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浩荡”犹言没分晓也。《诗》:“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小序》言:“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与《楚辞》“浩荡”意可通。张文潜独以尧之荡荡为说,以《小序》为非。且曰《板》《荡》不可以谓乱世。然本诗下句即“疾威上帝”,不可以尧为说矣。
《考盘》郑注:“弗谖者,弗忘君之恶。弗过者,弗过君之朝。弗告者,弗告君以善。”极为宋郑侠所非。康成添字太多,自非说经之体。然其意则与《菀柳》诗相近。《野有死麇》,贞女之诗也,其卒章则失言矣。以贞女遇强暴之徒,开口便辱,奈何好言之曰:无感我悦,无使庞吠乎?溧阳芮蒿子先生《题斋扉》云:“石隐与世疏,芙蓉襟带薜萝裾。无端投我徵君檄,总未酬他却聘书。”先生超矣。予每读叠山《上留忠斋书》,便为之短气。如云:“女真之待二帝亦惨矣。宋之臣子不敢置两宫于度外也。今年遣使祈请,明年遣使祈请”云云。案:祈请使汪黄为之也,又足道乎!又云:“王伦一市井严赖,狎邪小人耳。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诸君子切齿怒骂,终则二事皆符。”案:此则叠山又有取于王偷矣。又述室燃听洪忠宣之说,密授秦桧以江南称藩国,纳岁币而息兵养民矣。案此则叠山且以称藩为幸矣。呜呼!天下无不亡之国,何至为积威所,失其本心,而假借王偷、秦桧乎?其《与参政魏容斋书》有谓“皇帝慈仁如天,不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丽枉死,后来冤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甚哉垒山之不知文山也!文山岂求生者哉?而以为枉死也!其识与王炎午异矣。因论蒿子诗至此,饶舌饶舌!
罗隐《帝幸蜀》诗“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明皇在禁中自称阿瞒,累见唐人小说,蛮、瞒同音。
“凿石养蜂休卖蜜,坐山秤药不争星。”贾岛诗也。大学问,大经济,不意于寒瘦诗人得之。
“中年早已伤哀乐,死日方能定是非”,亭林句也。亭林谓石斋为杖母者所愚,又有《赠陆贡士来复请序》,述其昔年代许舍人曦草疏攻郑曼事,诗云:“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噫!亭林尚考据,而于[B098]阳事不信蕺山、石斋,而信温体仁、许曦。体仁奸相,曦何等人乎?亦不善于考据矣。陆稼书《日记》述陆翼王语亭林杀仆事,几于不忍卒读。我以道听途说诬人,人亦以道听途说诬我,可不惧哉!雒蜀君子之争,东林与魏阉为敌,可谓拟人不于其伦。
朝鲜黄垓(云卿)殉国难于宣统二年,有《梅泉诗文集》。予选其诗一卷入吾书,文则未暇也。有《闻宋渊斋先生殉义》七律,其一云:“九阙沈沈昼晦冥,天衢忽曜少微星。冰霜久淬尚方剑,云木深笼止水亭。始见读书真种子,甯能求活小朝廷。朱门结局方希直,千古儒家有典刑。”朱门结局语极奇。吕晚村云:“雒闽渊源至靖难而中绝。”黄语似出晚村,晚村文集固有朝鲜本也。
明季义士溧阳芮长恤(《岩尹》),其《匏瓜录》、《通鉴纲目分注补遗》世多有之。去年得其诗名《卫衷剩稿》,见者希矣。其《吊史贞义女》云:“日夕依慈帏,所务在机杼。独出漂江滨,默默自延伫。饿死伍将军,何关史氏女。壶浆不值钱,可与可无与。回思悔且愧,甘心葬江渚。谨礼远嫌疑,舍生获古处。堪笑投金人,犹以利相许。”明季无锡诸生顾囗子方《日出东南隅行》:“秦罗敷,胡为乎?桑中何不蔽尔明月珠,掩尔青丝笼。出门一率意,自与荡妇同。使君道路人,安知尔为柏与松。秦罗敷,尔莫颊!但当重尔足,裂尔缯。蚕子可弗育,桑中难独行。”二诗同义,真使石破天惊矣。子方,明末起义兵,为譬家所害。有《悟秋草堂集》。
“村边纵酒陶元亮,宅畔行吟屈大夫。不要温公入《通鉴》,自家留得几行书。”此我诗也。刘京叔《归潜志》谓魏徵辈文中子门人,《隋书》不为立传,自有深意。既拟师以圣人,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例,则《隋书》无“世家”,恐被时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不待史而传乎?语未必是,然不待史而传,与予前诗意合。又案《文中子》后原附杜淹所撰《世家》,又附王福(通孙)撰《东皋子(名绩字无功)答陈尚书(叔达)书》其前,载陈公方撰《隋书》,季父(即无功)持《文中子世家》与陆公编之,陈公亦避太尉(长孙无忌)之权,藏而未出云云。(以通仲弟凝弹侯君集事,连无忌,故得罪。)据此则《隋书》不载《文中子世家》,自有实事。京叔乃作想当然语,不免小误。
程门弟子吕与叔有诗云:“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子作心斋。”颜子分明说夫子博我以文,何云“无一事”?既是讲学,如何袭用《庄子》字?吾不能为之说也。王艮又以“心斋”自号,可谓不争气!
