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面对东市长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问祸村了。我和他并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点头或微笑意思一下,目光在霎时间相碰,便又慌忙地避开了。我很慌张,在这个春天我感受到了暗涌在我血液里的敏感。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连他这个堂堂市长也表现得那么紧张不安。或许,他也厌恶春天的熏诱,因此面对这个季节里特有的气息不知所措。或许,他也和我一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是的,这件事太顺利了,以至我和他都有些怀疑。我晃了晃头,将这些疑惑和想法统统甩掉了。
我困窘地坐在一边听他和二叔他们说话,是些很家常的问话,像国家领导人慰问贫困农民。二叔很恭敬地回答着,但他避开不谈我,只述说着自己工作的困难和成果,汇报村里农民的生活情况。三叔更是一个屁也不敢放,只是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斜靠在椅背上,偶尔咳上几声。然而,二叔和三叔仿佛事先约定好了似的,每当三叔轻咳一声,二叔就会立即中断正在说的话而扯出另外一个新的话题。我本来想,三婶肯定会十分热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然而也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和二婶的手握在一起,脸上始终保持着少有的微笑,一副妯娌和睦、贤妻良母的温柔模样,也觉不出以往的夸张和做作。
外面吵吵嚷嚷的,我起身朝门口望去,看见李老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却被几个强壮的人拦住了路。我见过那几个人,他们常常跑东跑西地帮二叔办事,想来这次也应该是二叔特意安排这几个人来的。李老爹嘴里骂骂咧咧的,最终不得不愤愤地离开了。
我耳后有几声恐怖阴森的笑,我惊了一下,迅速回过头去,严秘书那张龌龊伪笑的脸几乎撞上了我的脸。我急忙退后了几步。我马上想到,他是不是寻思着要借机报复我?而这次认亲会不会根本就是他掌握下的一场戏?我恐惧了,紧张地看着他。
然而他那笑容依然不变,只是他的声音冰冷:“你那些事我都知道。”
“什么?”我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知道什么?”
“那一万元的事。”他还是笑,说话的声音像一根铁棒敲打着我的骨头。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慌了,赶忙将他拉到了大门口:“你……你想怎样?”我撇过头问他,不想看到他的笑,因为只要看一次他的脸,我就会打一个寒战,牵动我全身颤抖。
他缓缓地走近了几步,双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之后就小心却有力地落在我的肩上,注视着我,很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仿佛要将我每个思想分子和情感粒子都看清似的。我以为他真能读出我的内心世界,以为他真能看出我的紧张和困窘,以为他的内心正计划着报复我,于是就更加慌乱了。我拿开了他的手,转过身背对了他。
“你说吧,你想怎样?”我试图表现得镇定,然而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声音的颤抖和没有底气。
他踱着缓慢沉稳的步子从我身边绕过,又出现在我眼前,笑得更灿烂了,眼里加深了他的窥探和揣摩,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自己人。我已经帮你摆平那件事了。”
“什么?”我愈加紧张了。
“那人报了警。如果你被查到的话,可就是抢劫罪……”他故意顿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派人给他送去钱了——不是一万,是十万。”
“哦!”我本想对他道声谢,却最终没说出口。我的脑子里只停顿了一下,又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和蹊跷。我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他只轻笑了两声,就不说话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而我的内心是不轻松的,不由自主地又盯住了他那双带着一抹深沉意味的眼睛,继续问他:“东市长为什么认我?”
“你是他儿子。”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也有些理所当然。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留意起周围来。家门口围满了人:扛着锄头的男人,提着一篮子脏衣服的女人;听觉和视觉都已模糊了的老人,还兜着尿布才刚刚学会走几步的小孩;东邻乡的小贩,西头镇的买主,北边村的众家太婆,南面庄的光棍老儿……仿佛这里养了一个魔法师,无穷的魔力随着空气飘散传播,将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和那些本来有事的却宁可放弃这些事来亲身感受魔力的人吸引了过来。我在这些可恶的人中找到了李老爹,他的嘴里依然骂着,一看见我就挤了过来,一把抓住我前胸的衣服,说:“你回去告诉你二叔,做人一定要剩根尾巴掸苍蝇……”
严秘书快步冲上前帮我甩掉了李老爹的手,给了他一巴掌:“叫你胡说八道!不要命了!”
