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强爹天麻麻亮就起来了。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哈欠连天地犯困。昨晚淌完水后回到家都快三点了。
宝强爹的麦田在那道渠的最下梢。这里因水的奇缺，水稻早已停种好几年了，都种麦套玉米。宝强爹家里共有七亩地，儿子三亩他四亩。宝强爹拿着手电筒扛着锹在渠坝上来回跑着看水。人家都在上梢子，挖开了水口子，下游的水量就很小了。甚至上了闸门，水也小得像流眼泪。眼瞅着人家的水哗哗地往那焦渴的麦根玉米根里灌，宝强爹不嚷嚷也不使气。今年雨量小，麦叶玉米叶都旱卷打蔫，再不灌水施肥恐怕要死苗了。大家为淌水心里都着急。能容让的讲理的就会说，行，你赶紧淌！淌完了我再淌。我在上梢子水量大嘛！不讲理的就会冲你直嚷嚷，这渠水是大家的，我想咋淌就咋淌！没办法，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宝强爹就等人家都淌完了，再淌自家的和儿子家的。有人问宝强爹，你儿子宝强咋不来淌水？宝强爹忙解释说，宝强刚从饭馆里回来，累，在家睡觉呢。怕是忙着往婆姨的田里淌水吧？宝强爹笑笑说，去你个老不正经的！张三的婆姨就笑得直捂肚子。
宝强爹他们这个村民小组在最下游，大渠里没水小渠里干。为淌水，村民小组拉了几蹦蹦车人到上游与其他村组抢水闹仗搞械斗，甚至打个头破血流，上访住院的事常发生。可闹归闹，打归打，完事了，还是各行其是。
宝强爹是个和善人，在街坊邻里有个老好人的好口碑。他快五十岁了，过分操心劳累，头发也灰白了。这让宝强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多。昨晚他淌完水，感觉水冷得直渗骨头。他牙巴子打颤，老伴秀英给他端来热茶，他喝了几口，心里暖和了许多。秀英给他装了满满一汤瓶水送到水房里，水房里的铁钩上挂上了盛满水的吊罐，又给他拿来洗澡换洗的干净衣服。他洗完澡后赶紧钻进被窝里焐热身子。
宝强爹早起上完茅厕感到头又疼又烧，可能昨晚淌水弄感冒了。他给牛羊添喂干草，被草垛里“喵喵”几声猫叫声吓了一跳。那只黑色咪猫领着三只白的、黑的、花的猫仔探头探脑地钻出柴草洞。宝强爹这才明白这些日子黑猫为什么突然没了踪影。那只瞎眼老花猫总是守在屋子里不离他左右。老花猫老了，喜欢卧躺在热炕上打盹念猫经。老花猫有十岁了，是宝强妈病逝后秀英嫁到马家来的第二年从邻居张大妈家抓来的猫仔。秀英像照料16岁的宝强和8岁的宝花一样喂养这只小花猫。宝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先在一家牛肉拉面馆里打工。他想学个拉面师傅的手艺，当了拉面师傅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拿上高工资，老板也器重。干了一年时间，宝强壮实了，个头也长高了。回家给爹交些工资，和妹妹宝花闹玩上一阵，却很少和新妈秀英说上几句话，毕竟是隔了娘胎肚腹，跟爹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也许是亲妈去世后，亲妈在他心中的念想总是挥之不去。而妹妹宝花则和新妈秀英关系处得十分融洽。秀英对待宝花像亲生闺女一样疼爱。女儿放学一放下书包洗了手脸就能吃上秀英妈妈端上的可口的饭菜。放假休息，宝花也抢着屋里屋外帮秀英妈妈干些家务活。秀英妈妈总是劝女儿写作业去或看书去。女儿宝花笑着不放手中的活，说妈你就让我多干点，你歇一会儿嘛！秀英妈妈会心地一笑，闲不住，忙乎别的事情去了。
