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督诸粮道，曾公名于拱，号文泉者，乃江西永和人，于戊午岁十二月二十三日至延平府，有分巡道颜君名嘉会，号剑者，乃湖广长沙人，同宗提学与曾督储道夜会饮觞之间，酒过数杯，食供五套。宗提学因问曾督粮道曰：“公自天津（地名）来，则闻诸相君谈南事乎？”曾督粮道答曰：“吾见诸相君言，不闻言他事，止闻说厌客兵也。”宗提学曰：“天津故称北兵者，亦有畏调之心乎？”曾督粮道曰：“吾观北兵何曾有畏调之心，顾其闻调，则心欢喜甚矣。”宗提学曰：“何以见之？”曾督粮道曰：“吾闻有一北兵，闻有调遣往南行者，其兵以家无主，即将其妻嫁之，以其妻财礼随身起行。时有北兵同伴谓其兵曰：‘汝将妻子嫁与他人，即往南行，固为可矣。倘或回家之日，其财礼或费消之，家中安得复有妻子相聚乎？’其兵闻言，乃谓同伴人曰：‘此非汝所知也。吾前岁往南出征之时，止嫁一妇耳，吾后回归之日，尚获二妇以归，其得获厚利如此。汝亦有妻，何不鬻之以获厚利哉？’鬻，卖也，盖言吾去南征时止嫁一妇，归尚获二妻，皆因掳民而得也，故以为得厚利，客兵之苦民如此。故诸相君厌之。”宗提学又曰：“敢问唐太史。太史不知何人，不敢妄说。奉命视江南戎事也，曾亦有何谈论乎？生亦愿闻其说也。”曾督粮道曰：“吾尝遇揖唐太史于西湖之上，曾见唐太史则言客兵不宜调，只宜罢也。会有客兵过江西之洪路，洪路大路也。白日触市，市人逐之，客兵怒，遂击杀市中数十人，而有司惧客兵为乱，至不敢问。观此，则唐太史之不予客兵也，可谓有见矣。”言毕，曾督粮道就辞别而去。宗提学因与颜分巡，累叹是事。当是之时，闽省因防倭寇之乱，已往檄湖兵四千，故宗提学与曾、颜二君谈及之。次日，有泉州乡官御史曾承芳，号龙山者，因丁其父之丧回归，道出至延平。宗提学与颜分巡道谒见，行问慰之礼。时宗、颜二公见曾御史衰历悲戚，问之他事，曾御史皆不及谈，独谈兵事，至挥涕而问宗、颜二公曰：“吾闻敝省已调湖兵防寇，未知曾到否也？若湖兵果到，吾惧闽人之被祸深也。”宗提学遂问其故，曾御史曰：“日前学生到玉山县之时，盖遇粤兵，云粤兵屯玉山县，六日，家掠户残。会有嫁其女于人者，其夕将遣，而粤兵闻其有女将遣也，乃持刀劈开其门，舁其女，以去及别家，窥有少妇貌美者，粤兵亦辄舁之同去。
兵又嘱其倘或途中有人问：“此女是谁？”汝等则对他说是粤兵带妇也。若不遵吾等言语，有敢言被掳来的，吾即杀。粤兵言罢，而舆中少妇乃含怒而不敢言，尽皆嘤嘤而之人亦闻而悲之，皆不能问也。当有玉山县主簿一日屯此，吾将逸去。逸，逃也矣。因往阅之，见途中其戎若丝而黑者，皆人之头发也，而鸡豕牛马皮毛又说道路矣。”曾御史言罢，其心悲不自胜。宗提学听罢因与颜分巡道大加叹息，言曰：“天乎！何仓卒多难到此乎？”正叹息之间，忽有建宁兵备道佥事舒君名春芳号健庵者，乃江西鄱阳人，亦差人赍书来到，门吏先来禀白，宗提学则令唤入，呈上其书，拆开看，其书中意思盖虑所以防客兵者。宗提学看罢来书，随即为书以报舒公健者。其词曰：曾侍御到，具言粤兵状，可为陨涕。来谕更详，仁人君子之用情殷矣！常谓客兵之祸，甚于寇盗，何者？寇之害，尤有方也，客兵者，无不及之矣；寇之到也，人尤得持梃逐之，客兵者，杀人而人不敢怒而诉也，即有诉者，反益之祸者。今之论者，辄云客兵，客兵而不知数千里间，父哭其子，夫哭其妻，母哭其女，主哭其仆者耳，不忍闻也！血涂野草，四体毁残。鸡犬牛马，户牖门屏，俄然一空者，目不忍见也。然有闻言客兵之祸，则反勃勃怒其言者，斯何心哉！斯何心哉！今已无可奈何，则其策莫急于清野矣。近者檄其城中，预税一庐。稍远者，檄其三十里之外，预税一庐。客兵讯到，则徙其妻孥老稚而避之，庶几其可免乎！不然，持刃大呼！若群虎而翼，即号令何施也？区区之愚，敢再拜以献。
宗提学既缄书，以授使者，而因采缀所闻，作《二曾夜谈记》，以俟后之谈兵者观焉。时嘉靖己未年正月十四日也。后人有诗赞之曰：诗曰：
诸公清话至延平，为国忧民意亦诚。
感叹客兵伤往事，千古教人作话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