李老爹是个嘴硬骨头酥的人,知道吃了亏就立马哽住了声,连屁都不敢放,只斜着眼快速看了我一眼表示愤恨,然后就灰溜溜地躲进了人群中。我拉着严秘书进了院子:“你不该打他,影响多不好,人家会说是你这个市长秘书打人。”
“是是是!难得你为我着想……”他尴尬地笑了笑,一只手突然出现在我肩上,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接着就醒悟似的补充道,“我们是一家人。”然后他就冲我嘿嘿笑,脸上的肉开成一朵花。闻爱居然喜欢这种男人。
我正要抬腿进去,却瞥见不远处的香樟树底下站着那个疯女人,右手很随便地握着一根树枝,有意无意地在地上划来划去,惹起些尘土来。她大概是看见我在注视她,先是很紧张地停住了手,然后就地扔了树枝匆忙逃开了。我蹙了蹙眉。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严秘书悄声问我。原来他也注意到了她。
“一个苦命的女人……”我说,“然而是个疯子。”
“哦,竟只是个疯子!”他皱了皱眉,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听见身后又是吵嚷一片,我刚回头,就看见一群陌生人冲过二叔布置的保护层朝我围过来,我先是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然后也是下意识地前进了几步,准备迎接无法预知的灾难。然而在我的脑子里分明有一个声音在疯狂跳跃:怕什么,你是市长的儿子!
带头的那个人恶狠狠地说:“你是东南?”
“是。”我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在心底猜测着来者究竟什么来历。
“今天正是找你算账!”他的眼里喷出两股火绳,随时要将我点燃的架势。
唾沫星子扑在了我脸上,有些淡淡的腥臭。我瞥见李老爹嘿嘿地笑,像是幸灾乐祸。我有些奇怪,也猜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难道也是为了东市长认我的事吗?我疑惑地望了一眼严秘书。他似乎也正困惑着,脸上挂着不解的神情。但他很快醒悟了过来,走上前停在了我前面:“你们什么事?”
“我今天找的就是他,不和无干的人纠缠。”那人不屑地瞧了一眼严秘书,然后抛给他一个轻蔑的笑,声音冷冷的,如冰铁铿然相撞。严秘书俨然有些气恼了。我突然想到,大概是因为杨尘的事。
“那我算不算无干的人呢?”是二叔的声音。
我高兴地跳到了二叔的身旁,却发现东市长也站在一边,朝我和蔼地笑着。我有些尴尬,也冲他回报一个微笑,就匆匆低下了头。实际上,也不是我害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而是觉得他刚认了我就见识了我闯下的祸,自己脸上觉得太没面子。
“你真是个不识相的人,上次客客气气地来谈,你没个好脸子,不知这次怎么个想法?”那人走近了几步,慢悠悠地说。他似乎带了千军万马,一副获胜无疑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怎么个想法?”二叔脸上堆着笑,因为他知道今天和前几天不一样,东市长站在一边呢,于是他很客气地反问着。
那人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说:“今天好像想明白了,态度不错嘛……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二叔也很不自然地挤了挤笑。
“我儿子昨天刚出院,没落下残疾,但医药费你们得全付。七千。”杨尘的父亲仗着身后的那一帮人,不容商量地说着。
“七千?”二叔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他似乎也慌了。
“弄伤别人,赔付医药费,是应该的事。七千就七千。”说话的是东市长。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杨尘的父亲疑惑地打量着东市长,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他大概也觉出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但想不出到底是谁。他根本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人是已州市的市长。
严秘书上前几步,打断了他的话,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能拿到钱不就是了。”
“钱呢?”杨尘的父亲将手一伸,语气里透着那种拷问式的威严。
“给他个地址,明天来取。”东市长看着严秘书,说。
严秘书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来,唰唰就写了地址给他。杨尘的父亲看了一眼就将纸条塞进了上衣兜里,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万分神气地带走了他的千军万马。
“南儿!”二叔故意怒声叫我,说,“你看你,给你爸添麻烦……”
东市长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示意二叔不要再多说。我笑了笑。我看见东市长也笑了笑。但我不知道这个笑是给谁的。是给我这个闯下祸的他的儿子以表示安慰?还是因为二叔略显紧张的言语和表情,让他认为二叔没经历过太多大事?或是给那些在我家门口骚动的人以冷冷的讥讽?我下意识地想努力去思考和辨清,然而我猜不透。