秀英妈妈心灵手巧，闲暇无事，除了给宝强爹纳几双布鞋，也给自己和宝花做绣花鞋。宝强爹父母早已双亡，兄弟姊妹五人，他排行最小。宝强穿皮鞋、运动鞋，不穿手工布鞋，秀英妈妈就感到儿子宝强不穿她做的布鞋是个遗憾。这是做后娘的一片心啊！秀英会刺绣，绷子上的牡丹图案被她的一双巧手在各色彩线的纫穿下经纬有序地绣出富贵逸出艳丽芳香，花鸟鱼虫也像绣活了展翅欲飞。在宝花眼里，秀英妈妈的这双手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宝花为出浴后的秀英妈妈梳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盘在头顶，会随手从黑发里拔出几根白发，微闭双眼嗅闻秀英妈妈头发上淡淡的香气，说真好闻，好香啊！宝花从秀英妈妈那里贴耳近身手把手地学习如何刺绣，宝花绣了一幅喜鹊登梅图，她喜欢的不得了，把绣品装进书包带到学校里给友好的女同学炫耀。同学们都夸赞说，哎呀宝花，你后妈的手真巧啊！她教出你这个徒弟也不错啊！你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有这个妈妈真是好福气！后来宝花上了高中住了校，一两个星期回来一趟，整天忙于功课，再也没有工夫做绣品。可母女俩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每次回到家，秀英妈妈就端上宝花最爱吃的饭菜，坐在身边眼瞅着宝花香香地吃。问她学校里的事，问她学习成绩如何？返校时送出村口，挥手抹泪，直把宝花看成飞天的鸽子模糊了影影子才转身回去。宝花在西安上完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市当了一名高中物理老师。直到结婚生子，秀英妈妈都没少费心劲。这十年天气，宝花始终把秀英妈妈视为亲妈对待。那次市里有个民间手工艺刺绣大赛，宝花拿出秀英妈妈从前的绣品和自己的一幅得力之作去参赛，结果，秀英妈妈得了一等奖，她得了三等奖。
宝强爹看到黑猫领着三只猫仔撒欢玩耍，他这才想起昨晚淌水时从那汪水洼里打手电用塑料袋提回家的那四条小鱼。这要搁三十年前，鱼儿在没有半点污染的水渠里满渠游，一拃长的鱼儿只要卷起胳膊腿下水渠摸，随便就能抓到半脸盆。现在水渠里有条小鱼都算稀有物了。只可惜那几条大鱼没抓住，反而弄湿了衣裤鞋袜。昨晚他记得提回家喂猫的，却一进门放在门背后忘记了。
宝强爹赶紧回屋去。见女人秀英从灶房里端出一碗冒着热气漂着葱花的荷包蛋，秀英说快进屋趁热吃了。女人脸色很差，还伴着轻咳。自从三年前得了糖尿病，身体就开始瘦弱了下来。女人总说眼前发黑有点眩晕，大夫说她有点贫血症状，中药吃了近百包，还得定期打胰岛素针剂，刚四十八岁的人儿，完全失去了先前丰满结实的体形，人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爱说爱笑了。昨晚，宝强爹抚摸着秀英的脸安慰说，糖尿病又不是什么绝症，看把你愁眉不展的，你是对我们老马家有功劳的人，我要看好你的病，让你好好享几天福。秀英说，我是心疼你太辛苦了！看你的腰都苦弯了，都是我这病拖累你的，说着说着就流了泪。宝强爹把秀英搂在怀里，替她用粗手掌揩掉眼角的泪说，你是个好女人，娶了你，是我修来的福气。
宝强爹吃了女人秀英热腾腾的荷包蛋，又想起那几条鱼。他提来装鱼的塑料袋扔给老花猫一条，老花猫喵地一声从炕沿上跳下地，一条瘸腿，又是独眼，没站稳，滚了个骨碌。宝强爹就叹声说老花猫年轻时多漂亮多灵泛啊！现在又老又瞎又瘸，他也记不清老花猫总共生下了多少窝猫仔？老花猫一辈子都在生儿育女，一年生两三窝，猫娃儿个个漂亮可爱。这多像一个女人的一生啊！老花猫身体的营养都被猫仔们吮吸得干瘪。老花猫见了那条鱼，那只混浊的玻璃球独眼竟赶走了暗光，神情欢畅起来。老花猫用一只前爪拨拉了那条死鱼，伸出舌头舔了舔鱼鳞片，吞下口水，“喵儿喵儿”地叫了几声。宝强爹心里明白，老花猫一定是在呼唤黑猫女儿一起分享美味呢。老花猫很久没动荤腥，宝强爹记得自己和老伴秀英也很久没吃肉了。肉很贵，吃不起，钱省下来还要为秀英治病呢。
二
