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阳清警方的鉴定报告,苏阳波再度陷入了沉思:这份报告无论是从专业水准和非专业角度来看,似乎都无懈可击。但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总拨不开李强正常交通事故遇难的种种迷雾。就如筵席上有人猜谜语说的那样——太阳怀孕了,打一歌名。是何谜底呢,有人答——都是月亮惹的祸。哈哈,那么这件事会是谁所为呢,司机黄卫国显然没有这个胆量,也犯不着;肖东辉为什么偏偏不与李强市长同车而返,恰恰要在省城逗留呢?难道还有其他隐情?是非是非,似是而非,剪不断,理还乱。苏阳波惊出了一身毛毛细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日泉市委、市政府关于李强同志意外交通事故不幸遇难的报告,在省委组织部的一再催促下,早在阳清市警方未作出书面结论之前就已呈报省委、省政府和省委组织部。日泉市的报告与阳清市警方的报告不谋而合,只是在语气和对事件的认定上,日泉市要比阳清市警方的表述谨慎得多。关于这一点,苏阳波感到比较满意。但报告一直没有得到省委、省政府的批示,甚至就连任何口风也没有,苏阳波内心悬起的那块石头也就始终不能落下来。他的心在微微颤抖,继而感到隐隐疼痛,感到人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
李强之子李一伦偕夫人返回多伦多后,李强夫人石艳秋来找过几次市委,要求解决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问题。这位日泉市的贵夫人正值中年,本来在市环卫局管一个地段的数十名环卫工人,后来随着机械化环卫作业程度和市民文明意识的提高,一批工人面临下岗。李强市长做通夫人的工作,和这批环卫工人一齐下岗,又统一纳入城市贫困人口生活低保范畴,每月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三百余元。石艳秋的下岗,是市长李强为政清廉的最好体现,也为当时市政府做好这些工人的思想稳定工作起到了积极作用。中国平民最爱认准一个理——不怕人穷,就怕不公,堂堂市长夫人都下岗了,区区老百姓还能不下岗吗?当时《日泉日报》在报眼位置以《市长夫人也下岗,姐妹低保作保障》为题作了报道,之后,“李青天”、“平民市长”的美誉便四处传播开来。李强市长勤政廉洁,是共产党难得的好官,并不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的那样,牺牲夫人的利益是为了个人捞取政治资本和更大的利益。关于这一点,当时市直机关几大院乃至全市干部有口皆碑。李强不幸遇难,对石艳秋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个人提出的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应该情有可原。苏阳波前一阵非常繁忙,忽视了对这件事的稳妥处理。其他人则是一筹莫展,能避就避,生怕引火烧身。苏阳波从这件事上,同样看到了世态炎凉,世风愈下。于是,他不能不管,不能不过问。
苏阳波叫来王畦,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然后说:“下午一上班,我们去看望石艳秋同志,你去准备一下。”
下午上班后,苏阳波撵走了日泉电视台和日泉日报的随行记者,仅仅带上王畦、徐适贤两人,徒步二十多分钟后来到李强家中。苏阳波头一次走进这座院子,就像过去一些慰问活动走进普通百姓家中。这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房住宅,进门是一处二十来平方米的独院,半边种了蔬菜,另外半边被一棵百年老槐树伞形的树冠庇着荫,知了在上面吱啦吱啦叫个不停,墙角处一块花圃争奇斗妍,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听到大门响动,走出一个小妮子,活泼灵性。王畦摸了摸她的羊角辫,向苏阳波介绍道:“这丫头叫小菊,是艳秋同志的小保姆。”小妮子吐了吐舌头,让客人进了屋,就赶忙去泡了茶水。石艳秋正坐在沙发上欣赏央视《对话》节目,抬头一看,苏阳波来了,她感到有些惊奇,便赶忙招呼:“书记大人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苏阳波说:“我早就该来了,大姐莫怪啊。”
随之几人哈哈一笑,其意融融,其乐也融融。其实石艳秋比苏阳波要小将近十岁,但同一层次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对方夫人年长年少,只管叫大姐或者嫂子保准没错。苏阳波能管对方叫大姐,当属此列。
苏阳波环视了客厅一周,唯一值钱的是一套红木仿古家具和一台三十四英寸的康佳彩电,其余摆设与普通百姓无二,难怪人称李强为“平民市长”。然后他将目光停留在悬挂于墙体的一幅装裱精美的书法作品上,作品幅宽约三尺见方,上书——
至无己 神无功 圣无名
再看落款:庚辰年仲秋李强学书。苏阳波记不清楚这三句话出自庄子还是老子,意思是说,至人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神人不存在功名利禄,圣人不贪图名誉和地位。苏阳波惊叹,这三句话基本涵盖了李强市长的操守与德行,不禁肃然起敬。
石艳秋招呼客人落座,小菊马上端来几杯清茶。苏阳波端起茶杯又放下,主动与她聊了起来。王畦是李家的常客,他太熟悉这客厅的摆设了。谁都知道,若不出现意外,市长迟早要当市委书记的,身为市委秘书长,能不提早与市长及其家人套近乎吗?王畦并非势利小人,但此刻,他的行为和言语只能让苏阳波察觉到他来过这里就可以了,否则,苏阳波会敏感他过去与李强的甚密交往。王畦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就径直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品茗,甚至一直不敢绽笑,他在想,这个时候苏阳波、石艳秋,还有徐适贤,怎么可以哈哈发笑呢。
“老王,”苏阳波唤王畦,打断了他的冥想。苏阳波接着说,“艳秋大姐提出的一切要求,我看都是不难办到的,你必须尽快督办落实,不得打任何折扣。否则,我们对不起李市长的在天之灵啊!”
