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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熠熠生辉的舞台

噔噔—噔噔噔!

金色的米歇尔音乐大厅以金碧辉煌闻名于全市,棱锥形状的屋顶仿佛是鲤鱼的鱼鳞,总能反射出比太阳更绚丽夺目的光芒。每天,这里人流如潮,座无虚席。

今天也同样如此。

两盏明亮的聚光灯,仿佛是点缀在夜空中的两轮明月,将椭圆形的舞台照耀得气势格外恢宏。

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一片,到处散发着静谧的气息。一阵阵激昂的钢琴声从舞台正中央一?线条流畅、如墨般漆黑的黑色三角钢琴中疾速流淌,如同一条在悬崖峭壁上奔流直下的瀑布,在所有观众的心中冲击出逼人的声响。

噔!

渐入高潮的音乐急转直下,最后一个音符也化作烟雾渐渐地消散在空气中。

万籁俱寂。

空气中静得几乎能够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

舞台上,灯光璀璨依旧。一位身穿粉红色曳地礼服裙的高挑少女优雅起立,双手提着蓬松的裙摆绕过钢琴,转向正屏气凝神望着她的上千名观众。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位像月亮般美丽的女孩。

她有一张绝世美丽的容颜,大气、华贵,就像公主一样,又带着淡淡的骄纵。那双褐色水晶似的眼睛,时刻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她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孤傲、清高,可是谁都不能斥责她,因为她如此优秀,就如同亿万颗星星的光芒,仍然无法掩盖月亮的光辉。

少女嘴角骄傲地微翘,弯下腰,向众人深深地鞠躬。

哗—

顿时,舞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

与此同时,与舞台隔着一条长长走廊的后台化妆间里,人声鼎沸。

“你说,我到底是用粉红色的唇膏好,还是用玫瑰色的唇膏好?”一个卷发少女正对着镜子认真地揣摩肤色。

“快帮我系一下那条鹅黄色的丝巾!”另一个长直发女生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对着镜子折磨自己的脖子。

怀揣着美好梦想的音乐少女们总愿意花更多的功夫在外表上,一朵别在胸口的塑料假花,都能成为她们花费心思的对象。

“do-mi-re……”

“快板,节奏急促……”

而几个其貌不扬,却穿着正式黑色燕?服的男生,则分头瑟缩在相对安静的角落,低头最后一遍温习不知道曾经练习过多少次的琴谱,紧锁的眉头,似乎在告诉自己绝对不允许输掉。

这小小的,不足20个平方的化妆间,有时候也像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谁都显得有些紧张。也许这里就会诞生一个明日之星。事实上,谁也不知道那金灿灿的光环究竟会落在哪个幸运儿的头上。

不过,很多时候,与众不同的总是鹤立鸡群,一开始就显露出卓尔不凡的本质。

在这个社会中,总也会出现几个熠熠生辉的人物。

比如,那个身穿天蓝色礼服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公主头的女生。她端庄地静坐在沙发上,白皙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蓝色绸带,光滑的脸庞却呈现一片茫然,仿佛没有生命的玻璃娃娃。

她仿佛从出现在这里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主动去找她搭话。她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窗外,仿佛正在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从空气中传递而来的信息。

隐隐的,有音乐,断断续续地从前台飘过来。

有些听不清楚,可是她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仿佛一直都在置身事外,与这里的一切毫无关系。和她一样的人还有一个—一个正气定神闲站在窗口,默默眺望着远方一抹清雅的绿色,若有所思的高挑身影。

“梵茗音,今天这身礼服很赞呢!”

一个爽朗的女声打断了玻璃少女默默的观察。玻璃少女仰起头,只看到一张放大了的白皙面孔。两只笑起来就会弯成月牙的大眼睛,正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探究似的望着她,波澜微起的卷发活泼地跳跃着,在空中甩出一道道好看的弧线。

赞?