宝强现在是一家餐馆的大厨，管吃住，月薪三四千块。宝强这些年出门在外心窜野了，与爹的感情也日渐淡漠。自从娶了媳妇，耳朵根更软了。媳妇性格泼辣得像尖椒，枕边上耳缝里全是爹妈的不是。宝强的性子绵软，自然招惹不起媳妇。全家人一起过日子就图一个“和”字，而归根到底就是宝强把挣来的工资交给爹妈花这花那了。宝强媳妇就大为不快。眼见着婆婆有病爹又挣不来钱，男人宝强的那三四千块工资也是家大如海地了黑洞。自己要穿衣买化妆品，还要为四岁的儿子规划将来的“育儿蓝图”。宝强媳妇晚上睡觉前总是将宝强衣兜兜搜刮精光点出三四百的零花钱，男人平时回家也取悦于她，自觉地交给她五六百块钱，媳妇见钱眼开，晚上会和男人温存一番，作为对听话男人的特别奖励。可宝强媳妇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经济实权，闹腾着要分家另过。院子里的五间房屋给儿子宝强分了三间。宝强媳妇硬是指使男人宝强要从院子中间砌一道近两米高的隔墙。起初，宝强脸上挂不住，难为情不愿下手砌，怕人笑话他娶了媳妇忘了爹娘，成了婆姨的儿子。可宝强爹却乐呵呵地劝儿子还是砌道墙好，说树大了迟早要有个分枝，光阴日子要自己向前扑腾往人前赶。砌了墙，也免得一个院子碰头磕脑，分开另过吃喝也方便了。宝强经不住媳妇哭闹折腾，知道媳妇的那张鸭子嘴臭不饶人。为了给爹妈省心，砌好了墙开了东西两道门。分家以后，宝强挣来的钱就如同他的身体一样一分不剩完全交给了媳妇，被她搜刮个精光由着性子自个儿花了。儿媳的私心太重，分得三亩地，常常为打田埂、种蚕豆、淌水等琐事与人吵闹，甚至打架。宝强媳妇给街坊邻里的直接评价就是这媳妇子不是个善碴子。宝强平日回来总会从餐馆带回烤鸭、烧鸡、炸鲤鱼、熟的牛羊肉等好吃的好喝的，或从肉铺子打来牛羊肉，宝强就催媳妇给爹妈送些过去。媳妇是一脸的不情愿，说就你知道孝敬老人，我平时也没少送。就使气到厨房里用刀剁了鸡头、鸡脖子、鸡翅膀、鸡爪子、羊肋骨之类有骨头带筋没肉的部件用塑料袋装好使唤上孩子给爷爷奶奶送了过去。要不就捡油大肥壮油腻的吃不下嘴的肉提过去，宝强媳妇怕吃肥了身体长成水桶腰不好看。其实，在她那长着雀斑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水灵。倒是那丰乳肥臀在宝强眼里是个贪恋的肉欲风景。一个女人能牵着一个男人的鼻子专注地听任自己摆布也算是除脂粉外显示出的一种超常的刁钻味。平日里宝强不在家时，爹妈总能从围墙那边的厨房里闻到飘来肉香味儿。当然，儿女们能过上好日子，爹妈只有在人前骄傲，绝对不会生嫉妒心的。有几次，他们清楚地听见孙儿说，妈妈，咋不给爷爷奶奶送肉呢？你现在给爷爷奶奶送，将来你和爹爹老了，我也给你们送。宝强媳妇呵斥儿子说，快吃你的，就你话多！宝强爹和老伴秀英听得心里酸酸的难受。他们固然对儿媳千般忍让，对孙子万般疼爱，也换不来儿媳的好脸色。想当初儿媳坐月子，秀英当自个的亲闺女一样服侍，怕儿媳冷了、热了、饿了、不下奶水了，怕像自己年轻坐月子落下病根子。倒尿盆子洗尿布子，把个儿媳喂养得白白胖胖。可如今这情份她咋一点也不搁在心里呢？
黑猫在宝强爹家里粗米淡饭的待不惯，它体格健壮，两米高的围墙只一蹿跳，刺溜一下前爪攀上顶砖站在高墙上。那边的肉骨头对它是个致命的诱惑，“咚”地一声跳下墙，肉骨头等着它美餐一顿呢。有时也能从鸡鸭笼罩的食槽里分享一点饭菜，或从孩子手中冷不丁叼走一块馍饼。而瘸腿的老花猫完全行动不便，别说越墙，就是上炕都费劲。宝强爹有一次见黑猫叼了几块肉骨头正喂给刚出窝的三只猫仔吃，瘸腿老花猫走过去，黑猫误以为老花猫要抢骨头呢，就“哇嗷”一声竖起全身毛发弓身扑过去咬走老花猫。宝强爹当时就看不过眼责骂黑猫道：没良心的畜牲！有了儿女就不疼惜猫妈咪了？隔墙有耳，宝强媳妇听见了，还以为公公比鸡骂狗骂她呢，就一笤帚打在鸡身上，鸡飞狗跳墙地接茬骂道：嘴尖毛长的挨刀的，就知道咯咯哒哒窝里瞎闹腾！老伴秀英出门泼水，见宝强爹断喝黑猫就打趣地说，咋了？心慌了，拿猫狗拉闲谝呐？宝强爹就势往墙那边高声说，现今这世道猫狗嫌贫爱富当奸臣，这猫狗呀就是人身上的影影子。
