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蓦然回到龙庆殿,那里是国王办理公事的地方,几排大大的书架占了很大一部分的面积,火盆里的碳火烧得滋滋生响,照得殿内很是明亮。
“陛下,臣以为,风暗尘不该留,历代君王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刘将军劝道,“难道陛下就一点也不担心飘雪公主吗?前朝的公主成了他的夫人,他能经得住蛊惑吗?”
萧蓦然沉默着,前日的小聚还恍如在眼前,其实他那天并没有醉,他看见零落那样伤心地靠在风暗尘的身上,那样无奈地为他垂泪,她还是爱着风暗尘的,若真的杀了他,她定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可是……
“陛下,这是文武白官刚拟的密折,您看看就知道了,众怒难犯啊,他们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战乱,是容不得他的。”
萧蓦然一把挥开折子,眼睛里泛着杀人的光芒,他怒道:“你为何要在大殿上说?为何不私下里跟我说?难道你事先就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刘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惶恐地哀求道。
萧蓦然颓废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帝王都是这样的吗?都是这样无奈,越是想保护的人越是保护不了。零落,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刘将军走了之后,萧蓦然迫不及待地就去了零落的寝宫,他的步履是那样急切,以至于宫女内侍都跟不上他了,一进门,便看到零落在和几个宫女在侍弄三叶兰,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大国的王妃,干净素雅,萧蓦然突然很心疼,零落,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王宫里来,你是属于自然的,属于狂风属于大雪,惟独不属于这儿,我也和你一样……
“陛下……”零落刚唤出声,萧蓦然便将她拥进了怀里,宫女们都识趣地退了下去,零落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是他抱得是那样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儿来了。
“蓦然,我手上有泥巴,弄脏你的衣服了……”没有外人的时候,萧蓦然是不许她叫他陛下的。
“零落,我们走吧,离开这王宫吧?”萧蓦然似在哀求一般。
“又在说什么呢?”零落只当他又在跟谁闹什么脾气,就好笑地说:“萧蓦然,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总让人替你操心呢?”
萧蓦然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伏在零落的肩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她的发香,零落,你以后会恨我的,会恨我的!你知道吗?我竟是这样的可恶!
零落回到房间沐浴更衣,但是没有让人为她做过多的打扮,只穿着一件丝绸的白色裙子,如流动的水一样在她的身上荡漾,一头秀发也是随意地披在脑后,十分惬意自在,萧蓦然却不似往日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故作陶醉状地欣赏她的美貌,他坐在那里,依旧紧蹙着剑眉,脸上苍白无色。
“蓦然,你是生病了吗?”零落走过去,抚摩他的脸颊。
萧蓦然哀伤地看了一眼零落,说:“没有,只是心里不舒坦。”
零落轻轻一笑,道;“我们伟大的国王自是要为许多事情烦心的,这才刚开始呢,你就成这样了,以后可怎么办啦?唉……罢了,我抚琴给你听!”
萧蓦然在心里疾喊:“不要抚琴,零落,不要抚琴。”
可是零落已经坐在了琴边,她望着萧蓦然甜甜地笑着,手指一扬就拨动了琴弦,这个画面让萧蓦然记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姑娘这双手就是为弹琴而生的。”零落,我真想回到过去,那时候我总是可以问心无愧地对你好,你伤心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我都可以陪在你的身边。零落,要是时间就停留在那个时候,不向前走,该有多好!
“啊——”弹到曲中,零落突然哀号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怎么了,零落!”萧蓦然奔过去,慌问,然后又对候在外面的侍从大声喊道:“快去叫太医,快去!”
