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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宫样娥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让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漠,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为难。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你们不要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料的,唉,我真有点儿担心会出意外。”

新凤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江湖黑道上一批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其本人未入宫廷之前,出身于武林中极见稀罕的“麻衣教”,曾为“麻衣教主”。其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的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士,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份,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于事后猜想出来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凤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在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千。她只是觉得一向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查过了?”

新凤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子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向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剔透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刷”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无忧公主朱翠的身法,确是相当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刷!刷!”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蹿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有些惊慌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他嘴里还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料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式子,“刷拉拉!”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刷刷”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稀里里”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式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铮”两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的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的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抖动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抖动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眼珠子,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式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时,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黄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竟然还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黄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得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式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料,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的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啕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火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这番伎俩便属多余。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尖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已经如影随形地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被掷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思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上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眼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所见背影,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做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穴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战,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穴道:死穴。

他们的脸上有着同一个明显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用了三成劲力,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此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只是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穴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推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绺山羊胡子,身着紫色长衣,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品级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的,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中的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儿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纽子,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儿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扛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怎么会……”

无忧公主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都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那个人插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那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太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太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显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你可要记住了,”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凤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间,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

“公主说的是……”新凤端茶出来,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穴道,身上任何一处穴道都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的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特征,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就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身负有如此功力,而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寂寞的日子,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想不到朱寿这个皇帝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被撩起,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凤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下落安危。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儿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原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后又回来了,还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服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儿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眉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舱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需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下,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那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江?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露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在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不料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警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地形成了一种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并能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即使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警觉。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的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非常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在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那露着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决计不施此举,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必是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可见功力深湛。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这艘大船近侧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行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式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的,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如非事先即已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他的一双脚渐渐地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的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插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一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蹿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响声极微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刷”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显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住此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入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的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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