宝强爹把剩余的三条鱼提到后院的柴草垛前扔给黑猫和那三只猫仔吃，蹲下身看那三只猫仔抢夺撕咬着鱼儿吹胡子瞪眼“喵哇”乱叫。黑猫爪下的那条鱼也只被它舔舔咽些口水静立着不吃，等着它的猫娃们吃完了再度分享这难得的美餐。宝强爹的头又感到一阵发热疼痛，等会到了七点钟他要骑着自行车挂上装着旧工作服的塑料筐筐去造纸厂上班。他的工作就是将那些沾满灰土的麦草解开草葽用铁叉擩到粉碎机入口粉碎成草芥草芠，再去打浆洗浆，通过个个车间一道道工序最后生产出品种多样的纸张。这是纸厂最脏的一道苦活计，一般正式职工没人干这个，只有农民工兄弟才乐意接受。工资一千块左右，不发奖金，三班倒，一组五人。麦灰入肺，呛出咳嗽，披肩帽、眼罩、口罩上全是灰土。一月三只口罩，两袋洗衣粉，一瓶洗发膏，三块毛巾，一季度发一身灰色工作服，一双黄胶鞋，算是从头到尾发放给民工的福利待遇。下班后，粉碎工就像个土老鼠，个个后背背个能拧出水的“活地图”，脸上、鼻口、眼窝全是黑灰，只有眨巴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们是个活物。嗓子干哑的说不出话，吐出的是黑痰，工作服能抖落出半斤灰土来，汗味、尘味、草腐味混合成数米外令人掩鼻的气息。只有出了澡堂，才换了干净的面目。而每天吸进肺里的灰尘，就是肺心病的积累。草民的命不值钱，再脏再累的活都得有人做，除非未来的机器人去代劳。找这样的苦脏活宝强爹还是凭了人缘关系。麦草里可以抖出原先柴草中潜藏的麦粒，一天弄三斤，一个月就是一百斤，一年就是一千斤。不过这得偷偷弄，被人家管事的看见了是不会让带出厂大门的，你得给管事的弄点好处，才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造纸厂的私企老板知情后，就禁止粉碎工从土草芠里捡麦粒，派专职人员一个月从麦芠里扬筛出四五千斤麦子，这叫土里刨食，磨出的面粉供应给职工食堂，纸厂老板因此节约了一笔很大的开支。人家都说庄家人是土命，宝强爹就是鸡刨命，是一只褪了毛的公鸡。
三
宝强爹回到屋里，老伴秀英说，我看你头疼脑热感冒不轻，今天你干脆就别去上班了，请个假去医院输点液。有病就赶紧治，不要硬拖。宝强爹说，嗨，你不知道，这几天厂子里活紧，和我一组的王师傅有事请假了，我不去，那活还咋干呢？
秀英说那好，可你走之前，我有个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要告诉你。
宝强爹放下提筐篮坐在炕沿边对秀英说，有啥事你赶快说，我还要赶着上班呢。
秀英放下手里的笤帚，也坐在炕沿边说，他爹，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从门前的那个土路边捡孩子的事吗？
宝强爹说，记得，那天我早起，看见门前路边有个花被被子里裹着个月娃娃，孩子睡的正香，我抱起来，眼瞅四下没人，喊了几声，这是谁家的娃呀！没人应声。我从花被被里发现了一条绣着鼠相和元宝的白色丝帕，上面还绣着孩子的出生年月日。
秀英擦了一把眼泪说，那是我们的儿子宝强啊！
啥？你说啥？！宝强爹惊奇地睁大眼睛连声问。
秀英脸上显出一点微红。他两眼盯着宝强爹说，那年，我们俩偷偷相好，却遭到双方家长的反对，不知道早年间我们两家为啥积下仇恨怨气，我们俩不得不分了手。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你不久也结婚了。我不想打掉孩子，那毕竟是我们俩的爱情见证，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在外面租了房子，由我姐姐服侍我生下孩子坐了月子。我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带个孩子让我在人前咋抬头过日子？没办法，我把儿子放在你家门口，躲在树后暗处，见你抱回了儿子，听说你们两口子待宝强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我就放心了。