叫做梵茗音的玻璃少女勉为其难地扭动了一下几乎被固定住了的腰肢,额上滑落一滴豆大的冷汗,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卷发少女愣愣地望着梵茗音,有些诧异地扑闪着眼睛,“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这条礼服裙很显然是意大利手工制作的,不出意外这种颜色应该叫克莱茵蓝,是设计师们公认最好看的蓝色。”

“呵呵。”梵茗音终于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嘴唇,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她并不怪死党傅羽苓看不出此刻自己身心所受的痛苦,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上的那件蓝色层叠礼服的尺码是2号,比她平时穿惯了的尺寸足足小了一码。除了裸露在外的双手还能肆无忌惮地挥动,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像是被大头针固定住了一样,很难调换姿势。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有一个吹毛求疵的母亲。每次妈妈都像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一样,对她的一切都苛求完美。

“小音,这是比赛的服装。妈妈特意飞去意大利为你定制的。这种克莱茵蓝配上这次的贝多芬,一定天衣无缝。”

“谢谢妈妈。”

“咦?为什么这件衣服那么小?”

“哦。因为最近国际流行这个尺码。怎么,你穿不上吗?你该减肥了!上台之前绝对不允许摄入过多脂肪!”

“傅羽苓,今天你又粘了假睫毛是不是?”

也许是不愿意回忆那段讨厌的往事,梵茗音轻轻扬起头,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目光睨着站在她面前的活力少女,愤愤地扯开话题。

“哎,小音,如果我告诉你妈穿最小号的礼服上台更漂亮,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嘿嘿嘿!”

果然,梵茗音的话切中了傅羽苓的要害。她的眼睛又用力地弯了两弯,毫不客气地翻了翻白眼,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所谓死党,就是随时随地能够冲击对方的软肋,让对方痛不欲生,却仍然笑得出声的那种。

而梵茗音与傅羽苓,无疑就是这样一对标准范本。

“请12号选手上台演奏。13号选手作好准备。”

嘹亮的广播声就像是空气中的尘埃,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两个少女的耳朵。

啪嗒!

梵茗音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沙发,猛地站了起来,扯着她的号码牌,带着禁锢全身的精致礼服,飞快地朝门外冲去。

真是好笑呢……

明明对这礼服讨厌到极致,对这比赛也毫无喜欢可言,可是听见属于自己的号码,却会下意识地忘记一切。

是那样不由自主地就冲了出去呢……

梵茗音一路低头急冲,为自己本能的反应感到吃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钢琴。

很多年之前的她,是那样满心欢喜地被“那个”声音彻底征服,又是那样不情愿地投身到钢琴的世界中去。

是谁说的,初恋永远是最美好的,就算若干年之后不再相见。

对“那个”声音的感觉,也许就像是初恋吧。

可是现在留下来和她毕生厮杀的,却是钢琴的声音。行云流水带着一些韧劲的声音。

哐啷当—

一心一意思考着的梵茗音,低着头眼看就要冲到了化妆间门口,却全然没有想到,此时从窗口的方向也倏然射出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就这样,他和她重重地来了个“彗星撞地球”。

半秒钟后。

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抬起头,梵茗音的目光却撞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该如何形容这双眼睛呢?

它里面饱含着“平静如水+碧波荡漾”,说不出的深邃,却又纯净得能一眼望到底一样。听来似乎很是矛盾,可是梵茗音却真实地在这样的眼睛面前沦陷。她呼吸急促,白色玉瓷般的皮肤上陡然升腾起两团淡粉色的霞云,被禁锢得无法动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彻底变得僵硬,仿佛只需要一推,就能立刻倒地。

“凌……”终于,她回过神来,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双手焦躁地交叠在一起。樱花般淡粉色的嘴唇嗫嚅着这双眼睛主人的姓氏,却说不出接下来的两个字。

“凌……我……凌……”

“对不起。”不等她挤牙膏一样挤出想要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句道歉就像是地雷一样被扔在了梵茗音的面前,不等她回过神来,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已如同闪电般迅速地从她的眼前掠过,再看清楚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出了化妆间。

愣愣地看着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线中,梵茗音只感觉自己的心猛然掉入了深井之中,发出了“扑通”的声响。她错愕地伸出手按了按发烫的脸颊,这才有些怅然地弯下腰,伸出手去捡被撞掉在地上的号码牌。

13。

号码牌有些褶皱,不过不影响背后写着的自己的身份、年龄等具体信息。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想起身,突然觉得视线中的数字莫名地重叠了一下。

12。

13……12?

硕大的红色数字竟然有些刺眼。

怎么回事?有一个13号不就可以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12?

梵茗音用力地甩了甩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号码牌。一定是刚才撞的时候掉了,还真是有够匆忙的。可是……

梵茗音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参赛须知”中的一段:

作为评委记分的重要依据,请各位选手妥善保管自己的号码牌,避免遗失、错取。一旦出错,后果自负。

“小音,你怎么了?还有一号才轮到你呢!”

