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部审计局专项审计组一行六人,突然进驻能源总局物资装备公司进行小金库专项治理审计。带队的组长姓宫,一个副厅级待遇的享受者,此人与温朴虽说不是特熟,但见面寒暄几句的那种关系还是有的。
温朴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进驻的相关信息,不知审计局这次行动是常规动作,还是专门来打定位靶的。
所谓打定位靶,是系统内审的一句行话,就是审计目标及意图早已在行动前确定,而且审计过后一定要硕果累累,说白了就叫定点清除,不打残你不收兵。再就是打定位靶,审计局事先一般都有可靠的情报支持,因此说很难扑空。
不过凭借做多年秘书的经验,温朴意识到审计局此次出手比较重,不会是一次常规内审,像这种事在官场上,如果人家不是死磕你的话,事前多多少少都会从这渠道那路径的刮点风下点雨,而这次人家直接跨过自己和苏南,一大步就迈进了物资装备公司,说明人家就是来端窝的。还有规格也摆在那里,副厅级带队,一般到二级单位常规内审,来个处级带队就说得过去了。
物资装备公司是个资金走动频繁而且数额极大的单位,每年都是总局内部审计的重点关照对象,小来小去的问题,年年都能审出来。
那天温朴从外地一回来,就把物资装备公司古经理叫到办公室谈话。
古经理像是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向温朴保证,他那里的账目都是阳光操作,公司里没有小金库。
古经理这个人,不能说是温朴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一直是温朴等机会调换岗位的二级单位领导,然而调换的机会就是不成熟,这与古经理平时在局内编织的关系网有关,更主要的是他在部里的那个后台,虽说退二线搞咨询了,但活动能力还在,伸手还够得着能源总局。古经理是原部总会计师的侄子,在东升活得很有实力,他这会儿是能源总局党委书记伍凡的大红人,私下跟常务副局长常联仁也是时常亲密接触,市里一些头头脑脑也跟他称兄道弟,这些温朴都心里有数。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古经理在东升局地两大官场上最想攀附上的人还是温朴,也曾卖力往上贴过,怎奈温朴就是不打开他那把大伞,古经理乘不到凉,没辙只好对温朴敬而远之,遇上麻烦事时,就拿书记伍凡和部里的后台在温朴这里找平衡。
老领导苏南现在也和部总会计师一样在二线上咨询,温朴昨晚给苏南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一下老领导的身体,之后汇报工作,其间自然就提到了部审计局的行动。苏南晓得温朴要什么,但他此时无能为力,只能地对空地说,一个人的浮躁毁己,一座城市的浮躁毁万千人,一个国家的浮躁毁全部!你只要不浮躁,能源总局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老领导的话不着地,这让温朴心里有点酸楚,看来老领导不是在整景给自己看,老领导现在也就这个能量了,老领导眼下的信息来源有限,可信度也不好说,毕竟不是拥有实权时的那个副部长苏南了,他过去的威风与势头,都将随着他靠边站而一点点消耗掉。
这就是官场法则:权贵人强,力薄人弱!
结束通话前,苏南一腔温情地询问温朴,近来有没有白石光的消息,他听说白石光在白洋淀上养鸭子呢?温朴说他也听说白石光在白洋淀上养鸭子呢,具体细节就不摸底了。
白石光是苏南年轻时一个工友的儿子,苏南这些年里始终都在惦记着白石光,拥有大权时曾多次出手帮助,因为苏南跟白石光的父亲有生死恩情。
在苏南那里没收获什么,温朴又打了丛德成的手机,丛德成接机后低声说正在陪领导呢,过一会打过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丛德成打来电话问什么事。
温朴说,审计局专项审计组的人都杀到东升来了,你丛老弟一声不吱是什么意思啊?跟老哥也这么清高呀?
丛德成沉吟半天说,嗯……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跟你说吧,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把心放到肚子里,别的嘛,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老兄。
温朴说,你这话里的埋伏,可是打深了呀丛老弟,看来东北大水里那个避孕套的事,算是把老弟得罪了。
丛德成哈哈一通大笑后说,哎哎哎,你那个避孕套出彩,我发挥发挥,看能不能翻个版,对照一下你现在想知道的那点事。嗯……这么比方吧,现在有人要干你们能源总局,不戴套干,但有人反对,说不戴套不安全,不能干,横身子挡着,死活不让那东西直接射到你们里面,干玩两层皮。至于说干玩两层皮的意思嘛,嘿嘿,你懂。
温朴一副还嫌事不够热闹的口吻说,其实我们能源总局,就是个婊子,欢迎领导来干,特别欢迎丛厅长来干!
