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津生一大早就到了报社。
他挺高兴,昨天晚上把王小菁的几篇文章看完,颇为振奋。怪不得她伶牙俐齿?文章里充满了尖酸刻薄和嬉笑怒骂,对社会问题看法甚为尖锐,非寻常女子所为。只是文风过于刁钻,像玩世不恭之作。但有个别地方论据稍嫌不足,力度也就减弱了。看得出她为人比较偏激,冲动起来不管不顾,但仍不失为一个好记者。他费了一番工夫,在电脑里打出自己的读后感,还是十分认真的。之后,他在床上睡不着觉,没想到,找情人未遂,发现一个好记者的苗子。这种人就不适合当情人了,她太尖锐,你刚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你拉嘛屎。俩人在一起肯定很明白,情人之间搞那么明白有嘛意思?得朦胧,直到你把对方的毛病自然不自然地忽略了,才有味道,男女在一起就应该像酒后。他明天要找她好好谈谈,直截了当告诉她自己不想对她怎么样了,只是想合作。争取俩人搞出一本象样的书,把现在人们的状态整清楚。至于情人的任务,还是让丹丹来完成吧。
等了一会儿,王小菁还没有上班来,他把软盘给了丹丹。
怎么样,我姐们儿的水平不低吧?丹丹问。
这种人太刻薄了,没意思。文如其人,看得出她并非善良之辈。
遇到对手了吧?
这种人也就是能合作搞点东西,当情人不适合。
人家本来就看不上你们臭男人,你别自做多情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扑她吗?都比你档次高,你以为你是谁?
你告诉她,我的“北漂”愿意和她合作,只是她未必有这个时间,从她的文章发表量上可以看出,她不是个很勤奋的人。算了,我还是找别人吧。我走了。
张津生赶紧溜,他怕让丹丹缠上。
喂,你这两天有空吗?丹丹追出来问。
电话联系。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人已经在下一层了。
也就是前后脚,王小菁来了。她看丹丹有些得意,知道她好象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现在属于卖关子。
你又没憋什么好屁,还不说出来,再把自己憋坏了。
张津生来了,人家还把你的文章看完了。
这只能使我对他的态度稍微改变一点。看你那德行,他一定说了些什么?
我这两天伙食不好。
得得得,我请你吃一顿。
他说你这个人当情人没劲,太过于刁钻刻薄,合作写东西倒是一把好手。还说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特无聊,性生活肯定更加枯燥无味。
别看丹丹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夸张技巧运用的不错,她就靠这个活着了。
他想同我合作?王小菁眼前一亮,自己下半年评高级职称,正需要一两篇有分量的文章,这对自己来说倒是好事情,先别回绝,且看看再说。
说你也就是这点本事,情场上没戏。丹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着。
对文章没有具体批评?
丹丹把软盘扔给了她,王小菁赶紧把自己的电脑打开,一口气看了两个小时。
老实说,张津生对自己的文章研究得太过细致,每篇评论比文章本身还长,如同讲了一堂课。连总编辑都没看出来的问题,他一语道破,难怪在社会上名气这么大,客观地说,他是高手,高手,高高手。王小菁服了,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与张津生合作的愿望,好处太多了。采访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采访风格和角度。写文章的时候学的那就更多了,如何下笔,论点论据,高潮收关,学问大啦,过去看他的文章自己不就慨叹过这个点子那个立意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她认认真真地读到最后一个字,竟然看到他写在后面的手机号码,什么意思?难道是专门为自己留的?