我跟在东市长和二叔的身后,沿着那条小溪向村口走去。三叔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三婶,二婶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里包含着不舍、期盼,还融合着我无法分析出的情感和思想,汇成一股泪水,像小溪似的流出。
我何尝不感到不舍呢?这满山遍野水红的杜鹃花,曾经寄予了多少少年的梦想;这涓涓流淌的溪水,将臂膀伸向遥远的地方,每天带走了多少美好的记忆;这满村的香樟树,存在了几百年,见证了问祸村几代人的历史和沧桑。
这种不舍的心绪犹如明媚的阳光穿过窗子毫不讲理地闯进了灰暗的屋子,一条白亮的光带豁然将屋子切割开来,像是一条从空中飘忽而来的白练,突然被人抻直了,弹起了一阵微尘,每一个微尘粒子里都承载着一些凌乱的回忆。
我晃了晃头,我不愿意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我不喜欢这样,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只需要记住,我是东市长的儿子,亲生的;东市长是我的父亲,亲生的。
一切进行得合乎情理,顺理成章。我看见了停在村口的两辆车。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但身后那帮人的吵嚷实在有些烦人。我脱口骂了一句:“娘希匹!”
我刚骂完,二叔就打了我一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得不勉强尴尬地笑了一下。车门为我打开的时候,我突然回转了身,大踏步地往回走去。二叔急了,拨开人群拦住了我:“南儿,你还不信?”
我看了他一眼,看见他两条眉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眼里盛满了请求。我绕过他,穿过那座木板桥,却突然发现了坐在对面香樟树下的疯女人。她还是扔过来一粒石子,我头一低就躲开了。她嘴里喃喃着,虽然听不清,但我猜想她大概还是骂我是祸水。我感到了一丝不祥和恐惧。二叔和二婶跟在我后面。
“你放心,我就要走了。”我朝她喊道。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解释还是道别。
我望见她笑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本想停下来,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很轻声地说了句:“我真的要走了。”那个疯女人好像听见了我的喃喃轻语,她身子轻颤了一下,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哀矜的神色。我鼻子酸酸的,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但我看见二婶走近疯女人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几下,如同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我看到了那个坟头,那个寄托着我无数心情和安慰的坟头,那个我一直认为埋葬着我亲生父母的坟头。如今,我看着这个坟头,那些曾经寄托的心情再次浮现出来,满满当当地融漾在我心头,生出了一大片无法摆脱的苦恼。我不知道隐藏在我体内某个秘密角落里的那个冥暗、不透明的世界里在进行着怎样的运动和挣扎,那些微妙的细胞又在怎样翻腾活跃着。我只是切实感觉到那里有一个愤怒和反抗的声音在呼喊,在跃动,时远时近。
“南儿,不管怎样,还是拜别一下吧。”二叔在我耳边说。
然而二叔的话带给我的是更大的懊恼,我竟然将这个坟头底下那两堆白骨当成了自己的父母!我上前就往坟头上重重地踢了一脚,泥土滚了下来。
我刚踢完,还没来得及站住脚,二婶就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我踉跄了几步就跌坐在了地上,脸上升腾起火辣辣的疼痛。二婶这一下打让我觉得自己脑子木木的、空空的,只有一抹不解的疑惑深深地留驻在我的眼神里。我站了起来,看见二婶哭得厉害。
二叔牵着我的手离开,我却听见“扑通”沉闷的一声响,回头看见二婶跪在了坟头前。二叔回去在二婶的耳边轻声安慰着,一面扶着她起来。二婶这个突兀的举动,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二叔是从不允许二婶打我的,然而,对刚才的那一巴掌,二叔却没说什么,似乎也赞同二婶这样做。
我怅惘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怅惘地望着我。太阳已经西斜了,在我们的身后投下三道长长的影子,如同流星的尾巴。
车门依旧为我打开着,这次我只犹豫了一下,就钻进了车,自己主动将车门重重地撞上了。
我隔着车窗玻璃看车外的人们。二婶依然哭着,二叔安慰着她。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遮住了我更远的视线,我已看不见那条小溪和那个疯女人。