丛德成哈哈大笑,差一点儿没笑噎了。
2
四天后,审计小组的专项审计报告出来了,物资装备公司的小金库里藏了963万!
这个数字让温朴心里跳了一个高!
常务副局长常联仁来到温朴办公室汇报。
自打审计组进驻,温朴就没露面,一来是审计组进驻那天他没在东升,去了南三地一个二级单位现场办公,再就是他那天即便在家的话,不露面也说得过去,一般应酬这样的场面,一个单位的一把手不会主动往前站,得预留出一片审视事态进展的开阔地来,这种事通常由常务副局长和总会计师之类的人物出面打理,有时书记从重视角度出发也会照照面。
一把手就是一个单位里的最后一张王牌,轻易不能打出去。
温局长,常联仁恼火地说,这个姓古的也太能欺上瞒下了,前几天你还找他谈过话呢。
常联仁不是本土上提起来的副局级,他是从灯栉石油运输公司调过来的,比温朴大几岁,在领导班子里很会搞平衡,尤其是在温朴与伍凡之间,一直在玩脚踩两只船的高难度平衡游戏。
常联仁现在再次感到了人际关系的复杂,古经理出事了,伍凡的巴掌明显罩不住这件事,自己就更是使不上劲了,此时再不往温朴这边靠靠,那就是白痴了。
温朴问,古经理他们都没出去吧?
常联仁说,物资装备公司的主要领导都在东升。
温朴说,夜长梦多,让纪委的人,这就介入吧,常局长。
常联仁口气跟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温局长。哎,这件事,我要负主要责任温局长,物资装备公司是我重点联系单位,我平时对那里太疏忽大意了。
温朴说,要说责任,大家都有,先不说这个了常局长。人家审计组定了什么时候离开东升吗?
常联仁想想说,按说审计到了这一步,被审计单位的主管领导……温局长,您看是让伍书记先出面……还是您……
温朴踱着步子说,这样吧常局长,你安排一下,晚上咱们宴请一下审计组。还有……
突然门被推开,古经理闯进来,嘴里吐着酒气,脸上挂着横气,大摇大摆晃往前走,拿两位领导不当外人,粗声大气地说,温局,常局,你们可得给我做主。
常联仁给不知深浅的古经理使了一个眼色,古经理生硬地望了温朴一眼。
温朴不急不恼道,坐下说,古经理。
古经理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说,小金库里的钱,每一笔去向,我都能说个一清二楚,我们物资装备公司,平时没少给局领导解决困难吧?
温朴一听这话,态度不含糊了,严肃起来,问古经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古经理扬起头,下意识甩了常联仁一眼,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忙说,常局,你总不能眼看着我往火炕里跳吧?往刀山上爬吧?往油锅里扎吧?你说句良心话行不行?
常联仁唬着脸说,够了,古经理,你喝多了,这里是温局长办公室,不是你们家,请你说话注意点。
古经理冷笑道,嗬?我喝多了?酒驾了?好啊,拿测表来,我吹吹,真是的。伴君如伴虎,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提了裤子就不认账。好啊,那咱们试试,把我弄进去,看看到时候我怎么坦白从宽,立功赎罪,重新做人。
温朴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让一个有经济问题的处级干部,借点酒劲就随便掐一个局的常务副局长,那样自己的人格也给糟蹋了。
温朴适时打断古经理的话,对脸色僵硬的常联仁说,常局长,你先去安排工作吧。
卡在进退两难中的常联仁,一看温朴给他解围了,点头哈腰道,好好好,温局长,那我先去布置一下,过一会我再来汇报。临走时,恼怒地飞了古经理一眼。
门不用关了,常局长。温朴说。
古经理一听这话,酒劲过去了,脸色紧张起来,忙不迭跑过去把门关上,回来就换了一副吃软的表情,不住地往温朴耳根上凑,一遍遍说,温局,我倒霉,我冤枉,有内鬼害我……
温朴不疼不痒地说,我看你刚才对常局长挺无情嘛,我还担心你也会给我点颜色看看呢,古经理。
古经理讨饶的口气说,那我哪敢呀温局,出了这档子丢人的事,我就想找您诉诉苦,我倒霉,我冤枉,有内鬼害我……
温朴问,照你这么说,你之前似乎已经知道了审计组的来意?
