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情集:杜牧游湖州,崔刺史悉致诸妓,牧不惬意,因嘱张水嬉,观者如堵。有老姥引髽髻女十余岁,牧曰「真国色也」,接至舟中,曰「吾十年不来,从尔所适。」以重币结之。牧归朝,比守湖州,至则十四年矣,所约者已从人,生三子。牧赋诗自伤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此等诗不假取巧求新,随手拈来,醰醰有味,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予乐诵之。
陶南村云「玉台诗: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孟东野诗:仙机轧轧飞凤凰,花开七十有二行。凡诗用七十二,不知何所祖?」式钰按:霍光园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羣芳谱及之。故李义山诗:尽知三十六鸳鸯。或注云「纯举雌言。花开七十二俟考」。窃以为七十二之数极好,称美物数之多,率皆可用之,犹举成数言之也。试即七十二略举之,不嫌古今错杂云:叙命七十二代、摄提七十二姓、女皇七十二化、古之封禅七十二家、陶唐氏时里七十二家路史陶唐氏篇以居州里注、黄帝仙去小臣攀龙髯七十二人、周公夕见七十二士墨子或作七十二、司马法一车步卒七十二人、春秋时七十二君、孔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子、齐威王朝县令长七十二人、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属七十二人、列仙传七十二人、高士传七十二人、耆旧传七十二人、入山制百邪其次即立七十二精镇符抱朴子内篇登涉、伏羲之策坤七十二路史四象说、八卦之数倍之七十二、小成之爻并其偶画七十二俱路史大衍说注、七十二策为一日太玄元图、老子方术七十二篇、贾子书七十二篇、魏刘邵作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周易新论传疏七十二篇唐阴洪道撰、周公作大邑成周土中郛方七十二里、明堂七十二牖、殿门去殿七十二步即明堂、九轨积七十二尺、罗浮璇房琼室七十二所日南志、浮山七十二峯江南安庆府、太湖七十二峯、灵山七十二峯江西广信府、秋山七十二峯吉安府、衡山七十二峯又洞、太和山七十二峯湖广襄阳府、云山七十二峯宝庆府、鹤鸣山七十二穴四川邛州、直隶七十二清河、济南府七十二泉、丹阳练湖纳长山诸水七十二流江南、湖州七十二楼、汉中府七十二渡河、地纪七十二龙罗经解、福地七十二所、候星去北辰七十二度、南极周围七十二度常隐、北极周围七十二度常现、五行各七十二日、一蔀七十二崴三统历、二象十八变四营而成易为七十二汉律历志、岁候七十二、风七十二、谥品七十二、商数七十二、白龟钻七十二、马生阴八合阳九七十二春秋考异邮、石乞迷叩七十二弦琵琶元史、府俞音恕七十二穴内经、伯阳母脤七十二岁具七十二名其后则有七十二玄武、汉高左股七十二黑子、曹瞒七十二冢吴江长桥七十二间、蒙右七十二种,并即见辍耕录
神仙诗佳者,吕洞宾题岳阳楼云「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剑名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何其沉着浏亮!揭曼硕未达时,游湖湘间,月夜泊舟江涘,中流一棹近舟,有素妆女子起曰「妾与君有夙缘,幸勿见却。」与谈皆世外恍惚事。迨晓恋恋,临别留诗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明日舟阻风,上岸问其地,即盘塘镇。行数步,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登殿,所设像与夜中女子无异焉。此诗亦复洒然,无些子油氛。
按:奴本贱称,古人往往小字以奴物名,以奴至贱。
自呼为奴,谦也,亦媚也。自宋始,杨太后垂帘,向臣下称之也。又见之猗觉寮杂记。男曰奴女曰婢,故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今则奴为妇人之美称云。然则水仙女仙也,女仙之于揭,奴矣,又郎,令人魂也销矣。
宋书沈庆之曰「治国譬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东坡书戴嵩画牛: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昔观王阮亭诗「闺中若买金钱卜,秋雨秋风过灞桥」,本唐人诗「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未
识钱卜起于何时,后见士冠礼疏:筮法古用木画地,今则用钱。窃以为据贾公彦言,当即起于唐代。及阅钱氏养新录载筮用钱一条,亦引士冠礼疏证之,并云「考贾公彦疏本于北齐王庆、隋李孟悊同哲二家,则齐隋与唐初皆已用钱重交单拆之名,与今不异。」是据钱说,又不于唐始。今日耳目记谓始京房,从其简易。又唐诗并有「君平掷卦钱」,乃知实起于两汉时也。