张津生确实在这里花费了一定的心机,她王小菁要是个有心人,就一定会给自己打电话,请教也罢,合作也罢,会来电话的。要是她连自己的批评文章都没读完,也就说明她是不可雕的朽木,一切都谈不上了。张津生这会儿正在另外一个朋友处聊天,一来叙旧,二来等待王小菁的电话,老实说他押了一个宝。
她再次把张津生的文章看了一遍,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判断:他对业务是严肃的,不像他在生活中的玩世不恭。她决定与他合作。
丹丹,把他的电话给我。王小菁不想把官盐当私盐卖了,干嘛偷偷摸摸的?正面找丹丹要他的电话。
丹丹把张津生的电话给王小菁,还嘱咐一句,给自己留下时间,别俩人干起事情来忘乎所以的。王小菁笑着回答,不会抢你的心上人。
张津生正在和朋友聊天,手机响了,果然是王小菁来的,他第一感觉是这个人还行。
得了,我决定当一把慈善家,帮你把“北漂”搞成。王小菁在电话里不想谦虚。
你就不怕与狼共枕?张津生想看看她有多坚决。
我主要替首都人民当好卫士,看住你,别再危害百姓,这才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首都人民保住了,你自己牺牲了,值得吗?他语重心长。
我是为社会做些贡献,挽救一下失足青年。北京这两年除了李润五之外还没有出现过什么可歌可泣的人物,我想填补这一空白。她几乎是在宣誓。
采访可是辛苦活儿,得拿出百折不挠的精神,说不定还有危险。他进一步考察。
浙江村我都三进三出了,北京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凶险的吗?别自以为是,论见多,论识广,你差远了。我问你,黄河你漂过吗?神农架你闯过吗?百慕大你去过吗?
你,都去过?
还没有,早晚的事。
整个大喘气。既然你做了自己我牺牲的准备,我就成全你,下午进行历史性会晤。
干嘛下午?战机稍纵即逝。
我和朋友聊一会儿天,再吃中饭,到你那里可不就是下午了?
你现在聊天,我去接你,不就省去不少时间了吗?
那好,你到和平里老火车站再给我打电话。
张津生知道她急于了解采访内容,他对王小菁的工作作风表示满意,一个好的合作伙伴要是没有敏捷的思维和行动的速度那才是受罪呢。
四十分钟之后,他俩见面了。他上了王小菁的车,感到不太自在。
从哪里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有车了?也不怕反贪局当证据,北京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丈夫送的,嫁妆。你要是结婚,能给新娘子买一支口红算你大方。
你不就是找了一个贪官污吏吗?在我们天津已经不时兴了,全讲究找蒋筑英那样的。
财富象征着智慧,车是成功的标志。
资本家原始积累阶段,每个铜板里都浸透着工人的血汗。先吃饭,体力不支了。张津生建议。
一点没有连续作战的精神。王小菁一边批评,一边把车停在一家饭馆面前。
我请客。张津生态度坚决。
我不领情,一人一顿,公平,别想让我觉得欠你的。
你真是风雨不透呀,一点空子也不打算给我们留。幸亏我不想那样了,看来要是想也得费不少周折。
累死你连边也不会让你摸着,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咱们多枯燥呀,光在一起搞业务,不来点情调?美酒应该加咖啡。
这是我一贯倡导的风格。
你这是典型的单纯军事观点,毛主席早就批判过。
那是毛泽东还没发现有你这号的人,你这样的人文化大革命以后才腐朽出来的。想吃点什么?
我请客时你点菜,别忘了要一个水煮肉片。
一个水煮肉片,一个香菇油菜。王小菁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多要两个,我还没到囊中羞涩的程度呢。
我首先要杜绝的就是你的习惯性浪费,天呐,教育好你简直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下午找谁?他问。
我从来不在困难面前低头。咱们先找一个搞保险的,外地人,干的比较成功。
性别,年龄,籍贯?
女的,二十六岁,湖北人。
那就是“漂姐儿”,目标合适。
她很漂亮,咱得说好,你打她的主意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影响咱们的工作。
那得看她够级别吗?我可从来不迁就自己。
他俩很快吃完饭,张津生吸完一支烟后,俩人出发。“漂姐儿”叫小红,丈夫下岗,在家乡看孩子。她自己跑到北京闯天下,目前已经进入良性循环,每月有差不多三四千块钱的收入,给家里每月寄一千,剩下的钱就开始养小白脸了。眼下和她同居的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今天知道王小菁他们来,把小伙子打发到邻居家玩麻将去了。这些都是三个小时以后知道的。张津生怕王小菁忌讳,从进屋以后就不说话,小红以为他是司机。王小菁不知道张津生的采访习惯,所以每问一个问题都要看看张津生的表情。好不容易小红上厕所去,王小菁这才小声质问张津生。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连句人话全不说?