古经理压低了声音,话不投第三者的样子说,我往北京打过电话温局,刚才打的,搁下电话我就跑过来了温局。审计组来查我,从根上说,就是一件借刀杀人的事,不是冲你温局来的,是上面在争……
九百多万,说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古经理不可能不心惊肉跳,那会儿给部里后台打电话时,他声音都走调了。然而这时的后台也是爱莫能助,说这是上边争斗者抛出来的筹码,况且里面有内鬼,他插不上手,让古经理还是赶紧去别的地方找退路。
古经理吐出来的内情,温朴觉得胡诌的面不大,毕竟他部里有亲人,毕竟这会儿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没有资本跟自己胡闹。此处再一联想丛德成那个性感的避孕套比喻,温朴觉得自己的思路打开了,隐约看见了一张扣在远方的底牌。好啊,怪不得捂盖得这么严实,原来是水中桥。
我倒霉我冤枉,我是牺牲品啊,温局。古经理说。
古经理倒出来的内情,简单说就是这次审计局的行动,不是要把古经理怎么着,而是部内高层人士在围绕东北安装公司搬迁这件事,借古经理的小金库说说事,说白了就是一桩杀鸡给猴看的事。
鸡,自然是古经理,而那猴,则是部总工程师水依。
分别做三个地方搬迁梦的三位部领导,一个是副部长,一个是部长助理,剩下一个是总工程师,几位在棋盘上对弈,各有招术,但是这些人较量起来,短平快和直来直去的手法都不大容易制胜,这场较量从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多回合的争斗,京城是他们的主战场,东升、山东和江苏等地是他们的分战场,哪里有缝隙,他们就会往哪里插楔子。
东升定点小金库审计活动,就是副部长给主要竞争对手水依点上的一滴眼药水。副部长主管审计这一路工作,副部长吆喝审计局下去发现问题规避风险,这是审计部门职责所在,服务企业理念的需要,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尤其是水依,就更得吃些哑巴亏了。而能源总局一旦出事,你水依还有多大底气力挺东北安装公司到东升去落户?一个能源总局里的二级单位,虽说离北京远着呐,但弄出来的问题,却是能够惊动北京。试想东升的一个二级单位都如此复杂,那里的大环境怎么可能接纳一个整体搬迁的副局级单位呢?这样的影响一旦造出来,副部长牵制水依的目的基本达到,至于说古经理是死是活,副部长就没工夫再去理睬这只猴了,受伤者自己找地方去舔伤口吧。
温朴听到了鼾声。
古经理。温朴背对着沙发叫了一声。
古经理没回应。
温朴回身一看,古经理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温朴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刚要弄醒古经理,却是没有下手推他,可能是觉得他睡香了不忍心吧。
温朴走到地图那儿,从衣架上摘下一件风衣,轻轻抖抖,回来把风衣盖到古经理身上,然后离开办公室。
3
赶在宴请审计组前,温朴办了两件事,一是让纪委书记去他办公室叫醒古经理,代表组织跟他谈话,之后还要负责掌控古经理的去向,不能再出意外;二是主持召开了局常委紧急会议,没有外出的常委都与会了(纪委书记没参加,他的工作是找古经理谈话)。
水落石出,生米煮熟,常委会一开始,书记伍凡就高调抨击私设小金库这种违法乱纪行为,响亮的大话套话说了一大堆。
温朴想到了伍凡会在这种场合果断划清界限,腾空躲闪,起码在舆论上保持一副清洁面孔,这点业务常识与生存嗅觉,伍凡还是不欠缺的。
至于说怎么处置古经理,伍凡是半点具体意见也不会给出来,在核心问题上,他跟温朴玩的是滴水不进。
情绪消沉的常联仁尽管没怎么说话,但脸色始终阴暗,心思都花在了处于振动状态的手机上,不知接发了多少条短信息。
宣传部长盯上了常联仁,时不时就冲他发难。过去他们之间有矛盾,任何可以借题发挥的事件,他们都不会放过,但今天常联仁六根不净,始终不得上风头的势,宣传部长没少赢嘴。
而另一个资深的副局长,今天也像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把矛头对准伍凡,说了一些呛人的话。伍凡要不是往回收着劲,两人很有可能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起来。
温朴转着手里的茶杯,轻易不剪断谁的话,也不插谁的发言,但各位的举动,甚至是心思,都在他的眼神里装着。
