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祯间,甬上人伦之望,归于吾友陆文虎、万履安。文虎已亡,履安只轮孤翼,引后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志读书。履安语以『读书之法,当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后知吾言之不诬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溪刘瑞当亦言:『甬上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长诗投赠,其人似可与语』。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来。
当是时,旦中新弃场屋,彩饰字句,以竟陵为鸿宝。出而遇其乡先生长者,则又以余君房、屠长卿之寱语告之。余乃与之言:『读书当从六经,而后史、汉,而后韩、欧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发为诗文,始为正路。舍是则旁蹊曲径矣。有明之得其路者,潜溪、正学以下,毘陵、晋江、玉峰,盖不满十人耳。文虽小伎,必由道而后至。毗陵非闻阳明之学,晋江非闻虚斋之学,玉峰非闻庄渠之学,则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锐甚,闻余之言,即遍求其书而读之,汲深解惑,尽改其纨绔余习,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颓俗。与之久故者,皆见而骇焉。
余自丧乱以来,江湖之音尘不属。未几,瑞当、履安相继物故,旦中敻然出于震荡残缺之后,与之惊离吊往,一泄吾心之所甚痛,盖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舍,往来皆候潮汐,疾风暴雨,泥深夜黑,旦中不以为苦,一岁常三、四至。一日病蹶,不知人,久之而苏,谓吾魂魄栖迟成山车厩之间,大约入黄竹浦路也。黄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犹不置之。旦中之于余如此。
旦中家世以医名,梅孤先生针炙聚英、志斋先生灵枢摘注皆为医家轨范。旦中又从赵养葵得其指要,每谈医药,非肆人之为方书者比。余亟称之。庚子,遂以其医行世。时陆丽京避身为医人已十年,吴中谓之陆讲山,谒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讲山之门骤衰。盖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巧发奇中,亦未必纯以其术也。所至之处,蜗争蚁附,千里拏舟,谕月而不能得其一诊。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为心力毕尽,含旦中之药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时簧鼓医学为之一哄,医贯类经家有其书,皆旦中之所变也。旦中医道既广,其为人也过多,其自为也过少。虽读书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资具而后可以并当一路。近岁,观其里中志士蔚起,横经讲道,文章之事,将有所寄。旦中惕然谓吾交姚江二十余年,姑息半途,将以桑榆之影收其末照,岂意诸君先我绝尘耶?傍惶慨叹,不能自已,而君病矣,是可哀也。
旦中美髯玉立,议论倾动。虽复流品分途,而能缱绻齐契,三吴翕然以风概相与。其过金阊,徐昭法必招之入山,信宿话言。蠡城刘伯绳少所容接,每遇旦中,不惜披布胸怀。旦中亦此两人自重。所过之地,喜拾清流佚事,不啻珠玉,盖履安之余教也。少喜任侠。五君子之祸,连其内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劝以自裁。华夫人曰:『诺!请得褒衣以见先夫于地下』,旦中即以其内子之服应之,殡殓如礼。家势中落,药囊所入有余,亦缘手散尽,故比死而悬磬也。
旦中姓高氏,讳斗魁,别号鼓峰,韩国武烈王琼之后。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孙修职郎世殖目汴徙鄞,始为鄞人。修职生元之,字端叔,学者称为万竹先生,楼宣献公钥志其墓。万竹之四世孙明善,洪武初亦以隐德称安敬先生。安敬之四世孙士有文名,尝摘注灵枢,称志斋先生,赠刑部山东司郎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万历甲戌进士,知广东肇庆府,赠右副都御史。父德,光禄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黄氏,赠太淑人。旦中则马氏孺人所生也。光禄五子。长斗枢,崇祯戊辰进士,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旦中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丰、宇皞、宇调;侧室赵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孙男几人。
去年十月,旦中疾亟,余过问之。旦中自述:『梦至一院落,锁鐍甚严,有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将返矣。某适四十有七,非前定乎』?卧室暗甚,旦中烧烛自照曰:『先生其视我!生平音容尽于此日。先生以笔力留之,先生之惠也』。余曰:『虽然,从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后落笔,未为晚也』。
明年,过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绝笔,有「明月冈头人不见,青松树下影相亲」之句,余改「不见」为「共见」。夫可没者形也,不可灭者神也。形寄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见,则堕鬼趣矣。旦中其尚闻之。辰四理其垂殁之言以请铭,余不得辞。生于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某年庚戌五月十六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于乌石山。铭曰:
吾语旦中,佐王之学。发明大体,击去疵驳。小试方书,亦足表襮。淳于件系,丹溪累牍。始愿何如,而方伎龌龊。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长,身名就剥。千秋万世,恃此幽斲。
——以上录自「南雷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