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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庄生之教,得其氾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浮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齐供以饲髠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风尔;非其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还,李翱、张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癡之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于是而以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呜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长太息者,岂但饰金碧以营塔庙,恣坐食以侈罢民,为国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与申、韩为对垒矣,而人之有心,犹水之易波,激而岂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则,则此倡而彼随,疾相报而以相济。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汉之所谓酷吏,后世之所谓贤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国乃以亡。呜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故朱异以亡梁,王安石、张商英以乱宋。何也?虚寂之甚,百为必无以应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责天下以自逸,而后心以不操而自遂。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张居正蹙天下于科条,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横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而心亡罪灭,抑可谓叛逆汩没,初不伤其本无一物之天真。繇此言之,祸至于申、韩而发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附庄生而始滥。端本之法,自虚玄始,区区巫鬼侈靡之风,不足诛也。斯陶、何二子所为舍浮屠而恶玄谈,未为不知本也。

〖二六〗

苏绰之制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绰作大诰,为文章之式,非载道之文也,近乎文矣。其近焉者,异于道方明而袭之以饰其邪伪也,谓夫道晦已极,将启其晦,不能深造,而乍与相即也。天下将响于治,近道者开之先,此殆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开之,使以渐而造之,故曰乍与相即也。

治道自汉之亡而晦极矣。非其政之无一当于利病也,谓夫言政而无一及于教也。绰以六条饬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无有以此为天下告者,而绰独举以为治之要领。自是而后,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皆沿之以起,揭尧、舜、周、孔之日月而与天下言之,绰实开之先矣。文章之体,自宋、齐以来,其滥极矣。人知其淫艳之可恶也,而不知相率为伪之尤可恶也。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与徐、庾而相仿佛。悬一文章之影迹,役其心以求合,则弗论其为骈丽、为轻虚、而皆伪。人相习于相拟,无复有繇衷之言,以自鸣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贞也,非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心丧久矣。故弗获已,裁之以六经之文以变其习。夫苟袭矣,则袭六经者,亦未有以大愈于彼也,而言有所止,则浮荡无实之情,抑亦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月露风云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无实不祥者,盖亦鲜矣,则绰实开之先矣。宇文氏灭高齐而以行于山东,隋平陈而以行于江左,唐因之,而治术文章咸近于道,生民之祸为之一息,此天欲启晦,而泰与绰开先之功亦不可诬也。非其能为功也,天也。

呜呼!治道之裂,坏于无法;文章之敝,坏于有法。无法者,惟其私也;有法者,惟其伪也;私与伪横行,而乱恶乎讫!胡元之末,乱极矣,而吴、越之俊士,先出其精神以荡涤宋末淫靡繁乱之文,文章之系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于淫曼;淫曼者,花鸟锦绮为政,而人无心。宋之敝,亦敝于淫曼;淫曼者,多其语助,繁其呼应,而人无气。无心而人寻于篡弑,无气而人屈于禽狄。徐、庾、邢、魏之流波,绰挽之矣。孰有能挽苏洵、曾巩之流波者乎?俟之来哲。

〖二七〗

贺琛上书论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听百司莫不奏事,使斗筲诡进,坏大体以窃威福,此亡国败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干进者,大端有二:一则毛举小务之兴革也,一则鉤索臣下之纤过也。若此者,名为利国,而实以病国;名为利民,而实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虽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弥缝之,仍一备善之法也。即听其罅漏,而失者小,全者大,于国民未伤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讥成法,则必灭裂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须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听矣。不知百弊乘之,蠹国殃民而坏风俗,此流毒于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贤者之周旋视履而无过者亦鲜矣,刚柔之偏倚,博大谨严之异志,皆有过也。贪廉之分,判于云泥,似必不相涉矣,而欲求介士之纤微,则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君天下者,因其材,养其耻,劝进于善,固有所覆盖而不章,以全国体、存士节,非不审也。乃小人日伺其隙,而纠之于细微,言之者亦凿凿矣,士且侧足求全而不逸于罪罟,则人且涂饰细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锲刻之怨,独归于上,此流毒于荐绅而失士心之券也。民心离,士心不附,上有余怨,下有溢怒,国家必随之以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于耕徒钓侣也;非孔子之圣,不能择善于同行之三人也。是以垂纩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辩言之邪径,然后润色先型,甄别士品,民安于野,吏劝于廷。至治之臻,岂其察小辨微之琐琐者哉!周德长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鉴与?武帝不纳琛之格言,而为之辞曰:“专听生奸,独任成乱。乃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付王莽。”抑岂知秦法密而后赵高得志,王莽秉国,颂功德者皆疏贱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图存保国者,尚以察察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气以盛衰,则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凡三变而易其恒。贞于性者正,裕于学者正,则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气自盛,智不为荡;血气自衰,智不为耗;卫武公之所以为睿圣也。