不过与会的人心里都有杆称,斤两上个个敏感,明白在这种巨头聚集的会议上,当家人要是长时间一言不发,就意味着当家人在后面有可能发火。
然而温朴没有发火,他等到大家说够了,说累了,说烦了,目光都往他身上落时,他不急不忙端起茶杯,带着醉意闻了很长时间,宣传部长后来都不敢看他那张专注的脸了。
这就叫坐怀不乱,温朴总能在关键,或是要紧段时间的掌控上,用压抑人心的沉默,把别人的思绪搞得乱无章法。
温朴对物资装备公司查出小金库这件事态度明确,他说,对查出来的问题,不回避、不袒护、不包容,依规依法处理。
一个单位的一把手是干什么的,就是搞权、搞财、搞人,平衡副手之间的关系,副手之间若是没有矛盾,没有竞争,没有嫉妒,没有扯蛋,那一把手的地位与权威也就无法体现出来。
常委会收场后,温朴和伍凡在能源大饭店贵宾厅面见了审计组,温朴感谢审计组查出了重大经济问题,这个隐患如果再隐下去,那后果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宫组长一看党政一把手双现,温局长的态度不管真假都是一个鲜明,就往下降温说,还好温局长,发现的比较及时,损失还在可控范围。我们跟古经理也谈过话了,这个小金库的用途,似乎也与职工福利有瓜葛,这些库外因素,我们都写进了审计报告,温局长。
温朴明白宫组长这是给自己吃宽心丸,但他却是不怎么愿意往下吞,他真的认为审计组这次审计得好,审计得及时,在自己未来将要处理的一些棘手问题上,意外帮了一把大忙,现在能源总局真的很需要一些可控的负面影响来冲击一下。所谓利弊,没有套用公式,看在什么事上权衡,水依日后美梦不成,大面上就怪不到自己头上,这就叫跨下政治,取小辱,避大祸,挡开东北安装公司,对自己和能源总局这艘大船来说,就是躲开了一座漂移的冰山。再就是一直跟自己分心的古经理,至此也就闹腾到头了,小金库的把柄摆在那里了,他这块绊脚石,今后随时可以搬动。
温朴认真道,说一千道一万,一个单位里的小金库,就是为少数领导谋福利准备的,为掌权者不正当活动提供资金保障。要是为广大职工谋福利,还有必要鬼鬼祟祟设小金库吗?下来这件事我们一定查办到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养奸,到时还得请你们监督。
没这么往身上揽过错的?温局长这是怎么了?宫组长思忖道,温局长,古经理还是蛮配合工作的,不然就这么几天时间,我们也做不了那么多工作,尤其是古经理在审计报告上签字时,态度还是十分端正和诚恳的,认识上有突破。再就是他这个小金库的构成,多少还有些特殊性,一些资金的出入,还是与工作有密切关系。有关这方面的审计意见,我们在审计报告里也做了客观说明,温局长。
温朴接话道,刀枪要人命,腐败毁社会,哪里有小金库,哪里就有定时炸弹,下来我们还得自查自纠。风险不提早化解,到时的损失就无法控制。
宫组长听得脑涨,在过去的审计岁月里,他似乎从来就没见过像温朴这么低头认罪的局级领导,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了。
伍凡笑道,多亏古经理他们那个小金库锁得严实,存住了资金,不然我和温局长,真就不好向部领导交待了。
宫组长忙说,是啊是啊,伍书记。
伍凡点一下头说,再就是古经理,他知错认错,真诚悔改,主动配合你们审计,他的这些积极态度,对他日后争取宽大处理有一定作用,你说是吧宫组长?
宫组长客气地说,个别现象,个别现象,能源总局在部里还是个很过硬的局级单位,领导班子也能干,特别是温局长和伍书记,都有带队伍和做市场的丰富经验。
伍凡和稀泥的口气说,局长挣钱书记花,党政领导是一家,温局长是能源总局里最辛苦、最操劳的人。
气氛让伍凡这么一揽和,就比先前松动了许多,大家嘴上的话,开始少了一些条条框框。
宫组长感慨道,你们都是基层的实干家,不像我们这些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会到处找人家问题,挑人家毛病,敲人家警钟,招惹人家不痛快。
温朴道,宫组长,内审工作,确实不好干,容易被人误解,你们所担的责任和风险都宏观意义上的。
伍凡说,我们温局长是从部机关里走出来的,温局长历来重视上面的各项指导检查,几天来诸位白天干,夜里加班,都很辛苦,今晚我们温局长要好好感谢一下大家。
宫组长欠了一下身子说,不好意思伍书记,添麻烦了。
伍凡噢了一声说,宫组长,刚才我说局长挣钱书记花,党政领导是一家,过一会到了酒桌上,我得改口说,局长客人书记喝,党政干部吃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