何景明成进士,乡人以为必入翰林。刘健曰:“此子福薄,能诗何用。”按:若以福论,则健厄于刘瑾,亦非福人也。健有裴行俭评四杰语在胸中,不觉出之于口,不知裴说固非通人所取也。人言李梦阳能诗,健曰:“就使到李杜,不过一酒徒耳。”本朝袭健语讲学者,陆清献也。健粗人姑弗深论,清献大儒,奈何并《论语》“小子”章而忘之。明吕泾野谓唐诗可无作,又谓唐之鲍照云云。十室忠信,其语竟堪捧腹,人可以不学乎!
朱子《名臣言行录》:“莱公外奢内俭,无声色之娱,寝处一青帏二十余年,时时有破坏,益命修葺。或以公孙宏事靳之,笑答曰:‘彼诈我诚,虽敝何忧。’”(《遗事》)公之俭德如此,其知邓州日,厕溷间烛泪成堆,正恐是其门客所为。正《遗事》所谓外奢也。张尔歧《蒿庵闲话》乃云:“莱公豪侈,以功业甚盛,人不之非。魏野赠诗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反语示讽耳。剑匕使赐宴问谁是‘无地起楼台’相公,盖误以此语为真也。”蒿庵此语甚误,苛论莱公,不考朱子《言行录》分明正言,以为反语,以此说诗,甯非诗厄。莱公宰相,即有地起楼台亦不为过,何必用反语讥之。蒿庵君子,乃有此失,下笔不可不慎。
朱柏庐赞陆放翁诗有云:“读《剑南诗选》毕,忠君爱国忧世恤民之念,每饭不忘,虽老愈笃。放翁真人豪,亦文豪也。读之殆不忍释卷。”又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于放翁尤信。其诗云:‘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莫道终身作鱼蠢,迩来书外有工夫。’看是何等力量,宜乎不独诗才擅绝。”又云:“一切尘涂趣味,分毫不入其灵府,是放翁人品文章之本。”又云:“文可通于诗,诗难通于文。读放翁诗大开阖而神变化,可以通于文矣。”案:朱子极倾倒放翁诗。能知放翁者,朱子以后,柏庐一人而已。柏庐以腐儒自命,然能知放翁诗,斯不腐矣。不比张扬园、陆平湖辈谓诗可无作也。
王禹僻《恭闻种山人表谢急徵不赴》诗云:“不拜明时鹄板书,可能终老傲唐虞。神仙见说须阴德,肯为苍生一出无?”范文正公《送丁司理赴明州》诗云:“仙家枝叶令威孙,南去司刑庇越民。金阙道书微旨在,狱多阴德是真人。”自注:“道书谓升真者皆须曾为狱官。”
张文潜《明道杂志》:“苏长公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房初白头。’黄九云是‘初日头’。问其义,但云:‘僧负暄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予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奈他何。’”按山谷穿凿如此,而为江西祖师,自误误人不浅矣。此诗学之所由衰也。遗山云:“苏门若有忠臣在,不放坡诗百态新。”予则云:“若使苏门行椟楚,不教山谷乱谈诗。”
得无锡周怀西(镐)《犊山诗文集》。怀西循吏,诗文有至性。其《景甯催征诗》已摘入予所撰《别传》中,其他五古如“嫫母不修容,惟知乳孩婴。世无医穷药,不死勤俭人”,深得古意。七言如“春池放草看鱼戏,雪径敲松唤鹤还”,真雅人也。最奇者为“尊前万事带糟吞”七字,动心忍性之功,海阔天空之概,兼而有之。表圣云:“不朽惟凭一句诗。”此句足以当之。好官难得,好诗尤难得,如此七字,更不可以寻常好诗论也。原系七古,对句未工,拟别对一句,入七律而未易也。少时极喜读先生时艺,吾邑管报山时艺有盛名,予不甚措意,同辈憾之。今得此七字,不复争时艺短长矣。
得姚春木《通艺阁诗》,爱其一句云:“懒将春色问唐花”,惜上句不称。阎百诗《潜邱记》朽布衣诗:“老人新句似秋花。”亦苦上句不称,拟为别对一句,未易图也。春木《晚学斋文》有谓姚惜翁《古文辞类纂》欲商去桐城二家文,世人不尽知也。