元遗山论诗绝句云「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许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颇合鄙意。又「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岂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陶昆谷评云「文章人品分为两途,不相照应。安仁偶拈及耳。」式钰尝观魏文帝短歌行,居然孝子仁人,乃于子建大乖友爱。载在简策,千载拊膺,人与文歧,其尤者也!赵饴山着谭龙录有云「诗以言志,今则诗特传舍,而字句过客也。」赵为是说,洵非爱古薄今,以世儒大抵皆然,尤慨乎言之耳。陈元孝诗云「其毒愈甚文愈高,请君记取孔雀毛。」真阅历之言法言问神篇: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遗山谕诗绝句又云「切响浮声发巧深,研磨虽苦亦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征,自是云山韶濩音。」按沈约宋书:前有浮声,后须切响。谓前有双声或叠韵,下句必再用以配之也。六朝以前未有双声叠韵名目,然丛脞、股肱、崔嵬、虺隤、高冈、玄黄之类,古人往往于两句中互相节拍,不可枚举。亦孰非本于天籁,流为宫征者?于是后之五七言律体尤严格调焉。除是聪慧之士,乃随意抒写,牙齿唇舌间自能暗合斯旨。否则一不检点,便无以谐其音节。即如遗山东园晚眺五六语云「杨柳搀春出新意,小梅留雪弄余寒」,核之浮切之义,犹赖参错以调之,故铿锵流美,仍一片宫商耳。然则研磨虽苦云云,在遗山则可不足,为凡为诗者训焉杨柳一联多双声出句,杨、意、喻、影母可通,搀、春、出穿母,新心母,与出音逼近。对句小、雪心母,留、弄来母,余、寒、喻匣母可通
唐叶适诗云「应嫌屐齿印苍苔」,按汉杜林:高节不仕,居一室,阶有绿苔,甚爱之,辄谓人曰「此可以当铺翠耳」,人有蹑屐者曰「勿印破之」。盖叶诗印字本此。
遗山学东坡移居诗云「静言寻祸本,正坐一出妄。」一出妄三字,殊刊削。着一坐字,又甚涩厚。按律有罪坐,卫鞅为连坐法,汉文除收孥相坐令。则此处用坐字最合。幽兰云「霰雪惨惨清人肌,寸根如山不可移」,兰之寸根山以拟之,何等定力!孤剑云「君不见一饥缚壮士,僵卧时自惜」,等饥也。渊明曰驱,此言缚,并臻于妙也。荆棘中杏花云「京师惜花如惜玉,晓檐卖彻东西家。杏花看红不看白,十日忙煞游春车。」极熟神来,不觉其调之重矣,转成扇对。
词本诗余,最喜崔元豹因薛妓鼓筝有句云「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下缺
谑诗妙者,直方杂记:宋杨德逢,浙西佳士也,每岁过金陵上冢,事毕过湖阴先生清谈终日,岁率以为常。后频岁访之不遇,题一绝于门云「北山松粉末飘花,白下风轻麦浪斜。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湖阴归见诗,吟赏久之,称于荆公。荆公笑日「此戏君寻常百姓耳。」湖阴亦大笑湖阴,陈辅也
轿,诸韵书平声者,竹舆也,肩舆也,见前汉严助传:舆轿而隃岭,注:史记河渠书山行即桥注,去声者,<车卯>车也,载柩之车。杨诚斋诗,都读肩舆之轿为仄声,殆可假借耶?抑别有本也?不敢轻下雌黄。然「人物只今何水部,风流不减韦苏州」,韦字固无仄声读,后人犹效之,却不知有甚意趣?
邵氏韵略平声桥字注:一作轿,竹舆车也,去声。轿字注:篮舆也,皆肩舆义,犹之诚斋诗
古诗音节谓无定而有定,谓有定而仍无定。苟性分中稍能为诗者,取历代名作各种体裁略读之,便可神会,吮毫洒墨,固无患矢口之不成声也。近见赵饴山所著声调谱,其传谓得之王渔洋,顾其中举昔人五古七古各如干
篇,以为标准者,论其平仄曰「若句为古体,若句为半律,若句为拗律,若句为律体。」其为合拍与否,亦未明言。甚至取平仄之不谐近体者,字字圈点标出之,几欲以语语生涩,方为合式,等之填词谱曲,遂为古诗桎梏矣。岂知诗之古在神味,在态度,兼在采用字语,固不专主调之棘口乎?故工于古体,有平仄谐如律句,不但一语且迭作二三语,参入篇中,而上下合诵之、仍是古意盎然者,不工古体、有句本非律体而仍带律诗气象者,此固不待细审,到眼可立辨也。况七古篇末往往用一二语律调以收之,机趣所流,转多姿态神韵,动咀玩也。其谱中尤无谓者,检取昔贤五古,加以半格诗名目,所云古体齐梁。齐梁非古乎?何不曰汉魏齐梁?是可笑也。夫渔洋正坐声调之板,故其所为古诗,千篇一律,略无可以换目处。饴山谭龙录云「或问于予曰『阮翁竹垞两先生,殆可无议乎?』予曰『朱贪多,王爱好』。」则是饴山此论,亦切中渔洋之病矣,奈何犹争谱之以声调,误后学哉?虽然,钝汉学诗,固不妨奉其谱作司南车,又未可尽厚非焉。
杨升庵云「五古,六朝至初唐,祇可谓之半格,又曰近体」,赵说本此欤?