但有一张脸十分迅速地贴在了窗玻璃上,我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三叔。他朝我颔了颔首,嘴唇抿紧了,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也对着三叔点了点头,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还看见东市长和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握了手,然后就进了副驾驶室。严秘书进了前面一辆车。车开动了,二叔他们朝着我挥手,我没有挥手,但在我的心里已翻腾起无数隐隐的忧伤。在车驶出问祸村的那一刻,我落泪了。东市长发觉了我的难受,递过纸巾来。我勉强笑了笑,很客气地道了谢。
一路上,东市长一直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和我聊天,试图摆脱我的拘谨和尴尬。他的话语里有着太多太多对我将来的打算,我甚至想,他所说的那些事,我这辈子能不能完成。但我基本都是不说话,或是笑笑,或是耸耸肩,或是毫无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耐心,更有一种肯定能征服我的自信。他后来向我说起他和我妈的故事,我却用心听了。
“是一九八七年吧……”东市长说。
我皱了皱眉头,说:“二叔说是一九八六年。”
东市长立即更正道:“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去,他也低下头去。
他又突然抬起头来,说:“哦,不,肯定是你二叔记错了。我不可能记错的。”
我又看了他一眼,我和他的眼里都盛着紧张。
没过几秒钟他又抬头说:“你二叔没说错,我也没说错。我认识你母亲是在一九八六年,你母亲生下你是在一九八七年……”
说完,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接下来,我们都不说话了。
车轮辗过了村庄、乡镇、城市,即将把我带进未可知却早已安排定的命运。
车子驶进已州市市区的时候,我从窗口望出去,天已经有些暗了。黑暗正在吞噬白天,暗淡朦胧的光线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和虚幻,让我恍若置身梦中。我被带进了一间房子。
我本以为东市长——现在我应该叫他爸爸了——他将陪着我一起吃晚饭,至少能带我熟悉熟悉环境。可是他给了我一串钥匙和他的手机号码后说,他晚上有个重要活动要出席,要我自己一个人去外边吃饭,还关心地说要我早点睡觉,还说也许过些天会带我参加一些活动。他将手一指,我就知道自己卧室的位置了。他很匆忙地离开了,这让我觉得很遗憾,也很失落。
此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觉无聊才注意起房子来:不算太大,但有点古典的味道。桌椅茶几大多是那种古拙的木质的,然而我讨厌这种笨重和沉闷的风格,就像我讨厌春天一样。我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别的房间里,只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的卧室很大,因为大,所以显得太空,站在里面,我有些难受。
我决定去找林途。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马上付诸行动了。我快步走在街上,看见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刺眼地闪烁着,像一双双窥探人心的狠毒的眼睛。商店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儿俯视着来往的车辆和人群,嘴角上挂着一个冷冷的永恒的笑。
我见到林途的时候,他正准备收工,抬头一看见我进来,就很快放下了那些零乱的有待整理的文件,走上前勾住了我的脖子,很开心地说:“今晚我请你玩,还去歌舞厅。”他的话里带了种不容分说的霸道。但我同意了他的安排。
我们先在他公司旁边的一个小餐馆里简单地吃了晚饭,就嘻嘻哈哈地去了歌舞厅。疯狂的音乐、疯狂闪动的灯光和那些女人疯狂扭动的腰,让我很兴奋。我们坐在一角,林途自作主张地叫了四瓶啤酒。我们很随便地聊着,聊的大多是些无聊的话题。比如他指着舞池中其中一个女人的屁股,说那女人的屁股和闻爱一样大;比如,我指着一个被男人抱着的妖艳的女人,猜测她肯定是个妓女;比如,我们一起分析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女人的性格,然后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找个像薛宝钗那样的女孩,我们都不喜欢林黛玉……
当一瓶酒灌下肚之后,林途又一次回忆过去,我有些头疼。其实人们最需要疲惫,因为当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重重地压在人心头和脑海时,人不愿意也不可能再去抚摩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一切,除非在梦境之中。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叙述:“你应该每天保持忙碌、疲惫,然后忙完了就睡觉。”