雕是贪残之鸟,大臣正色立朝,何取乎此?其赋云:“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使人读之不欢累日。《天狗赋》更不足道。天狗,贼星也。天宝中置天狗院,列在诸兽院之上,使胡人驭之,此乃豢养禄山致乱之兆。少陵乃誉其德性无所不至,至云“此乃独步,受之于天”,此语岂合施于狗乎?
得剡源戴先生集。戴名表元,字帅初,四明人,宋进士。入兀偶一为教官,其文往往自署“前进士”,尝受业于深甯王氏,其门人最知名者袁桷,诗笔潇洒。《四明山中》十绝内《莽广溪》一首云:“怪石惊湍吼不休,时时岩客饮寒牛。谁知此水明州去,浸作琉璃万顷秋。”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得知。”荆公句也。“猿惊鹤怨浑闲事,只恐先生袖手归。”朱子送胡籍诗也。
汤贞愍公雨生《饯李凤冈威太守罢官》诗:“一夕西风竟送行,蒲帆高出尉佗城。眼前原是来时路,心与秋江一样平。”此诗高绝千古,不但三百年来所未有也。雨生名贻汾,殉桂匪之难。有《琴隐园诗》三十六卷。其句如“官似秋蝉抛壳易,家如春燕定巢难”、“茅屋示嫌无主客,桃源也怕有沧桑”、“昂头白鹭溪三尺,没足黄牛雨一犁”、“曲院风来花似雨,隔帘人至语如莺”,极可喜也。公尤以画名,论画谓自古状风雨者莫如董叔达,米氏父子直灰阜炭林耳。论诗不喜退之,见集内《鹦鹉碑歌》。
辛亥之变,江阴沙洲福善镇秀才赵彝鼎不食三日,自经于镇之三贤庙西楼,吾邑李经畦先生(宝淦)有二律哭之,其二云:“身世横流黯自悲,青衿垂老更何为。疆臣首建南都策,名士亲题北伐碑。硕果岂同沟渎谅,孤芳惟有地天知。在三不昧村儒义,争认吴章是本师。”(吴章事见《汉书云敞传》)经畦,光绪囗囗孝廉,官至湖北提学使,有《汉堂诗文钞》,身后乃付印。生前鄙人所见者,哭赵一律而已。集内佳句云:“月圆喜遇初晴夜,花病重开过雨天。”“十年树木身应老,五岳寻仙愿总违。”“薄酒只禁孤客醉,新愁都逐夜寒生。”“往事难追皆堕甑,薄缘未了是残书。”“孤诚直待羝生乳,惯见休惊狗戴冠。”“空山木石无精卫,穷海风尘有少连。”(《次恽孟乐韵》)曩者鄙人知先生不尽,今世无此人亦无此诗矣。
曾文正谓古之成大功者,多在四十五十之后。杜诗有之曰:“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惟宋陆持之说不然,曰“自古兴事造业,非有学以辅之,往往皆以血气为锐惰。故三国两晋诸贤多以盛年成功名”云云。持之,象山子也。
无锡许静山(珏)《马嵬》诗:“翠华不幸已蒙尘,忍为蛾眉更却君。却怪少陵诗史在,桓桓把钺说将军。”静山忠孝学道人也,其诗从心地立论,非他人诗可比。虽然更有说:新旧《唐书》《玄宗本纪》、《后妃传》、《杨国忠传》、《陈元礼传》皆言元礼实主谋杀国忠,予以为不足信也。天下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乃能为之,元礼何人,仕天宝之朝,久于宫禁之职,无毫毛之长以自见,及禄山之乱,又未尝有一蚊一蚤之劳,此其人亦食杨氏涕唾者耳。何敢谋诛国忠,何曾有如《新唐书》《后妃传》云“以天下计诛国忠”乎?予以为国忠实死于乱卒,元礼庸人,必不与谋。及国忠既死,杀国忠者恐贵妃在内,终必及祸,遂以杀贵妃要元礼,以要其君,此亦人情所应有,亦非元礼本谋也。乃《唐书》于贵妃之死,则又绝不关元礼事,而转出自高力士。《新书》《后妃》传:“国忠已死,军不解,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不得已,与妃诀。”《旧书》《玄宗本纪》:“国忠诛,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然则杀贵妃功出力士。杜少陵所谓“微汝人尽非,于今国犹活”,正当移赠力士耳。又案:《旧书》《玄宗本纪》“元礼奏请诛国忠”,而《国忠传》则载“元礼以杀国忠倡于众”,既能激众,何须奏请,是两说不符。如一面激众,一面奏请,则险诈已极。窃以为元礼之恶不至此,皆不可信而已。元礼一极庸人,《唐书》附《王毛仲传》,又多与高力士联名,正得其所,而乃惊天动地,以再造之功归之,真可笑也。
