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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国家整军经武,原以自强之道首在练兵。第此事非可纸上空谈。即以屯营而论,首须查勘地势。省会之区建置营房,宜于郭外择一二高原旷野,或背山,或临水,分营驻扎,不宜专驻一处;但取消息灵通,于同袍同泽之中,隐寓相维相制之意。在昔棘门、细柳,未知若何。以近时而言,凡目所经者,不下十数处,此其大较也。戊申莅鄂督任,下车伊始,首以鄂省屯军处所询之。第八镇统制张君彪、混成协统黎君元洪佥谓,所统各标营,大半在武昌城内蛇山左近。心窃诧之。嗣率同张等前往查看,所有营房一律仿照西式建置,规模极其崇闳。续查镇营与协营同在一区域,望衡对宇,形势峥嵘。余心更为诧异。省垣繁庶之地,但须警察得力,足以建威销萌。无端聚此赳赳勇士,多则万人,少亦数千人,杂居共处,易滋群哄。万一变生肘腋,为患何可胜言。况此营与彼营,并不同一部分,无端强与合并,意见不免纷歧,接触尤易龃龉,逞私愤而昧公义,诚恐在所不免。不审文襄当日经营构造,何以贸然出此。将欲力加改作,又恐摇动军心。兼之习惯既久,亦虑迁地弗良。展转筹度,无术补救。未几,余调任北洋,继任者恣睢暴戾,变遂生于肘腋之间,无从防御。适作成武昌起义之名,玉步因之遽改。谁使神州陆沉?恐夷甫诸人不得不执其咎也。论语有之,“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诚哉是言,可深味已。

光绪元年岁纪乙亥,举行恩科乡试,余获售,是为承恩之始。其间服官京师,外任各行省,由藩而抚、而督,均在光绪三十四年中。不幸龙驭上宾,冲皇嗣统,摄政甫经三载,国体更变。余亦因病弃职。旧制新主即位,例须奉卜万年吉地。不知何以当时未经懿旨施行。直至大行之后,仓卒于西陵建造山陵,梓宫暂奉祀于梁格庄享殿。余己酉十月由鄂调直,入京陛见。翼日敬谨斋戒,驰往西陵,虔叩梓宫。追维圣德神功,泽流中外。微臣渥蒙殊遇,答报无从。辄不禁感激流涕也。大工未集,忽值国变,一切匠作,因而停止。幸南海梁文忠公鼎芬,痛哭陈书,严责当事。拨给巨帑,得以乘时兴工。并函致海内外诸遗臣,量力报效,集成巨款,为山陵种树之需。余报效四千元,内子许夫人报效二千元备用。文忠于事竣后,曾影崇陵种松图见寄;承修此项钦工之前直隶布政使凌方伯福彭,复以崇陵寝殿拓印成图寄阅。荒江孑遗,老眼摩挲,不知涕之从何出也,至孝钦显皇后菩陀峪定东陵,前为万年吉地,年久重修,余亦曾任此役。目诸规模崇丽,不比崇陵仓卒兴办,诸形简陋。时会所值,无可如何,惟有委之气数而已。

直隶为各省领袖,屏蔽京师。自五口通商,特设北洋大臣,以直督兼任。形势较他行省为要,体制亦较他行省为肃。李文忠历任廿余年,庚辛议款,上相骑箕。时奉永远停捐之旨,捐输异常勇跃,北洋实总其成。文忠殁后,存款不下千余万金。继任某制军藉以为练兵之用,不三年,支销殆尽。复奏准由各省合筹练兵经费,岁约数百万,竭天下之脂膏,供一己之挥霍,而定藏竭矣。厥后继任某制军,复踵事增华,取携任便。岁入只有此数,出则层出不穷。余由鄂调直,未到任前,某藩司护篆,一意徇情见好,计一月内札委差使至一百五十余人,闻之殊为震骇。公帑有限,岂能长此滥支。乃破除情面,一笔勾之。并将前有兼差者,一律厘剔,以昭核实。开怨同僚弗顾也。旧制北洋大臣履新,各国领事先来拜谒。某藩司护院,力崇谦抑,先往拜各领事。余莅任后,领事团欲援以为例。余笑谓:“中外通商,凡交际与交涉厘为二事。交际以私交言,余与各领事素无交情,何必令其来见。交涉事关两国公件,关道与领事平权,载在条约,尽可互相商酌。渠亦勿庸见余,听之可也。”适美国新任总领事抵津,不以领事团为然,首先来见。德国领事以德商与华商交易,多历年所,华商亏欠德商银至一千一百万两,历前数任,迄无办法。时值岁暮,急求余一言解决,竭诚请谒。其余各领事,目见团体已散,遂亦相率来见。法领事并托译员转述,渠等一时误会,致拜谒稍迟,请勿介意云云。余一一应付之。并允德领事所求,商之度支部,为设保商银行,以纾华、洋各商之困。各领事见余此举,均为满意。嗣后交涉不烦言而自解。此余甫履新一月内之事。开岁庚戌正月,枢臣南海戴文诚逝世。辇毂之下,喧传余将内召入辅。惎余者,嗾使言官某侍御,以不根之言,妄行参劾。仰荷圣明垂鉴,令该御史明白回奏。卒以妄行诬蔑,不称言职,从宽饬回原衙门行走。余以时艰莫补,方幸借此乞身,腾章引疾。卒蒙温旨慰留。碌碌滥竽,旬经两载。会逢辛亥之变,适方卧病治事,不能中流击楫,挽东南之厄运,仅克保我疆土,还之朝廷。迨逊位诏下,余亦蒙恩给假。家居海上偷生。匆匆又十三载,追维往事,感激涕泣,不知所云。