“我试过,但我无法做到!当我打印文件时,当我阅读合同时,当我开员工会议时,我的脑海统统都是闻爱的影子!我很失败,我居然忘不了她!她的声音,她的身影,纠缠得我无法安心工作,无法静心睡觉!”他低吼着,情绪像狂乱的汉姆雷特。
我后悔说这些,于是试着转变话题,我告诉他我是市长的儿子。他仰了仰头,放声大笑了起来,眼睛不以为然而揶揄地看着我,带股调皮的神情,大着舌头说:“你喝醉了。”
我也笑了笑。其实,我没醉,我知道的。但我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一句:“我喝醉了。”
“是为我而醉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和林途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头晕,但我还是清醒的。我看见两个女人扭着屁股朝我们走来,说话的是走在前头的那个染着红发的女人,后面跟着的那个则染着黄发。不用说,她们肯定是妓女。
林途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上前揽住了那个红头发的女人,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一面醉眼迷离地欣赏着她的身材。然而,当那黄头发的女人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惊慌地跳了起来,尽管我的生理系统的反应强烈得很,某种欲望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内心。但在一个受挤压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跳了出来,对抗着我那烈火焚烧般的欲望。
“我是市长的儿子。”我说。
换来的是那两个女人咯咯的笑,以及林途嘿嘿的笑。
“他醉了。”林途轻咬了一下那红头发女人的耳垂,睨视着我,说。
“他醉了。”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的手很做作地绕过林途的脖子,手指抚摩着他的脸,嘲讽地说。
“你醉了。”黄头发女人抬起右手的食指在我的额上轻点了一下,暧昧地说。
“我醉了。”我对自己说,有些害怕,也有些厌烦。我甩掉那女人的手,逃出了歌舞厅,由于走得急,刚出门就差点撞上一辆车,那车一下急刹车,车主就摇下车窗狠狠地骂了一句:“找死啊!”
一股无名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我是市长的儿子!”
那司机大笑了几声,骂道:“有病!”
我愣了一下,木木地看着车驶入疯狂的车流中而开远了。这要是以前,我铁定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他的,肯定会揪下他来较量一把。而如今我不了。我是市长的儿子。我心中再一次升起了强烈的遗憾,这种紧迫的情绪像黑色的雾霭缠绕在我心头,像是甩出一个钩子扎进了心房。我对这种无头无尾、渊深莫测的遗憾有些害怕了,这难道是对我的某种暗示吗?
有人在我背后轻拍了一下,我惊慌地转过头去,看见林途正故作恼怒地看着我,眼里有着不解和疑惑,也带了种浅浅的埋怨:“你怎么了?搂个女人把你吓成这样!”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喉头在上下耸动,费力地想解释清楚。
“其实,我知道的,我听闻爱说了。”林途想了一会儿说。
“她还有脸和你联系?”我说。
林途不知意味地皱了皱眉,不说话了。他那双我所熟悉的深邃明亮、善于思索的眼睛,此时变得忧郁了,闪动着某种忧虑和伤感。我和他沉默着缓缓走了一段,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正想无话找话,他就先说了:“东南,我们认识有好多年了吧?”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种对视持续了好长一会儿。我说:“好像有七年了吧?初二的时候。”
“真快。”林途燃起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问,“我们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打架吧?”我说。
“哦……对。这叫不打不相识……”他笑了一声,却将烟抽得更加猛烈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我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
林途用一种低缓的、压抑的,稍稍显得喑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做好朋友……”
原来他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知在忙碌着什么,毫无顾忌地在灯海中横冲直撞,转弯换向的车透过来的光晕让我有些眩晕,仿佛照得我千疮百孔。但我感觉到眼前的林途是一个难得的朋友,他并没有因为我成了市长的儿子而想到自己可能得到好处,而是担心步入高处的我是否还在意这份友谊。
我将双手搭在了他的双肩上,用一种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永远是顶好顶好的朋友!”