邑先辈管才叔(乐)《题包小庄茂才授经图》:“城头乌啼霜被庐,一灯荧然儿读书,云谁之子包氏孤。一解孤生五岁即无父,母年二十五。儿嬉不知母心苦,母手一编泪如雨。(二解)尔父所贻愿儿卒读之,儿勤则喜惰则悲。儿聪明,畏儿羸。儿充硕,忧儿痴。(三解)儿学既成,母责乃释。儿何以报母德。(四解)为图写真,徵客以言。有客哽咽,言不能文。自云亦是孤儿身,读书无成孤母恩,凡诸孤儿监此人。”律句如:“不逢知己生何益,各有伤心别最难。”(《赠陆心源》)“中年湖海除豪气,异地笙歌感岁华。”“眼看丧乱非吾罪,骨耐饥寒始是才。”阳湖以诗鸣者,未有能过之者也。少时尝闻长老述先生狂言以为笑,然以先生之才,试乡闱一十六科而不遇,不狂又奚待?此而不狂则圣贤矣。圣贤何可遽责才叔哉!甲子科曾立正公尝谓典试者曰:“江南有老名士某公,能摸索得之,斯不负此行矣。”竟不可待。
“游鱼如锦水如罗,弱弱轻丝荡绿波。自拣柳阴多处立,满身清影当披蓑。”(《天湖垂钓》)“朝阳斜上丝云瑞,绕舍清阴晓色寒。凉露在花风在柳,碧波鱼影拂阑干。”此箕仙述吾姊前生诗也。妙万物而为言,非复人间烟火。箕语原难信,而此诗则有可异者。音由心生,鬼语仙语,自是不同。此诗绝无鬼气,一异也。凡有知识皆知好名,如此好诗不自署名,而托之吾姊前生,二异也。宋儒谓鬼神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语殊寥旷。如此好诗,非徒造化之迹所能为,孰为为之?非天仙曷能如此?三异也。然则天下之理,未易穷矣。
世传吴得臣《过九江》一绝云:“春风送我过江城,万户无声犬不惊。可惜清明平旦气,都从梦里误平生。”胸次不凡。我朝不能得此人,而使曹氏得之,宰相之过也。今日又传其一联云:“马革余生悲日暮,牛衣相对泣天涯。”为之击节。本朝如此好诗不多几句,而竟得之长枪大戟中,号称诗人者能无愧死。沪上有石印得臣画竹,自题一律,末句云:“但凭蒂壮根深固,不怕东瀛起怒涛。”本朝自中兴以来,罕有言御外患者,但能铺张外人德礼刑政不可及而已。得臣能议及此,岂非人杰。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秦答云:“某虽无识,亦不至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千古以为绝唱,坡乃以为梢公登溷语。柳为苏秦所轻如此。真正论词,自当以欧苏为宗,缘二公以余事为词,出语自然不同。若一生沾沾于词,必在自《郐》以下矣。
麦铁杖曰:“大丈夫性命自有在,岂能艾炷灸,瓜蒂贲鼻,疗黄不差,而死儿女子手中乎?”方书有瓜蒂散引吐,《梅村词》“艾灸眉头瓜喷鼻”,去蒂则不成语。
(以上载《名山六集》)
退之铭贞曜末句云:“维卒不施,以昌其诗。”东坡尝问王定国曰:“当昌其身耶?昌其诗耶?”王来诗不契所问,坡作诗答之曰:“昌身如饱腹,饱尽还复饥。昌诗如膏面,为人作容姿。”诗岂为人作容姿者耶?下又有“不如昌其气,昌其志”之语,皆非也。《书》云:“诗言志。”志气不昌,诗安得昌!
东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东坡“慈颜如春风,不见桃李实”,皆从《凯风》来。
少陵《雕赋》:“彼何方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读之使人不怡累日。《画鹰》云:“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我谓世间惟狐鼠宜击耳,凡鸟何辜而击之。然杜诗有大异于此者,《打鱼歌》末言“暴殄天物圣所哀”,《早行》云:“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补过劝善,赖有此耳。