匆忙冲到她身边的傅羽苓,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我没事。”她转头有些苍白地微微一笑,抿紧嘴唇一把抓住两张号码牌,攥紧了不由分说地朝舞台的方向冲去。

“小音!梵茗音!”

身后传来傅羽苓困惑的大叫,梵茗音却茫然不顾一切,双脚迅速地交错,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12号选手为我们带来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啊!这位选手,你怎么跑到台上来了?”

聚光灯的光芒有些耀眼,主持人原本抑扬顿挫的声音陡然变了音调,从话筒中传出一阵阵爆破的声响。

穿着白色衬衫、黑色修长裤子的少年刚刚走到钢琴前站定,根本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有人猛地冲上舞台,更令人恐惧的是,这个身影居然毫不犹豫地冲到了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双手扶住膝盖,满脸涨得通红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了半天,却因为喘不过气而说不出一个字。

“我……我……你……你……”

真可笑。

满额头都是汗珠的梵茗音,脑袋里一片空白,感受到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台下所有观众的视线,就像是烧红了的箭簇,狠狠地刺在她的身上,让她原本玻璃般脆弱的皮肤灼烧得快要冒烟。而台上这个挺拔地站在钢琴旁边的少年,一双水晶般澄净的眼睛里,只是流露出清泉般的淡然。

这个眼神,对她而言十分熟悉。

每次靠近钢琴,他就会习惯性地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犹如冬天的阿尔卑斯山上,最厚的一层积雪。

他会变得很陌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很清楚地记得,数月之前,她的妈妈曾经板着一张像涂过糨糊一样严肃的脸,一边用手指头敲击着钢琴的琴盖,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梵茗音,如果你也能够像他一样,迅速地进入到钢琴的世界中去,你早已经去了维也纳深造,根本没必要继续呆在国内!”

可是……

他真的是因为要进入钢琴的世界,才变得如此陌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吗?

凭直觉,她不太相信。

可是,他每次都能弹出的流畅音乐是如此完美,精致得毫无瑕疵,令她叹为观止。

也许只是她多想了吧。

“这位选手,现在正在比赛,随便冲上舞台会让你失去比赛的资格……”

终于缓过神来的主持人,快步走了过来,好心地抓住她的胳膊,又刻意避开话筒,用非常低的声音轻轻对她耳语。

“现在赶紧下台,上台的时候对观众道歉,说你听错了报号,没关系的!”

仿佛是有流水慢慢地拂过了她的心脏,梵茗音终于调整了呼吸,微微挺直了身体,向白衣少年伸出手去。

在她的手心里,有一张被紧张的汗水略微浸湿、边角微微上翘的号码牌。

“这是你的。”

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勇气,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朝面前那双凛冽的眼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各位评委,各位观众,很抱歉刚才的比赛暂时中断。由于我们主办方的失误,导致两位选手的号码牌搞错。我谨代表主办方,向大家道歉!请两位选手调整心情,比赛继续……”

反应灵敏的主持人竟然顺口圆场,如此娴熟,真正的“吹牛不打草稿”。

他?势地将梵茗音反转朝后台的方向推去,同时面带微笑地开始进入下一段优美的串联词背诵之中。

他是一个身材并不高大,却浑身散发着正义感的阳光男孩。年龄约莫22岁,笑起来脸颊两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嗓音清和,是特别适合担任司仪的那种人。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舞台后的梵茗音,突然觉得台前那抑扬顿挫的报幕,犹如一支悠扬的小夜曲,令人安心入睡。

“梵茗音,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他自己掉了号码牌,那也和你没有关系啊!被取消资格不也挺好,至少你可以少一个竞争对手呢!”

无人的空寂长廊里,梵茗音和气急败坏的傅羽苓正并肩而坐。

梵茗音巍然不动。耳边,是傅羽苓比蚊子还要吵闹、喋喋不休的声音。

她突然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最终把话语咽回到肚子里,并无太大表情变化的脸上,微微闪过一道幸福的光芒。

谢谢你,小羽。虽然我知道你的乳名叫做羽苓,可是我还是喜欢叫你小羽。就像羽毛一样轻盈自由,这是我眼中你的特征。

“喂,梵茗音,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家伙了吧?”

突然,喋喋不休陡然转了个调,那双粘了假睫毛的眼睛仿佛蝴蝶一般扑闪着。

“没!”