才之敏妙,妙在即事。南史沈约传:梁武帝问周舍曰「何调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已。」谢庄传:王玄谟问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悬瓠为双声,璈牛交切碻苦交切为迭韵」。盖悬瓠璈碻,当时北魏争战之所,玄谟边将,正当其地,故以此答之。洛阳伽蓝记:冠军将军郭文远,堂宇园林匹于邦君,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尝过文远宅前,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第宅?」遇佳婢春风出曰「郭冠军家。」元谦曰「凡婢双声。」春风曰「狞奴慢骂。」元谦服婢之能。于是京邑翕然传之。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钱莘楣谓唐人精于声律,肺腑、友于,虽虚实不同,而皆为双声,故可属对,犹王子安滕王阁诗序,邱墟对已矣也。式钰窃谓,虚实作对,古人本有此法。若双声讲音节耳,一重一掩,虚也;山鸟山花,实也;肺腑实也,友于虚也,则可谓之虚实对而兼双声对,不得云双声故可对也。惟按肺腑二字,字义本不平列,而字面却平,腑写作府,便与友于二字各见参差为配耳。考玉篇腑作府,金匮论肝心脾肺肾五藏皆为阴,胆胃大小肠膀胱三焦六府皆为阳,则正应写府字。又可写附字,史记汉书有作肺附者。至已矣邱墟,不但双声,邱古读区,并以双叠对双叠也。
聂碧窗哀被虏妇诗「当年结发在深闺,岂料人生有别离,到底不知因色误,马前犹自买臙脂。」呜呼,自来词人罗文字祸者,殆犹是已!倘阅是诗,能无矍然?
屈翁山夷齐庙有云「求仁在薇蕨,书弒即春秋。白首辞东海,鹰扬奈尔何。弟兄方让国,臣子乃称兵。」数语议论肃然。诗佳矣,但揆之为天吏之说,不取焉。至如「佯狂吾不忍,一死动诸侯,国恨三仁少,人嫌十乱多。」便无妨。盖从夷齐心中说来,非作者口吻耳。
予题汤都督琴隐园云「碑括前皇篆」,一徒请括字来历。予曰「史皇造字即来历。前人经史等载籍,岂别有来历耶?然括多见各载籍,即包括俭括义言,如易括囊、太玄五纵括矩、汉书囊括四海、十六国春秋后赵录包括二都括取民马、后燕录总括英雄、唐:括田使/帖括/括富商钱、五代后唐:有司百方敛括民财、宋:洛州用千步方田法四出量括/立手实法民家尺椽寸土检括无遗/括茶租甚严/括借都城及倡优金银,元止括田可证已。稽古神圣手握括命,象受括地,而著书者往往括以名编,括略、括异记、帝王纂要谱括之类是也。括非不雅驯,并可知。又考之唐苗发等为江淮括图书使,则予诗之括义更近之。第初亦非撦此典也。」
杜诗「江年不肯流」,杨升庵谓其意求工而语反拙,不若李羣玉乐府「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也。予按江无情者也,不肯则转似有情,为平字,摹神也。杜诗蕴藉深厚处类如是,若羣玉乐府体,则稍直矣。升庵诗气虽伉爽亦近杜,至论神味婉笃,去杜盖远,无怪有是议耳。
朱庆余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杜牧诗云「空堂停曙灯」,停字,当本陆机演连珠:兰膏停室,不思衔烛之龙。
诗之叶音,往往音与义违,谓之趁韵。如诗经:鹊巢之御,迎迓也,乃叶如驭;叔于田之御,驾驭也,乃叶如迓;何平叔景福殿赋:厥庸孔多,多少之多也,乃读为秪,叶上螭崖等字;潘安仁西征赋:翻助逆以诛错,晁错仓故切也,乃作入声,叶上博谑等字。此类古人颇多,亦谓之借韵。
乾隆间,海宁周松霭、云间刘让宗颇讲韵学,刘谓杜诗「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又「河汉不改色,关山空暮云」,忌刻、河汉,非双声非迭韵,对属不工。周谓是广通双声。盖其说一严一宽,皆是也。按沾润、沾恩之沾,用在忌刻,非杜则不敢。正不落庸钝处。
张元凯:涧藤栖瞑翠,栖字与杜少陵「秔稻卧不翻」卧字同一用字之妙,当本三辅故事:人柳三眠三起之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