王畦应道:“好好,马上落实,马上落实,艳秋大姐您放心好了。”王畦心中不悦,苏阳波的话,意味着在李市长及其家属善后事情的处理上,是自己办得不力。他明白,石艳秋提出的追查车祸肇事责任、解决蛰居住房、安排本人工作、逐月发放家属生活补贴等要求,多数违背政策原则,根本有悖李强遗愿,你做市委书记的不发话,办了谁负责任啊?
“艳秋大姐的这些要求,我看合乎情理嘛!”苏阳波看了看王畦,别有意味地说。
苏阳波是要王畦表态。王畦旋即反应过来,就说:“这几件事,我们领导小组几位成员议过,初步意见是:车祸责任认定问题,在省委没有批示之前,还是以阳清市警方的鉴定报告为准——这是一个比较权威的技术鉴定;李市长的这几间住房,实在破落不堪,早该换一换了。是这样,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最近在广场东侧新开发了几栋跃层式住宅,我看结构和面积都还不错,是不是可以考虑。艳秋大姐原先在环卫局上班,我看就在本系统挪动一下,放在园林局,怎么样?至于遗属生活补贴,就按政策办吧……”
苏阳波靠在沙发上,双肘倒扣于后颈间,两眼微眯,沉静地听着王畦说话。王畦心里有些发毛,这些所谓的意见,其实都是多次议而不决的棘手问题,议到最后,竟然无人再管。苏阳波让他说话,自己只好以二比二折中法巧妙地化解石艳秋提出的四个难题。但他心里吃不准,是不是合乎苏阳波的意思。所以他特别说明这事“领导小组议过”,说明不是他自己个人的想法。如有不妥,苏阳波肯定会纠正的。这样既算对得住李市长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苏阳波直了直腰,说:“大姐,你看这样行吗?”
听了苏阳波的话,王畦心里咯噔一下,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石艳秋感激得差点流了泪:“行行行,谢谢市委,谢谢苏书记,谢谢王秘书长,我代表在天之灵的老李,代表所有亲属们谢谢各位了!”
见此行的目的达到了,苏阳波起身要走。石艳秋要留几个人吃饭。苏阳波说:“不了,大姐,饭就不吃了,下午还有个会。”说话间,苏阳波从徐适贤手里拿过皮包,取出一叠钱对石艳秋说:“大姐,这里有两千块钱,是我个人和老伴朱砂的微薄心意,你就收下吧!”王畦、徐适贤触景生情,也分别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千元递到石艳秋手中,石艳秋痛哭流涕,千恩万谢。
苏阳波边走边给一左一右的王畦和徐适贤说:“以后市委、市府一定要继续照顾好艳秋大姐的生活。”到了门口,苏阳波拉着石艳秋的手说:“艳秋大姐,李强同志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日泉的改革发展和现代化建设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我感谢他,七百六十多万日泉人民感谢他。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石艳秋站在门口,望着苏阳波一行渐渐远去的背影,泪雨滂沱。
第二天吃毕早饭,苏阳波拿起黑皮包正准备出门,肖东辉走了进来。见苏阳波要走,肖东辉说:“苏书记,下乡呢?我想占用您十来分钟时间,汇报汇报自己的思想。”
苏阳波放下皮包,说:“是不是你和李市长去省城的事?”