后来，我依了父母之命，嫁给了有钱有势的支书儿子哈喜喜，哈喜喜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我和哈喜喜之间经常感情不和，他不能生育，我们没孩子，他骂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骚婊子，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还经常对我拳打脚踢。我想离婚，爹妈不同意，说女人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年，哈喜喜喝酒骑摩托耍酒疯出车祸死了，我才得以彻底的解脱。后来，得知你前妻病逝了，我托人给你带了个情信，我们这一对有情人终于又重逢了姻缘。
宝强爹听得眼角挂泪，他深情地拉着秀英的手说，秀英，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受了这么大委屈，你的亲骨肉把你当做后娘看待，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
我有几次受了宝强的冷落，心里着实委屈。有一次他顶嘴说你少管我，你又不是我亲妈！我满眼都是泪，嗓子眼像扎了刺一样疼，我想对儿子宝强说，我就是你亲妈！生你养你的亲妈！可我没有说。我们母子已经团圆，我每天能看见他，心里就感到高兴。我把全部的爱给了这两个孩子。宝花和我亲切，而宝强和我隔了一层生疏。后来儿子在外打工，这种生疏就越来越明显。我本来想把这个秘密隐瞒下去，可我这几天心里很不安宁，老是做噩梦。我怕我有个三长两短，这秘密就会随我入土。所以，我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作为宝强的亲爹，有知情的权利。
宝强爹拉着秀英的手有点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宝强是自个的亲儿子，而且还是他和老相好秀英的亲骨肉。两个人又抱在一起默然流泪。宝强爹捧着秀英的脸，抚摸秀英脸颊上的喜泪说，秀英啊！我有点不信这是真的，你为我马老五付出那么多，我真想把这喜庆事当着咱宝强的面说清楚，免得他眼里不把你当亲妈看！
秀英连忙摆手说，先不要说，再等机会吧！这事你先搁在心里，宝强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
宝强爹说，那好，就先随你的心愿不说出去。不过，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告诉儿子实情的。
秀英点点头，她把手背又贴伏在宝强爹的额头一试，说哎呀，头还烧得烫手，你今天去看病，别去上班了。少了你，造纸厂不会停工的！
宝强爹起身说，不行，我得去！发烧感冒算个啥？人要守纪律讲信用才行。宝强爹站起身说，我得赶紧走，不然，就迟到了。
秀英用饭盒给宝强爹带了米饭土豆丝，吃中午饭时可以在休息室的电炉上热一下再吃。宝强爹不吃厂里职工食堂的饭菜，主要怕花钱，省一个算一个嘛。这些年，他就是这样精打细算熬过来的。宝强爹推上他那辆什么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旧自行车，车前把上挂着装着他工作服鞋帽的提筐篮。刚要蹬脚踏板，又转身对秀英说，你去肉铺里打两三斤牛肉，下班后包饺子，喊过来宝强一家到咱屋里吃个团圆饭。
四
宝强爹走后，秀英吃了点剩饭。临近中午的时候，秀英到村街马记肉铺店打了三斤牛肉，菜摊上又买了几斤青萝卜黄萝卜，宝强爱吃萝卜馅的饺子。提回家，她和好了面，身体被一阵乏困袭来，觉得有点支撑不住，她上炕倒头拉开被子想歇一会。
秀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看见骑自行车赶路的宝强爹被漫天的一股龙卷风连车带人卷入黑风中。龙卷风直旋卷得秀英头昏眼花，终了，宝强爹被龙卷风抛落在一片沼泽湖水中。不远处，一群饥饿的鳄鱼像是被惊醒了瞌睡，它们一股脑抬头远观，当一只活人的猎物落在不远处，个个兴奋地张开血盆大口扑将过来。宝强爹入水后马上清醒过来，见有鳄鱼扑来。求生的欲望令他敏捷地摔开两臂游向岸边。秀英着急地跺脚猛喊：他爹，快点游啊！他爹，快，快点，后面有鳄鱼啊！……就在宝强爹靠岸的一瞬间，只见一只鳄鱼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就将宝强爹半个身子吐进口里，两排白森森的长牙缝里哗地流出了鲜红的血水，湖水红了一大片，秀英顿时昏厥了过去……