回答得异常迅捷,可是声音却急促得难以令人信服。

啪嗒啪嗒—

凌乱的脚步声猛然传来,镁光灯闪烁不定,寂静的走廊上亮如白昼。

坐在长廊旁的两个少女抬起头,只看到一大群记者模样的人团团围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在离她们不远处站定。

“洛薇蔷,请问你对本次你的演奏有多少自信?”

“我自信我能够进入前三甲。”身着粉红色曳地长裙的少女看起来如同一块晶莹的翡翠,表情冷傲,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地让所有的记者一怔。

“洛薇蔷,听说本次参加比赛的20号选手是本次比赛的特邀评委Abert先生唯一的弟子,你认为他的演奏如何?”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似乎对冷漠的少女并不在意,相反更感兴趣地将手中的话筒朝女孩的唇边伸去。

洛薇蔷冷若冰霜地朝女记者瞟了一眼,依然高昂着头颅,仿佛开屏的孔雀,吸引了更疯狂的一波闪光。

“既然是Abert先生的徒弟,如果弹奏得不够好那会让老师很没面子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女记者甘拜下风,有些郁闷地怔在原地,很快被一拥而上的其他记者挤出了人群。

“听说你曾经三次前往维也纳要求师从Abert先生,可是先生却拒绝了你,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又有不知好歹的男记者出头挑战。

“我说过很多次,他只收男弟子,不收女学生!”

还是冷得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的声音。洛薇蔷加快了脚步,两弯柳眉微微一抖,想要突出重围。

“那这一次你有把握战胜12号选手吗?”

不料更多不知轻重的话筒齐刷刷地向她伸来。洛薇蔷在心中冷冷一哼,为这群只知道表面浮华的家伙感到莫名的悲哀。

“一切等结束之后自然有分晓。我想你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演奏上比较好,否则明天的报纸头条让洛伟雄不高兴的话,你们就永远别想再踏进这金色米歇尔音乐厅的大门!”

她终于厌烦了被如此推搡的境地,猛然停住脚步,朗声说出字字铿锵的狠话。

“小洛!”

在记者们被这少女超乎16岁年纪的话语震撼的同时,一个比风火轮更要急躁几分的声音从远处疾驰而来。

只看到一个面色通红、身材微胖、穿着蓝色牛仔裤的高中女生甩动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如同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谁都能够看出少女白胖的脸蛋上满满的歉意。她几乎是一头扎进记者们的队伍,随后不等喘过气来,就张开双手,仿佛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不由分说地开始驱逐。

“走开!走开!全部给我走开!”

记者们愕然。望着这个举止奇怪的女孩,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吞下了地雷。

而洛薇蔷却司空见惯了一般,在短发女生的护拥下,快步远离。

一瞬间,空气凝结,每个记者仿佛都动了动,可是谁都没有再次伸出手中的话筒。

一高一矮两个少女的身影缓缓地越过梵茗音和傅羽苓的面前,顺便带来一阵微风。

一股好闻的绿茶香水味钻入梵茗音的鼻翼,她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恬静,高雅而又淡然。

作为整个茵瑟音乐学院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比她高出一年级的洛薇蔷不仅仅是拥有姣好的面容和绝非寻常的家世。她弹奏的钢琴总能让人恍惚看见维也纳的大地上,阳光与喷泉翩然起舞。

在很多人的心里,她和他一样,是那么高高在上。

叮叮咚咚—叮咚叮咚—

从舞台上穿梭而来的钢琴声,就像是一朵朵随着风绽放的丁香,缓缓地在一双双温暖而又黑暗的耳中徐徐铺陈,逐渐变成漫山遍野的璀璨。

记者相互使眼色,仿佛忘记了刚才碰到的钉子,重新乐观起来,快步朝舞台的出口处走去。

每个人都高举着手中的相机,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

梵茗音有些可笑地看着那些为了生计不择手段,被比自己年轻至少一轮的洛薇蔷奚落仍不恼怒的记者,暗自想道。

他们想要的,只是能第一时间围堵住退场的凌翼芒吧?

可是这里面,又有几个人知道,台上那清俊到无以复加的白衣少年,弹奏的是哪一首曲目呢?

也许只有她知道,这首《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曲》,他又出色地超常发挥了。

啪!啪!啪!

