乎?其始也,忠孝已两亏;其卒也,忠孝却三失。自有天地以来,乱臣贼子,三桂其尤矣!即脔其尸、赤其族、污其宫为沚,曷足蔽其辜哉?郑成功杀父报国,接踵三桂。然其御众以律,治国有纪;以台湾为窟穴,以两岛为门户;相机而动,伺隙而进;出没海洋,骚扰闽、粤;瓜洲一捷,南都震惊。大清多方招抚,终不臣服。其心未必尽忠于明,然始终不失臣节;传及三世,历年四旬。以三桂较之,隔天渊矣』。

吾于是编,有不可解之事二焉:一曰好杀,一曰好货。凡事皆有可好,而杀人则何可好?流贼所过之处,人烟断绝、鸡犬不留。闯逆破京师,凡有兵权者,皆可杀人。刘宗敏立磔人柱于门,杀人无虚晷。献贼一日不杀人,则悒悒不乐,杀各卫军九十八万;又遣将四出,分屠各郡县男女六万万有奇。登高以望突烟,所过而炊火有或起者,将吏必诛;将卒杀人少者,坐死。呜呼!自生民以来,好杀人者有矣,未有若斯之酷者也!至于好货,人之通病;然必保全首领,而后能享此厚藏。何至天下、国家、身命之不恤,而惟货是殉!崇祯之末,闯逆破京师,括库银三千七百万、黄金若干万。当京师未破之前,忧饷不足,加派预征,海内骚动;劝输劝助,勋戚离心:而库内金银扃钥如故。周奎奏捐万金,犹乞皇后私助;及被贼拷掠,抄银五十三万,金珠、缎疋称是。王之心抄银十五万,器皿珠玉称是。陈演隐没陈新甲家产,赀重不能出京,以及于难。孙从度收寄史〈范上土下〉多金,贼拶其妻,十指俱断。马、阮之徒卖官鬻爵,征及酒税;南京城破,一炬成灰。滇南增兵措饷,沐天波不助一缗;三百年厚藏,尽归沙定洲。丁魁楚积金八十万,金珠、犀宝三倍,悉并李成栋。郑芝龙富堪敌国,以数百疲敝之兵守关驾言十万, 要求粮饷,搜括预借,开例劝捐;比降大清,摽掠俱尽。若是之类,不可枚举。至永明入缅,从亡者止千四百七十八人;当是之时,釜鱼阱兽之浮生矣。文武升迁,马吉翔犹然纳贿;吾不知其升迁何为?纳贿何用?尝闻献贼欲尽杀蜀人,遣将四出,有一县预知之人皆携重资向酒家买醉而死;酒家金钱山积,初则大喜,继而思之则又大恸。呜呼!祟祯以及诸人,吾见其喜矣,未闻其恸也;何酒家之不若也?是可哀也!

斥堠侦探,兵家之眼目;非此无以知敌情。何崇祯之末,兵部遣探卒,辄降贼不返?游骑至平侧门,而京师犹不知。陪京重地,北都消息自当朝夕传报;庄烈帝崩于三月十九日,迟至四月十二始知凶问。沙定洲劫抚按劾沐天波,造反已半年矣;唐王犹不知虚实,谕滇抚胡(原作吴)兆元扫除天波,以成一统。北兵薄桂林,骑入文昌门;瞿式耜仰见城上铁骑,方始疑讶。北兵入广州,前锋已至布政司前;苏观生方与绍武视学,三斩报者。凡此,皆不用侦探之故非欤!不用侦探而治兵,何异声者无相而鼓勇冲锋陷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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