我怕她把我当小白脸,所以要把优点隐蔽起来。
人家能看上你?别自做多情了。这样问行吗?她小声而又快速地问他。
再有两个问题,一是将来想不想回家,二是她和小白脸的夫妻生活怎么样?
你还能问出人说的话吗?三句话不离本行。
小红回来了。王小菁还是把张津生的问题说出来。
小红回答得很干脆,不想回家,就这么两地分居,挺好。至于和小伙子的性生活,当然不满意。没有感情,就这么对付。实际上,我出去跑业务的时候,他就到另外一个小姑娘那里解闷,我全知道。
那你平衡吗?王小菁问这种事情不担心她的面子。
这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就平衡了,只要不耽误我发泄。我有一个姐们儿,她告诉我根本不要想着男人,你就平衡。她就有一个情人,在外面花哨得很,她从来不往心里去。那男人只要失落了,就来找她,俩人照样高高兴兴睡觉。第二天,那男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要不然痛苦都是你的,我目前这个小伙子将来一定会跑的,到时候只能再找新的。
什么时候算是结束呢?王小菁问。
一直到老,没人看上自己了,宁愿孤独着,也不回家。小红铁了心与北京共存亡。
王小菁看看张津生的表情,张津生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了。
谢谢你,我们走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喂,我还没问这位先生上没上保险呢?
我已经过了预计死亡的年龄,现在属于多活一天赚一天。张津生怕她沾上,赶紧撤。
那更应该上保险了,起码把骨灰盒钱挣回来吧?
我早就和医院商量好了,我的肝卖给他们,十次骨灰盒钱都够了。别的脏器捐献国家,王小菁正等着报道我可歌可泣的事迹呢,她说一定催人泪下,文章最惨也能与《为人民服务》和《纪念白求恩》相媲美。
小红看出来他在拿自己开玩笑,有点生气。
你的脏器医院敢要?准是医生吃了回扣,你那肝按在谁的身上,保证一个小时之后病气乱串,顷刻之间不是腹水就是休克报病危。
所以我这样的人就不能上保险,不等于坑害你们吗?再说我也没钱,盼着从王小菁这里挣出来之后再考虑。
算了,算了,别在这里贫了。
王小菁拉着张津生出来,上车,发动。小红还不死心,追出来问王小菁他一个月有多少收入。王小菁把车开出五米远又停下。
没多少,一个月差不多两万吧。
喂!回来——要钱不要命的家伙!
要不,我跟他解释清楚。王小菁想停车。
算了,我这辈子最怕两种人,一个是推销保险的,一个是传销的。
你也有怕的东西呀?找个地方吃饭吧,该我请客了。看来咱们两顿饭之间只能采访一个人,咱打算采访多少人才够写文章的?
差不多六十顿饭的。张津生回答。
我没问题,你呢?别最后成了叫花子了。
这就叫事业心,为了好题材,我随时准备甘洒热血写春秋,能在乎倾家荡产?
就你那点血,够干洒几次的?进这家吃吧。王小菁把车停下来。
这是一家相当不错的饭馆,王小菁要了一个膳鱼,一个清炖乌鸡,一个烹大虾。张津生知道她想照顾自己,挺感动的,但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味。
你别想拉拢腐蚀优秀党员干部,糖衣炮弹我经受过。
没看出来,主要是怕你那点体力还没到采访完就虚脱了。只要合作一结束,看我能给你买半两瓜子?我这是为自己。她气急败坏地拿话刺他。
还是你们北京人能侃。
你们也不含糊,要不怎么叫卫嘴子?
少见多怪了吧?卫嘴子不是能说的意思,天津人喜欢吃海产品,见了海货不要命。在天津有一句俗话:借钱买海货,不算不会过,卫嘴子由此得名也。
闹半天你们全是吃货。
你们北京人就好了?除了会侃大山还会嘛?