舞台上三盏聚光灯同时变换了方向,将一个蓝色的身影徐徐投映在木质地板上。

身影微微欠身,向台下的观众鞠躬。她的优雅与内敛,引起全场一阵礼貌的掌声。

梵茗音觉得视线微微有些模糊。这是每次比赛现场她独特的反应,虽然曾经也对妈妈说起过,但是妈妈只是以她胡思乱想为由,将她臭骂一顿。

不过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对着一张张挑剔的面孔?作欢颜,台下对于她而言只是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无须畏惧。

她只要能看清手下的黑白琴键即可。

观众席渐渐地安静下来。梵茗音稳步一个转身,朝全身散发着黑亮光芒的钢琴走去。

咔嚓—咔嚓—咔嚓!

在一片肃静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一阵极不和谐的快门声。

是谁那么大胆,要知道米歇尔音乐厅向来门槛极高,姿态极为傲慢,不允许记者入场,采访一律都在后台准备。所以刚才那些可怜巴巴的记者,才会为了一张独家新闻的照片苦守在门口。

梵茗音微微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舞台下第一排VIP座上,有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少年,正高举着镜头对着自己。似乎察觉到被自己发现,少年的手迅速地收回,快得连周围的人都没有发觉。

能够买到VIP入场券的人只有两种,不是达官显贵,就是选手的直系亲属。可是,这两种人没有理由会不知道米歇尔音乐厅的原则吧?

梵茗音有些惘然,禁不住顿在了舞台上,可是目光一转,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正端庄地坐在第一排的另一侧,举头望着她,虽然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都无法看清轮廓的面容,却还是笃定地那是她的妈妈。

妈妈此刻一定是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了吧。回到家,她就能听到一场精彩的“演出报告”—鞠躬不规范,身体过于僵硬,面容未带笑……以后绝对不允许!

梵茗音强迫自己放弃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在钢琴旁坐定。今天的曲目是—贝多芬。

她高举着双手刚要按下,脑海中的一根弦却猛然绷紧。

叮咚叮咚叮咚—

宽敞的大厅里,正随着琴声摇曳身体的梵茗音,微微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在自己手下这首美妙的德彪西经典曲目—《大海》之中。音乐就像海浪不断地抚慰着她的心灵,让她深深地陶醉。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一轮即将升出海平面的月亮,正与静谧的大海缠绵告别。

啪!

突然一声重重的击打声,梵茗音从幻梦中惊醒,张开眼睛却发现是母亲站在自己面前,干瘦而长的手指按住已经合拢了的乐谱。

“快要比赛了,你选择哪个曲子?”严肃的妈妈向来都是开门见山。

梵茗音微微侧了侧脑袋,轻声说道:“就……刚才这首德彪西的《大海》。”

“大海?”妈妈的目光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坚决地摇头,“不行。我已经帮你选好了,贝多芬《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三乐章》。”

贝多芬?

那个总是命运多舛,却又才华横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贝多芬的名字,梵茗音总会有一种伤心欲绝的心情。本能的抗拒,不愿意靠近那种坚强得让她难受的音乐。

然而,妈妈决定了的事情是从来不能更改的。

梵茗音黯然低头,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浩浩荡荡的音乐就像是一辆突兀闯入玫瑰庄园的马车,让全场再度陷入沉寂。

是非常有力的音节,字字铿锵,重重地回荡,令每个人的心灵都受到了震撼,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不少观众闪烁着的目光中流露出悲怆,仿佛为那片片在车轮下飞溅的红色花瓣默哀。

这是妈妈要求的水准吧!

梵茗音用力敲击琴键,如同敲击着心中的玻璃墙,墙上露出蜿蜒如同蜈蚣的缝隙,摇摇欲坠的脆弱美。

音乐狂风暴雨般从第一排席卷到最后一排,最后又悄然化为一双雾手,轻轻地笼罩在一位满头斑白卷发、精神矍铄的老人身上。

老人穿着礼服,派头十足,手肘却慵懒地搭在扶手上,左手指尖夹着一支粗大的记号笔,不时晃动两圈。他的眼睛在半黑的观众席上散发出锐利的光芒,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毫不犹疑地落在舞台的最中央。

他突然眯起眼睛,打量着摊开放在大腿上的笔记本。

大开本上孤零零地写着两个数字。

有些寂寞吧?