秀英大汗淋淋从梦中惊醒，才知是一场噩梦。勉强支撑起身体坐起来，秀英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洗了把脸，清爽了些，可梦中的情景困扰心绪，她隐隐替宝强爹担忧起来。都说梦是反的，她也真希望是反的，不是真的！这个梦太可怕了，简直是揪心的疼痛！秀英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是午后五点半钟了。秀英开始剁肉馅包饺子，不知咋的，秀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走神，有几次手捏着空面皮儿停在空中，像被悟空施了定身法，定格在时空里。愣过神，秀英不停地向窗外张望，黄昏落日的余晖慢慢踱着金色的脚步，撒落最后一点辉煌余热给人间。
秀英将包好的饺子用遮布盖起来，只等宝强爹下班回来进门就下锅，然后，就去喊宝强一家大小都来吃饺子。秀英正忙乎着，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听见有人喊门。秀英出门，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急慌慌走进院子说，你是马师傅的家属吗？秀英点点头。快，快到造纸厂里去，出事了，你们家老头子被铰到粉碎机口里了！
这个消息入耳后即刻又反弹飘出耳鼓变成一根闷棍重重一击，秀英的脑袋嗡地一下，随即天旋地转地昏倒在院中。秀英醒来时，院子里已挤满了好多人。宝强和媳妇早已从那边院子里听到消息。左邻右舍都蜂拥到院中议论纷纷。宝强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宝强媳妇也像哭过的样子。马姓家族是此地大户，平时无事不聚头，一旦有事发生，就如蜂子抱成团。遇到这种天灾人祸的大事，家族中的长辈就显出空前的作用与重要性。平时，这些老人拄杖晒太阳，在门前打盹，或说些古里古怪的旧事古话，谁见了都想暗里咒骂一句老不死的！可如今这些白须长者就成了家族的主心骨。八十多岁的马三爷、九十多岁的马二爷都捋须坐阵安排好了子孙发动了摩托车、三轮农用车、皮卡车、松花江、小轿车，车辆聚集在院外的土路上一长串。马家子孙男丁有的刚刚下班，刚端起饭碗扒拉了几嘴，有的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听到消息，即刻冲出屋门参加到处理事故分队中了。宝强媳妇的娘家人，从手机里知晓后也有十几号人纷纷下车集聚在马家军中。马二爷颤巍巍以杖击地说，听说老五死的很惨，造纸厂不给个好的处理结果，我这把老命也豁出去！
马三爷捋着胡子说，老五是我们马家的憨人大善人，我们可不能让他蒙冤，死的不明不白，厂子头头得有个说法！
宝强带着哭腔高声说，各位马家的老少爷们、大爹大妈、兄弟姐妹们！我爹的事就托咐给各位啦！不要耽误时间，快上车，赶快走吧！
大家纷纷上车，刹时，村庄的马路上尘土飞扬，一条马家军车流浩浩荡荡向庆丰造纸厂驶去。
等马家军到事发地时，现场已被围观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几名保安的帽子都被挤歪了。
宝强爹半个身子铡进了机器齿轮里，一条右胳膊还残留在外，死扳着粉碎机的某个部位，像是在努力挣扎死里逃生。裤腿上、鞋壳里全是下渗的血迹，满地是血。上身没了，已粉碎成无数肉块，肉骨被机器吞进去又吐出来，与碎草掺和在一起，就像定格在秀英梦中的鳄鱼口的利齿里一样。秀英一见，扑上前去，哭喊了几声，被几个女人牵拉住，头一偏，身子一软就地昏迷了过去。