天津有什么呀?先说出身就天生可怜,可能是一百年前被八国联军蹂躏过的缘故,不仅不知奋起反抗,反而以甘当汉奸为己任,殖民地就是在你们那里实验成功的。你瞧人家广东,还知道三元里抗英呢。
老实说,攻击你们北京人难度较大。算来算去,北京人趾高气扬的劲头让全国人民讨厌。你们男的出去全赛大太监,女的出去全赛宫女,一个个自以为是钦差大臣,其实见了老百姓狂吠,见了主子全摇尾乞怜。还用八国,一条东交民巷看把你们吓的。人家军队还远在大沽口,你们北京当官的从老佛爷开始赶紧往西边跑呀,生怕让外国人抓住呀。然后回来就紧着卖国,惟恐不及。嘛丧权辱国的条件全敢答应人家呀,嘛字全敢签呀。我们天津人顾不上这些,我们组织义和团,烧教堂,杀洋人,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我们不仅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还张开双臂保护你们北京人,从皇帝到大臣,从王爷到宫女,从总统到买办,就连小德张这样的大太监不也在我们天津买房子做寓公吗?我们说嘛了?我们厚道呀,你见哪个天津人居功自熬了?
你们那叫藏圬纳垢。
全是你们北京来的,你们北京还出产嘛?
你们天津纵向上看历史,横向上看现在,出过什么象样的人物和事件?
你们北京有嘛人物了?从旧民主主义到新民主主义有几个领导人是北京的?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历届前五号人物里北京人是空白。我们天津还有周恩来创办觉悟社呢,他可是正经的伟人。
但他不是地道的天津人。再瞧你们天津自然景观,水是咸的,好水都不往你们天津流。
不好意思,伟大的天津人民把滦河水引来了,早年大禹都没能治好水,天津人民实现了。李瑞环领导有方,荣升五级,现在是五号人物,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天津宝坻县人氏。
是谁,率先扯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旗?
跟你们北京人有嘛关系?人家只不过借用你们一块地界。
天津人说话那叫一个侉,尾音往下掉,显得无精打采。我们北京人,尾音往上挑,透着一股朝气。
你们北京人说话往上挑是真,等于天生带着盲目的狂气,还有药可救吗?
说起人物,刘青山,张子善是你们天津的书记吧?腐败的不正之风全是你们那里刮起来的,五十年来给祖国和人民造成多大的危害。
张津生语塞了。这种斗嘴,不能停,一停就没学问了。张津生一时还真找不到北京有嘛事情是坏的开头,半分钟接不上话茬就是输了。他只好怏怏地叨叨一句。
总得有人开这个先河吧?你们北京人就不配有这种胆大妄为之徒。
一比零。王小菁得意地伸出一个手指。
这时候丹丹来电话。本来丹丹下班回家,做了一点饭,老萧和她一起吃了,然后老萧要出门。丹丹问他到那里去,老萧说去副部长家。准是又去跑官,三十六岁当副司长还嫌进步太慢?一点也不怕老婆寂寞了给他戴上绿帽子?她估计要是别人许愿他高升,他能劝自己陪人家睡觉。
什么时候回来?她问老公,丹丹心里不满意,嘴上必须显得贤惠。
可能晚一点。
知道了。她殷切地目送丈夫远去,好象当年送郎参军一样。其实她心里明白他陪领导不定到哪个歌厅去玩,要不然谈什么事情至于那么晚回来?在人家里谈到半夜?也不怕人家老婆把他轰出来?难道跑官比情人约会还心急火燎?丹丹自嘲地笑了。
她还没进屋,就感到无聊了,给张津生打电话。
张津生吗?是我,你们还在为新闻事业努力奋斗呢?丹丹想问他俩是否还在一起。
我们已经使用上毕生中的最后精力了。
我请你们俩来喝咖啡。在“寻梦圆”咖啡厅。地点丹丹知道。
张津生撂下电话对王小菁说,一起去吧。王小菁不能去,丹丹嘱咐过自己,给她留一定的时间。姐妹儿嘛,就得讲究点义气,要不然就成了自己把姐妹儿的朋友橇走了。
我送你去,然后我回家看球。今天沈阳海狮对你们天津泰达,我正准备为海狮加油呢。
你是怕姐们儿不高兴?
是姐们儿就更不应该当电灯泡,这叫规矩,你们天津人不懂这个。
我们就懂得光明磊落。先走吧,到那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