他突然孩子气地一笑,毫不犹豫地倒转记号笔,在最末一块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硕大的数字—

13

老人似乎很得意,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本子,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玩心大起,用黑色的记号笔在13这个数字外面,画上了一个漂亮的圆圈,又仿佛嫌不够,很快将另外两个数字也一并圈在了圆圈中。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舞台中央,一双白皙而纤细的手正随着音域的转换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地跳跃,这双手骨节修长,形状非常漂亮。可是也许是因为聚光灯实在太亮太显眼,这双优美的手被映照得格外苍白。

华丽的丝缎礼服裙上方,是一张毫无表情、同样苍白的脸。

悦耳的钢琴声继续疾驰推进。

钢琴声音越来越激越,如同战火连绵的前线上厮杀的战士,越来越靠近对方的阵营,手中的枪托也在微微颤抖。

而钢琴前方,身体不断摇曳起伏的少女脸上,两弯清秀的柳叶眉如同两片异性磁石,瑟瑟着朝彼此靠拢。

琴声突然加高音阶,渐入高潮!一瞬间炮火连天,火光映照了整片天空,仿佛要烤焦所有的云团。

少女光洁的额头上竟然渗透出了豆大的汗珠,不时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饱满的粉色嘴唇越抿越紧。

高潮仿佛永无止境一样,整个音乐厅陷入了哑然的惊愕,所有的观众仿佛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用手掌按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怔怔地望着台上挥汗如雨的少女。

梆!

突然,激烈的音乐仿佛被拦腰截断,发出一个绝望而又难堪的颤音!

余音仿佛池塘中的波纹缓缓散开,渐渐地消逝。

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从大厅的四面八方汇聚成一束胜似聚光灯的强光,牢牢地打在舞台的中央,打在抽离了声音的钢琴与脸色惨白的少女身上。

她这是怎么了?

梵茗音的双手就像桅杆一样高高弹起,与肩膀持平,在空中停滞。

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那只格外白皙的左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的额前汗水涟涟,几缕从整齐的公主头里逸出的发丝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住了太阳穴,看起来又有几丝滑稽。

哐!

一声巨响,半空中划过两道白亮的光,梵茗音的双手从天而降般重重砸在了琴键上。

“怎么回事?那个女孩怎么突然倒下来了?”

“刚才不是弹得很好嘛?是不是突发病症啊?”

“还真是多灾多难的比赛啊!”

全场一片骚乱。观众席上回荡着阵阵议论,不少好奇的人探长了脑袋,望着舞台上这戏剧化的一?

动弹不了的梵茗音紧闭双眼,任由耳边回荡着阵阵令她不安的声响。

这一刻,她的世界仿佛也落下了帷幕,一片漆黑。

“大家安静一下!刚才13号选手身体出现特殊状况,我们将马上送她去医院检查,比赛暂时中断,半个小时之后重新开始!”

突然,那熟悉的清亮声音又在舞台上回荡。

是他吗……

刚才已经麻烦过他一次,这一次又……

梵茗音的心不觉有些酸涩,有一种想要对他说对不起的冲动。可是她动不了,连声音都仿佛被一双枯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干涸得几乎要裂开来。

“13号选手梵茗音,你能不能站起来?”

……

“梵茗音选手,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

“不好,选手昏迷了!担架!担架准备!”

“火速送往医院!”

噼里啪啦凌乱的脚步声,是工作人员和医务人员上台了吧!梵茗音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脑袋中的灯猛的一熄,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观众席仍然一片喧哗,就像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坐在第一排VIP左侧的一位中年妇人,精心修饰过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混杂了紧张和不悦的神色。

她镇定地站起身,握着手袋转身朝米歇尔大厅的出口走去,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但挺拔的身姿仍显出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只是这一刻,她的背影竟显得格外落寞。

而与此同时,观众席的另一侧,一个半挑着眉毛的少年突然悄无声息地扬了扬嘴角,将手中的照相机迅速地塞进了随身的书包中,随后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座位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后台与舞台的交接处,紫色的帘?被悄悄掀开一条毫不起眼的缝隙,隐隐可见站在那后面的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

谁也没有发觉,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座位上,那位白卷发老者目光倏然一颤。他失落地低下头,紧捏着记号笔的手似乎于心不忍,最后却还是决绝地落下。

哗啦。

住在圈中的数字13,又被重重地划上两道相交的短直线,又粗又黑,大煞风景。

老人鹰隼般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意兴阑珊的光,同样花白的胡子缝隙中透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还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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