《避》上九最吉。鄙人《咏陶贞白》云:“山中宰相住茅山,踪迹皇都咫尺间。若到罗浮天姥去,君王何处问神仙。”咫尺皇都,不足以当上九之地也。虽然许由、巢父只在箕、颍,与帝都隔衣带水耳。四皓只在商山,亦仕宦必经之地,与贞白何异。上九肥避,不亦远乎!肥或作蜚,更佳。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揭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先君子颇不喜此诗,曰:“雨后青山,何论新旧。”
先君子常诵“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真西山诗也。上二句云:“人生难得今已得,人道难闻今已闻。”
荆公“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得知”,不失为壮语,至云“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则倒却架子矣。庄周鄙语无过于“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一句,荆公拾马屎。
乐天《云居寺孤桐》诗结云:“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周子《爱莲说》“中通外直”或出此。明道《洛园修禊诗》结云:“不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龟山叹其温柔忠厚,然张旭诗云:“山光物态弄轻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明道才用旭诗弟二句耳。旭语无心,明道似有意矣。旭诗下二句竟与“王臣蹇蹇”义合。
“善诗者譬如酿花之蜂,必渣滓尽化,芳润融液,而后贮于脾者皆成蜜。如食叶之蚕,必内养既熟,通身灵莹,而后吐于口者皆成丝。”此吴草庐语也,可谓至精至微矣。虽然,此但言下手工夫耳,非向上语也。夫丝、蜜既成,则实在有物,可以取之无尽矣。而诗则未尝有物也,必天时、人事、风水相遭,灵机偶触,忽然而成。非可探囊取之,刻舟求之也。譬之“李白乘舟”、“渭城朝雨”,岂可朝作一篇,暮吟一首,至于无量数乎。予谓好诗在天地间固应有数。虽渊明、太白不能多取,而况于吾侪乎。若正在酿花食叶之时,犹不当以此语告之也。
何乔远《邱传》谓:“论史谓范仲淹生事,岳飞未必能恢复,秦桧有功宋室,元不得与正统,许衡无能改于夷狄之俗。”他姑弗论,惟功桧抑岳,罪在不赦。文集内《茅山复古堂记》云:“茅山崇禧万寿宫古有别院曰威仪。唐道门威仪邓链师所创,宋秦丞相桧家邻于兹,重为修建。其夫人暨子熔所施绣像,至今犹存。后人号为桧堂。”奸臣遗迹,津津道之,隆之以“丞相夫人”之称,与何《传》内赞桧语合。然其诗词则大相反,《岳王坟》诗云:“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盖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臣翻见遭杀戮,胡儿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俊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又《寄题岳王庙》《沁园春》词云:“为国除患,为敌报仇,可恨堪哀。顾当此乾坤,是谁境界;君亲何处,几许人才。万死间关,十年血战,端的孜孜为甚来。何须苦,把长城自坏,柱石潜摧。”
“虽然天道恢恢,奈人众将天扌幻转回。叹黄龙府里,未行贺酒;朱仙镇上,先奉追牌。共戴仇天,甘投死地,天理人心安在哉!英雄恨,向万年千载,永不沈埋。”此诗词作于何年?何《传》内费语出于何年?予未能考,不知其为先迷后得耶?为不善变耶?秦桧原是两截人,琼山又有此两截议论,人心惟危,岂不信乎?