男人女人们都大放悲声地哭起来，整个现场瞬间转换成了刑场，像到了北京的菜市口。有人建议，先把人从机器口里弄出来，但立马遭到马家长辈们的反对。人都死僵了，拉出来顶个用！厂子领导咋不出来说话？人命跌下了，这帮乌龟王八蛋咋连个人影影都不见呢？
人们这才发现，事发现场除了几个保安和几名工人在维持秩序。厂子老板始终没露面，肯定是见出事了，这帮婊子儿躲到哪去呢？！马二爷马三爷被孙儿搀扶着，白胡子一抖一抖地说。
对，我们找老板评理去！看这帮王八蛋咋处理这事？如果给的钱少，就把他妈的婊子儿推进这粉碎机里碎尸万段，一命抵一命！男人的哭声止住了，只有女人们还哀嚎着。男人像转了方向的龙卷风，一起卷向庆丰造纸厂老板办公室的门口，黑压压震天动地。
车间主任走出办公室，他双手做个推挡人流的动作说，诸位乡亲们，请大家安静！厂长到市里开会，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往回赶呢。大家不要乱喊，请选几个家属代表到办公室里坐下来谈。事故已经发生了，我代表全厂职工，向家属们致哀！
宝强站在队伍最前面喊道：你算老几？我们等老板出面处理后事！
厂长的黑色奔驰轿车一路鸣笛劈开了人流。随即走出一位女秘书和一位律师。厂长下车“嘭”地关了车门。宝强和马二爷马三爷及家里几个主事的长辈们一起走进厂长办公室。
四周的灯已经亮了起来，厂长办公室门前和事发现场都是一些等消息的围观的群众。柴场路灯下的人群隐隐绰绰。整个现场像在拍摄影片的杀人镜头，吊杆上的灯光招惹的一些小飞虫狂飞乱舞。
五
大约有上百只猫从人群的个个角落里钻到粉碎机旁。这些酷爱腥味的馋猫都不约而同地“嗅腥”而聚，像开一次盛大的猫星演唱会。人们突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都奋力驱赶着猫群。猫群是五花八门的，白的、黑的、花的、黄的、胖的、瘦的、瘸腿的、年轻的、年老的，一股脑向血腥之地奔蹿。人们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从地上捡起枝条、木棍、土坷垃之类的物件向猫群打去、砸去。猫眼闪着绿的、红的、忧愤的光芒，躬身向人群发怒示威。猫叫声掩住了人声，有人说，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百猫集会的盛况。人们心里个个起了疑云。而当马家人明白是宝强爹被铰碎的骨肉惹得祸，才使这些平日里居家过日子很少会面的猫儿们鬼使神差地拥聚于此，就是为了那几片人肉，几块人骨，随风飘来的血腥味儿。马家的女人们开始哭泣着从地上捡拾骨肉。骨肉都掺和在柴草碎芠里了，星星点点地摔抛到各处都是，暗光里很难寻干净。但回族人的土葬习惯是，埋体的骨肉必须全部入土。心细讲究的人连平日里脱落的牙齿、梳退的头发、断指截肢、假牙等都一并保留着为将来死后的陪葬品。所以宝强爹的皮肉、碎骨、断指、肘骨、五脏六腑都一一装入塑料袋子里，连同渗入黄土的血迹一起用锹铲起入袋。宝强爹辛苦了一辈子，好善了一辈子，却以这个死无全尸的方式归了主。好多人想不通，大呼好人没好报啊！
据知情人讲，马师傅中午还吃了家里带来的饭菜，到下午五点的时候，他昏倒过一次，被几个工友搀扶到旁边喝了几口水，休息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大家说老马你别干了，马师傅摆摆手说，不妨事，坚持一会儿就下班了。倔强的马师傅硬撑着继续干活，粉碎机传送带被麦柴卡住了不转动，马师傅头脑昏沉沉的，在没关电闸的情况下，用一只手去撕掏柴草，皮带突然转动起来，马师傅的一只胳膊就被机器齿轮铰进去，惨叫声没落，整个上身又被吸进齿刀里。所有人都惊呆了，慌忙光了电闸，人却……诉说者已泣不成声，蹲下地抱头痛哭起来。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或扩大事态，造纸厂求援了110防暴队来维持现场秩序。