宣统初元,设立宪政编查馆,宪法期以九年成立。于第九年特开国会,新政逐年举行。立法未尝不善,奈一般急进派嫌其过迟,訾议政府有意延宕,阻挠宪政。东三省新学家,首先入京,乘机煽动,革党一倡百和,伏阙上书,请立时开国会,并至摄政王府拦舆陈请。朝廷以议定年限,未便遽行允许,而又不能剀切晓谕,以崇国体而戢众嚣。终日纷扰,举国若狂。监国至避居大内阿哥所,未敢公然回邸,以避其锋。正相持间,天津无赖某君,出身寒微,庚子后和议成,外人归还津地,某君乘时崛起,以创办学堂为名,联络当道士绅,居然自命为维新人物。闻奉人在京请愿,事未果行,乃勾串来津请愿,嗾使各学堂各派代表。登时聚集千余人,断指喋血,群向督署陈恳入奏,早开国会。一面力阻各学生上课,借示要挟。并通电各行省各学堂,同时罢学请愿,期宪政即日成立。言之虽亦有故,实则假公济私,意存叵测。津地人情浮动,影响所及,殊于治安大有关系。余不动声色,传令为首代表来见。谕以朝廷预备立宪,决无更改。第有一定秩序,势必分年办事,岂可一蹴而成?今众情既形亟亟,亦系爱护国家,力图早日富强之意,使者亟为嘉许。惟恃众罢课,甚至通电全国,震骇观听,实属大干法纪,亦不得为尔等宽恕。当严饬各学堂校长,传谕学生一律上课。由使者据情具奏,以九年立宪为期较迟,难孚众望,吁恳朝廷提前赶办,期于五年成立。所有奉省各员一律资遣回籍,静候谕旨,不得在津逗遛,另生枝节。疏既上,荷蒙俞允,分别晓谕,群情极为贴服。并电知各省晓谕各学堂教员、学生一体遵照。穷三日之力,大海风潮为之顿息。继思析津开学最早,学规本极严肃。自某君混入学界,恃有护符,迹其平日不安本分,已非一端。此次竟敢挟众罢学,通电全国,几至激成巨变,不可收拾,此而不惩,何以端士习而肃法纪。律以两观之诛,亦属罪不容辞。只念立宪时代,姑从宽典。饬署巡警道田君文烈密拿到案,即日电奏发往新疆安置。奉旨后,立派妥役押解起程,不准少有稽延。津门士绅,有为之关说缓颊者,已望尘不及。颇诧使者办理此案之密而且速,而为地方除一巨蠹,则又未尝不心悦而诚服。此宣统二年庚戌十月事。迨辛亥十二月逊位诏成,国体更变,余亦乞病获允,万事不关。而某君何时旋津,是否改过迁善,能否为民国效力,惟有付之不论不议之列而已。