见粤人康有为《石印墨迹》云:“鸱枭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关。逢蒙弯弓专射羿,坐看日落泪潸潸。”自注:“此次讨逆军发难于梁贼启超。”诗句拙甚,注尤不通。予前作《学堂记》,略载区梁事未及此,当补入。有为,《公羊》家也。老来于沪上设天游学堂,尚为弟子说非天子不议礼,天子即孔子。乃知大愚终身不灵,竟非虚语。
无锡侯戢盒秀才(学愈)有《环溪草堂集》,予已为之序,兹更录其佳句于此:“白发怕谈天宝事,青灯爱诵义熙诗。”“园林劫后浑无恙,鱼鸟春来渐有情。”“客来尚说山依旧,老去空惊日易斜。”“何幸姓名逃北寺,只应涕泣向西台。”只此数联,已足千古。先生辛亥后于时俗无丝毫之染,可谓食乎清、游乎清者矣。广坐中正论侃侃,鄙人尚不敢应,况他人乎?北寺、西台一联,竟非虚语。
金象晋字子开,号兢庵,忠洁公(铉)犹子,居武进郯村里。忠洁殉国,兢庵昼夜饮泣,校刻其遣稿,缁衣芒履,为方外游。暮年病隔知不起,有“酒扶将死病,花笑欲归人”之句,弟一等好诗,吾常不多几句,而世无传者。惜哉!卒于康熙辛未二月二日,年六十有三。天性至孝,卒时尚有老母。以上见邑章大士《圃轩文录》。圃轩,兢庵友也,大士字我任,邑厚余人,传高忠宪之学,见邑旧志《儒林光绪志》。《圃田文集》一卷,《诗集》八卷,《诗余》一卷,并存。今其书仅存于《章氏家乘》,合一册,所谓诗八卷未见。《西台怀古》云:“柴门偃仰苦衔杯,剩有遗民氵鬲水隈。不惜孤踪飘一叶,东风吹泪上西台。”露出刀瘢与翦疮,曾将一旅效勤王。死生只倚文丞相,夜夜清宵祝剑。”《抵京口即事》云:“飘蓬湖海已忘情,书剑相携有宿盟。带水孰云天设险,孤舟又泊润州城。”《春尽泊下关》云:“江上扁舟思不胜,飞花万点浪千层。可怜衰鬓飘蓬日,偏到春归望孝陵。”《挽恽南田》云:“家世东南仰钜儒,名驹千里望前途。悲来只有西台恸,手挈江山入画图。”玩诗内“刀瘢”、“箭疮”及“天险”语,似先生躬与明末义师者,然不可考矣。律句:“云中宫阙谈天宝,月下荆榛泣靖康。”“浊酒欲浇皋羽墓,清流只向子陵台。”明季忠义,工诗无过张苍水。先生可与伯仲,真奇才也。先生祀锡山七贤祠,当考之。
(以上载《名山六集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