夜深了，周围的群众已渐渐散去，只剩下马家人和一些好事者，还在等待事情处理结果。厂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厂方代表和家属代表经过几轮的讨价还价，终于将这场命价由60万元降至53万元。3万元为埋葬费，50万元为人命赔偿金。厂方的律师根据作业现场的操作，将厂方和当事人双方责任承担分成八比二。因当事人死的很惨，出于告慰家属和平息社会影响，厂方的赔偿已经达到了极限。这笔赔偿金按理由马成福（即宝强爹）之妻王秀英签字领取，但依据法律规定，王秀英虽嫁给马成福十多年，已成事实婚姻，但双方始终没有领取结婚证书，完全没有法律保障。因此，此赔偿金则由马成福的长子马宝强继承领取。双方签字，协议生效。
午夜十二时，马家人和亲友们才将宝强爹半个血身子从粉碎机里拉取出来，放在担架上，用白布遮盖好埋体，又将所有分离的骨肉血迹一并入袋，悲悲切切、哭哭嚷嚷地拉回家中。
第二天正是周五主麻日，闻讯从四面八方前来送葬的人足有三千人，他们挤满了清真大寺，一位大胡子阿訇含泪为宝强爹濯水，并为宝强爹占了者纳子念了讨白（忏悔词）。在场的人都认真聆听了大胡子阿訇对宝强爹一生的功过评论。都在叹息埋体无常（死）的太残了，批评马家人不该为了赔偿钱财而将亡人卡在机器齿轮里不管不顾当人质，招惹的野猫四起，使得亡人身首异处，灵魂不得安宁。
埋葬了亡人，五日里开始搭救。宝强给心力憔悴的秀英妈妈三千块钱说，妈，先用这些钱给我爹过每七忌日散乜贴。妹妹宝花说，哥，爹赔的那五十万元人命赔偿金，应该给咱妈一半。咱妈虽没有生养我们，但也从小把我们俩养大成人。如今爹走了，留下妈又是个病身子，无依无靠的，挣不来一分钱。我们还年轻，能挣钱能花钱，爹苦了一辈子，没给妈留下多少钱财。那一半的赔偿金就作为对妈的后半辈子的生活安置，我想爹在九泉之下也会安眠的！说着说着，宝花难过的抽泣起来。
宝强对妹妹宝花的话心里有点不高兴。他阴着脸说，妹子，哥说句话你别介意，如今，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家里的家务事你别再多管多插嘴！我是依了法律继承咱爹的赔偿金的。亲妈也好，后妈也罢，都是咱爹的老伴，我从来没把妈当外人看。钱的事你不要插言。
宝强媳妇在一边早已听的憋不住了。她两手插腰愤然地说，哎，我说宝花妹妹，关于爹的赔偿金我说几句，爹就宝强一个儿子，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你刚才说你不会要一分钱，这就对了，而你说要把一半的钱给一个后妈养老，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马家人都死绝了。
秀英早已听得嚎啕大哭，她哭丈夫的惨痛一生，哭儿子儿媳对她这个亲娘的轻言谩语，哭自己后半生的凄清悲凉。
一年之后，宝强在媳妇的再三督促下，花了20万元在城里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宝强照常干他的厨师，宝强媳妇也在饭馆里打工，孩子送进了市幼儿园，一家人都在城里安家落户，把个偌大的院落遗留给秀英妈妈看守，宝强在媳妇面前极力争取下给秀英妈妈留下2万元生活费。秀英的病情因宝强爹的惨死而日益加重。儿子儿媳孙子都离她远去，她的心里变得空落孤寂。堂屋里常飘出她思念宝强爹的哭泣之音。她对着宝强爹的遗像泪眼蒙眬地问：他爹，我心里好苦啊！宝强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该不该把实情告诉他？我如果告诉宝强，我是他亲生母亲，宝强能相信吗？
秀英轻咳了两声，从靠椅上挣扎起身，她的胃里空落的难受。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还未进水米。她扶着墙，晕晕乎乎地走向生锅冷灶的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