丙戌同年杨莲甫制军向官京师,所居相距穴远,不常把晤,仅于春秋期会,樽酒言欢。君以编修改官直隶道员,庚子随李文忠公来京议款。余时官京尹,襄办和议,与君时相过从。患难论交,情非恒泛。岁杪,通永道出缺,藩司周玉山方伯言之李文忠,请以君奏补。张幼樵学士时在幕府,亦为君说项。文忠终以君到直资格太浅,未经允诺。犹记小除夕日,君匆遽造余,详述前事。以余系府尹,此项奏件例须会衔。并述周、张二君语,谓非余力向文忠陈说,难冀有成。且时甚促,一过新年,正月初五文忠寿辰,保定署臬司某君来京祝厘,资格较深,恐文忠意有所属。语次情形极为迫切。余以同年至好,又系分内应办之事,允于除日往见文忠。讵到时,文忠正会晤德公使,以惩办祸首。未满各使意,德帅瓦德西欲下各动员令,径往陕西与枢府面商。文忠极为劝阻,一面电奏行在。迨德使去后,文忠拟暂休息。余揆此情势,恐难进言,而莲甫守催不已,只好姑为开说。文忠谓,莲甫虽系翰林出身,第官直日浅,此缺尚有尽先应补之人,长官亦须稍存公道,余谓:“公言诚是。直省候补人员虽多,但从公于患难中者,目前仅莲甫一人,劳绩亦不可没。公昨谓行在诸公,均蒙优叙。然而从公于贤良寺者,不应得优叙乎?”公笑曰:“我已知莲甫托君前来说话。君与彼为同年,又系大京兆,例须会衔。我若奏补他员,恐君不肯画诺矣。请如君议。”余亦笑对曰:“某所言,实系力崇公道,并非专顾私交。”比时窗外环而听者多人,知事已谐,玉山方伯趋而前曰:“稿已办就,即请书奏。”余亦列衔书奏讫,与方伯退入莲甫室。适吏部尚书嘉定徐颂阁先生在坐,闻之谓余曰:“莲甫得缺太便宜。但须说明,如何应酬我。否则,交部议奏时,我必议驳。”余笑曰:“公喜食福全馆,莲甫治具尤精,多备盛筵饫公,余亦得叨坐末,何如?”均各大笑。宁知莲甫官符如火,奏到,竟邀特允,不交部议。尚书挟持一饭而不可得。厥后余抚汴,莲甫任直臬,拟保升豫藩,为余臂助。项城阻之。不数年,莲甫已继项城为直督,而余督直转在其后。功名迟速,庸有定乎?莲甫归道山,未经国变,可谓全福。公子辈承其余荫,各自成立。长者尤恭谨,克世其家。故人有子,为之欣喜不置。

辛亥八月,武昌发难,总督出走。余适在病中,警报传来,以鄂系旧治,深悉彼中情势。密电枢垣,谓川督岑君春煊带队入蜀,计时已在鄂中,请旨褫鄂督职,以岑调任,责令收复省会。鄂垣兵变,仅一小部分,速电饬带兵统领督率南湖一带各军,并汉口驻扎军队,力图规复。陆军第二镇第一协全部,现驻保阳,即时下动员令,京汉快车两日一夜可达汉口,直逼武昌,以壮岑军声势。彼系乌合之众,人心未定,收复不难。而枢府不报也。但责令陆军部编一混成镇,有此军步队参以彼军马队者,有彼营辎重配以此营马匹者,混沌杂糅,故缓师期。卒之兵与兵不相习。将与将不相识,迟之又久,始报启程。迨抵汉口时,鄂中叛党,布置完备。羽翼已成,公然誓师抗顺,大局不可问矣。项城赋闲已久,乘机思动。其门生故旧,遍于京津等处,不恤捐集巨款,输之亲贵,图谋再起。监国以彼从前废斥,其咎非轻,不敢贸然起用。该党以监国素重视余,谓得北洋一保,必生效力。某君夤夜来谒,极为关说。余严词拒之,谓:“项城前系一品大员,此时起用与否,朝廷自有权衡;不宜由疆臣奏保,致涉植党之嫌。倘贸然上疏强令出山,不特无以尊朝廷,亦非所以厚爱项城也。”其人答然而去,复运动连疆某督、某抚,即时电保。谓非任用项城,不能收拾危局。监国惑之,未能一意坚持。项城一出,而清社遂屋矣。当其奉命督师也,徘徊于豫楚之间,不肯直入鄂境。卒以夤缘组阁,遄回京师,大权独握,修前日之怨,力排监国去之。政由己出,东朝但司用玺而已。嗣复授意前驱各将领,联衔力请逊位。沪上僦居某督等和之;商界各巨子亦和之;英国公使某君,亦复为之声援。十二月廿五日,逊位诏书颁出,二百六十八年之天下,从此断送。哀何可言。甲子十月,复有冯军入京之举,病中惊起,无泪可挥。瞻望阙廷,神魂飞越。虽纠合海上诸遗老,连电津榆,作包胥秦廷之哭,究何裨于大计。悠悠苍天,谓之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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