肖东辉说:“是的,很正常的一趟公差,有人说三道四哩……”
“你不用再说了,你写的情况说明我已经看了,说得很清楚嘛!”苏阳波打断他的话说。
肖东辉说:“人言可畏啊,苏书记。对于这件事,我希望市委能够澄清是非,或者作个结论,以免混淆视听。”
苏阳波哈哈一笑,说:“东辉啊,组织上并没有说你什么嘛,要相信自己,不要背思想包袱。我看这件事就这样吧!”
肖东辉吃了定心丸,于是说:“苏书记,那我就听您这句话,功过是非,就让历史去评说吧!”
苏阳波与徐适贤刚上车,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妇女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挡住了去路。苏阳波见有些面熟,徐适贤介绍说:“市政府司机黄卫国的妻子丁玉珍,自从她丈夫出事后成天到市政府大院瞎闹。提出的要求苛刻得很,王秘书长和市政府郑秘书长协调过多次,都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这时,王畦跑过来拉开吵闹的妇女。不一会儿,又过来几个保卫干部,推推搡搡将她拉到了一边。
徐适贤对司机说:“开车吧。”小车一溜烟驶出了市委大门,苏阳波说:“黄卫国成植物人了?”
“是的,后半生恐怕就那样啰……”
苏阳波说:“政府办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否则会影响其他司机的情绪。”
“好的好的。”徐适贤连声应答。
当天下午,王畦接到日泉日报一位副总编的电话请示,说是苏书记看望李市长夫人的报道把握不好角度,问要不要报道。
王畦明白又是徐适贤安排的事,没好气地说:“不报道!”
苏阳波接到郭战凯的电话,代表省委征求他对日泉市继任市长人选的建议。这件事早在苏阳波的预料之中,他不知思考过多少次了,但终究犹豫不决。主观上讲,他非常希望能够在日泉产生一名新市长,这样无论是面对省委对自己的印象,还是今后的工作和自己的进退取舍,都是有好处的。但从客观上讲,他感到目前市级班子成员没有理想人选,自己为了日泉的事业呕心沥血几十年,他深知选好党政一把手何等重要。想到这里,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关住的房门,屏住呼吸对着电话筒说:“郭部长,这事省委是不是有倾向性意见了,能否透露一二?”
“你呀老苏,还是老滑头,省委有人选可不一定征求你意见啊。”郭战凯说。
“说实在话,郭部长,我非常希望从日泉产生新市长,不过……”
“不过什么,没有理想人选,是不是?”
“我没有这样说啊。我想具体人选问题,还是省委定夺的好。”
“这也是一种意见,很好嘛!我看是这样,这件事就谈到这里吧。老苏啊,最近日泉的工作怎么样?”郭战凯问。
“工作倒没什么影响,不过在李强市长不幸遇难和继任市长人选问题上,有些人心浮动,人心不稳啊……”苏阳波道。
“这不奇怪,你还是要认真抓一抓,人心不能乱啊!”
“好的好的,认真抓一抓。”苏阳波说。
“还有什么事吗,老苏?”
“没什么了,郭部长,”苏阳波想了想,又说,“郭部长,我老了,担子不轻啊,所以呢,建议省委尽快决定市长人选为宜。”
“我会向省委转达你的意见的,再见!”
放下电话,苏阳波如释重负。在市长人选问题上,他料到省委必然征求自己的意见,而自己的意见,也就是市委的意见,一般会占一定的分量。之所以没有先入为主,他想得比较多,他想,在省委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时,将自己考虑成熟的意见抛出去,是再恰当不过了。回味着刚才和郭战凯的通话,似乎在不经意间道明了自己的态度,苏阳波脸上露出了笑容。
少顷,苏阳波将电话打到张启龙的办公室,告诉他,刚才省委领导征求了市委对市长人选的意见。张启龙在电话那头揣摩:苏阳波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透露这一消息,是正常的通气呢,还是告知推荐了自己。张启龙琢磨不定,也不便细问。
其实,早在此前,张启龙便通过中央某部和省上的关系,为自己走马市长一职做了大量工作,他本人也多次与省委组织部郭部长和相关处室联系,但是省上盖子捂得非常严,到底鹿死谁手,位归何人,尚难预料。作为分管组织工作的常务副书记,他深知干部选配玄机四伏,瞬息万变,难煞高人,不可预测。不过,听了苏阳波的话,他那一颗飘忽不定的心还是稍稍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苏阳波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会议就当前的工作进行了研究讨论,对常委一班人联县抓点和抗旱保墒等有关事项作了强调,苏阳波、张启龙还分别针对如何遏制个别领导干部人心浮动问题提出了几点要求。会后,各常委分头下到县区和市直部门落实常委会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