我看见他笑了笑,激动地对我颔了颔首,然后紧紧勾住了我的脖子,却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从他鼻孔里呼出的气弄得我脖颈处痒绵绵的。事实上,我们都没有醉,只是彼此在逃避面对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我进门没有脱衣就拥着一床柔和的被子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在去往问祸村的泥道上踽踽独行,两旁的树枝在夜色下扭曲、变形,把黑幢幢的影子投在道上,横一条竖一杠,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我就在这张迈不尽走不出的大网中挣扎着,直到没有力气动弹和呼喊。我惊醒了过来,觉得浑身汗淋淋的。当我害怕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又被吓了一跳,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头,几乎挨住了我的鼻梁。
“孩子……”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东市长——我的爸爸。
“你做噩梦了。”他幽幽而关切地说。
他出去拿了一块毛巾帮我擦汗,冰冷的毛巾蒙住了我的脸,然后很小心地绕过我的脖子,滑到我的胸前。我被感动了。原来有父亲关爱是那么美好的事情!我头一次感受到了源自父亲的那种特殊的爱。这倒弄得我双眼上起了一层泪花,我也头一次觉出,原来我也是那么容易感动。
他还穿着整齐的西装,看来他刚回来,还没有睡觉。我下意识地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是下半夜两点了。我重新滑入被窝准备继续睡觉的那一刻,我探出头对他笑了笑,说:“爸,你去睡吧。”
他迅即高兴起来,脸上堆起了灿烂的笑:“好,我这就去睡。”
从他的笑容里,我有了一种感触,原来给人幸福是那么简单。我简单地喊他一声“爸”居然能给他带来开心的笑。实际上,世间任何人之间,或是人与物之间,大概也是那么简单。如果所有人都能给予世间一句发自内心的简单的话语,一个简单的动作或一个简单的神情,是否这世界将变得更加和谐和美丽?
我的脑子里花红柳绿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我虽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头,但还是满意且安心地闭起了眼。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瞥见有一道刺眼的光在窗帘缝里摇晃,像一个可爱的女郎在轻唤我起床。我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就坐起穿衣服了,一面穿一面听着动静。很安静,看来爸爸早已经出去了。
我拉开窗帘,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我想。洗漱完毕之后,我给村委会打了个电话,果然是二叔接的。我向他报了平安就挂了电话。
这一天过得很平淡也很无聊,我就坐在客厅软软的沙发里看电视,双臂拥着好几个靠垫。看完了紧张惊险的中国香港警匪片,再看多年前的中国台湾武侠电影,最后还看了几集无聊的青春偶像剧,看着看着竟将这些风格完全不同的影片混在了一起,倒好像只是一个奇异的故事。直到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才觉得头颈一直深陷在一堆靠垫中几个小时不曾挪动而有些发麻。我很费力地转过头去,起身开门去了。
站在门口的居然是闻爱!她的到来让我十分意外,也很厌恶。我将她堵在门口,盯着她,猜想着她找上来的目的。
“怎么,不让我进去呀?”她像是走惯了各种应酬场合,很妩媚很大方地说。
我只好让她进来了,她妖里妖气地扭着屁股坐下的时候,眼睛却打量着房子,说:“房子真好!”
我很随意地笑了笑,却不想看她的脸。她表现得很随便,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手拿起苹果就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你爸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我吗?”我依然板着面孔,口气生硬地说。
她也咯咯地笑了,说:“我是指,你爸在感情方面,没有女人吗?”
我惊诧地望着她,只是“嗯嗯”两声,一边努力整理着心绪,想尽快把她说这话的动机和意图揣摩出来。
“像你爸这样的条件,有身份有地位有金钱,怎么不找个女人呢?这事……”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行吗?”
她看了我两眼,故作委屈地说:“我就是说说而已,又不是想勾引你爸。”
对于她这句话,我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又气又惊,气的是她那阴腔怪调的声音像是藤草缠住了我的头脑,让我有些头疼和厌恶,惊的是她这句话恰恰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妈的,原来她的野心不小!我相信我的观察和判断不会错的。
我白了一下眼睛,却看见她正看着我,闪着狡黠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的表情动作。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你不觉得对不起林途吗?”我的话毫不客气地直刺她的内心。
她突然大笑起来,说:“人,都是贱货。你迟早也会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好东西!”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我被她的话震慑了,虽然我不能很明白地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但真实地在我内心掀起万丈狂澜。我是怎么了?居然会被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晕头转向。我觉得自己慌得很,闷得很,只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