零落缓缓地抬起眼帘,眼神复杂,随即猛地推开了萧蓦然,轻飘飘地就飞了出去。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了,她一路畅通无阻,轻易地离开了王宫,离开了王城。她的心已经忘记了跳动,只是想要赶过去,她在琴声里看到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群黑衣人拿着王印,居然要置暗尘于死地,这一次的幻境是那样清楚,清楚得都不像真的了。
不可能的,蓦然怎么会要杀暗尘呢,他前日不是还宴请了暗尘吗?这肯定是错觉,她不是失去了幻术和结界能力么?肯定是连预测能力也一起失去了,所以才有了这个不真实的幻影。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那么痛,不仅心痛,连胃也开始痛,甚至感觉到有东西在从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失……
零落终于停下来了,在她不远处的地方是一片打斗过的痕迹,一二十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风吹起他们的衣带,落寞地飘荡着。几匹马却还站在那里,自在地踱来踱去,没有离开,不时地嘶鸣,大风吹得黄沙弥漫,那样寂寥又悲怆。
零落艰难地移动脚步,心里默念,不会是暗尘的,不会是暗尘的,但是越走近心就越往下沉,她看到了月白,他的胸口上插了一把剑,血染红了他身边的土地,他的嘴唇紧紧地合着,是到死也不胆怯的勇气。然后,再往前走,她已经看不清楚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在风中缠绕,丝丝抽过她的脸庞,“暗尘——”一声涩涩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齿间喊出,她终于无法支撑,跪了下来。
暗尘的身上到处是伤痕,有一条伤口从他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右腮,血弄得他面目全非了,黑色的衣服也已经被剑划得破烂不堪,他的手却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料峭剑,仿佛指节都快要断了似的。零落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看到自己的腿间也成了殷红,血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暗尘,你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是你的剑,你看,它能陪着你一起死,而我再怎么努力,也见不了你最后一面,听不到你说最后一句话。暗尘,你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
她爬过去,轻轻地靠在暗尘的胸膛上,那里已经不会跳动了,冰凉冰凉的。暗尘,我们一起走吧,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她闭上眼睛,最后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是天边的一轮红日,那样凄美,然而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乌云遮住了。
萧蓦然带着大量人马赶到的时候,他险些从马上滚落下来,他看到一抹白影倒在那里,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哭了,大声地哭了,一个君王站在苍茫的大地上,站在滚滚的黄尘中,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他奔过去,零落的白色裙子已经被鲜血染红,她显得那样孤苦无依,柔弱不堪,萧蓦然坐在她的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斜阳过来拉他的时候,他一甩手,就将他推倒了。
“啊——”萧蓦然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来释放自己心中要命的悲痛了,只有对天长啸,一声又一声。零落,你为何这么狠心?你恨我,可以打我骂我,可以杀了我,可是你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
萧蓦然感到一阵阵冷汗从自己的背上流出,他的双腿发软,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他只能低下头,无比怜爱地去亲吻零落那苍白的唇,轻柔辗转,泪水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又被他吻去,突然,他大叫起来:“快,快来救她,她还活着,她还有呼吸——”
斜阳和那一群人呆在那里,都不知道他们的国王是不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
“斜阳——”萧蓦然怒吼。
斜阳仿佛从梦中惊醒,他飞快地跑过来,探了一下零落的脉搏,也高兴地喊道:“是,王妃还活着——”
零落在朦胧中听到了许多声音,有暗尘的,也有萧蓦然的,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对她说:“你是一个母亲了,可是孩子不在了,它是怕你累,所以自己走了。”然后她就很害怕,惊恐得大声喊着暗尘的名字,可是暗尘并不过来,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零落,你幸福吗?”“零落,你幸福吗?”
等零落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萧蓦然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他静静地看着她睁开眼睛,不说话,也不动。
零落想,我一定是做了一个噩梦了,蓦然是那样的好,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你看,我不过是生了一个小小的病,他就着急憔悴成这样,他怎么会忍心做那样的事情呢?
零落抬起手摸着萧蓦然的脸,嘶哑着声音道:“蓦然,我做了一个噩梦……“
萧蓦然一下子就哭了,哭得那样压抑又沉痛,他的泪水让零落害怕,所以她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脸不再看他。
“零落……”萧蓦然低呼。
“她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母后!”萧蓦然急忙站起来,想要掩饰什么似的要将太后扶到外间去,可是太后却没有随他,依旧走到了零落的床前。
“你好大的胆子,既然已经怀有龙种,为什么还那样飞来飞去?”太后显然是十分生气,连说话都喘着粗气,“你害死了我们帝王家的血脉……”
“母后——”萧蓦然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是零落已经弄明白了,她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原来是真的,她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么,暗尘呢,那也是真的吗?
“暗尘,他在哪里?”零落望着萧蓦然,平静地问。
“啪”太后给了零落一巴掌,她已经气得发抖了,“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自己的孩子死了,你居然还在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萧蓦然呆住了,他没有想到太后会动手,她一向都是那样举止端庄,可她竟然打了零落!“来人!把太后送回去!”
片刻,便有几个金甲侍卫走了进来,太后气结地看了一眼,颤抖地说:“你为了这个女人,可以不要自己的娘亲,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说完,拂袖而去。
零落又睡着了,她似乎永远也睡不醒似的,总是睡着,睡得越来越虚弱,好像一阵风也能把她吹走似的。萧蓦然天天守着她,可是面对的总是她的睡容,他无法要求她什么,因为是他自己造成的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