梁武帝之初,可谓智矣。裴叔业要之北奔,则知群小之害不及远;萧颖胄欲请救于魏,则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萧渊藻诬邓元起之反,则料其为诬;敕曹景宗下韦睿,则知师和必克。任将有功,图功有成,虽非宋武之习兵而制胜,而其筹得丧也,坚定而无回惑,于事几亦孔晰矣。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内地,萧介危言而不听;未几,听高澄之绐,许以执景,傅岐苦谏而不从;旋以景为腹心,旋以景为寇雠,旋推诚而信非所信,旋背约而徒启其疑,茫乎如舟行雾中而不知所届,截然与昔之审势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盖帝于时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气衰而智亦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气之有形者也,年愈迈,阅历愈深,情之顺逆,势之安危,尤轻车熟路之易为驰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资于巧以乘时变,而非德之慧,易为涸也。且其中岁以后,薰染于浮屠之习,荡其思虑。夫浮屠既已违于事理矣,而浮慧之流,溢为机变,无执也,可无恒也;无碍也,可无不为也;恍惚而变迁,以浪掷其宗社人民而无所顾恤,斯岂徒朱异、谢举之荧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损之为也,神不宅形,而熟虑却顾之心思,荡散而不为内主矣。夫君子立本于仁义,而充之以学,年虽迈,死则死矣,智岂与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于武帝之子孙而绝灭无余矣。唯萧综凶忍而疑于东昏之子,其他皆非蠭目豺声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岂非慈过而伤慈之致哉?正德之逆也,见帝而泣;萧纶之悖也,语萧确而亦泣。绎也、范也、誉也、詧也,虽无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迁延坐视,内自相图,骨肉相吞,置帝之困饿幽辱而不相顾也。且其人非无智可谋,无勇可鼓;而大器之笃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咸有古烈士之风焉。叙之以礼,诲之以道,约之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辅也;抑岂若晋惠之愚、刘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慈而无节,宠而无等,尚妇寺之仁,施禽犊之爱,望恩无已,则挟怨益深,诸子之恶,非武帝陷之,而岂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废教于子者,类皆纵之于淫声美色狗马驰逐之中。而帝身既不然,教且不尔,是以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誉,而固多智数。然而所习而读者,宫体之淫词;所研诸虑者,浮屠之邪说;二者似无损于忠孝之大节,而固不然也。子不云巧言鲜仁?则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绝矣。若浮屠者,以缘生为种性,自来自去于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贪欲痴爱之障也,以众生平等视之,见其危亡,悲愍而已,过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缘以殉其难乎?二者中于人心,则虽禽呴鱼沫,相合以相亲;而相离以相叛,不保之于势穷力蹙之日矣。然则谓帝慈之已过者,非果慈也,视其子无殊于虎,以大慈普摄投身饲之而已。其学不仁,其教无父,虽得天下,不能一旦居,岂有爽与?

简文帝

〖一〗

至治之世无请托,至乱之世无请托,故嘱托之禁,虽设于律而不严,以其非本治也。汉灵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赏房超棓杀赵道德请托之使,命守宰设棓以捶杀属请之使,盖其时请托公行,狱讼大乱,有激而然也。

至乱之世,守宰专利于己,恶民之行赂属请而不存贿于己,则假秉公守法以总货贿于一门。上既为之严禁矣,虽致怨于人,而可弗惧,无有敢挢举其污者也。刘季陵不与公府之事,而陈蕃诮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然蕃且有辞于李陵矣,其时请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养廉之典,退居有尸祝之尊,贤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纳于垢浊。而乱世不能也。于是而擅利淫刑之守,亢厉以为能,请托绝而贿赂益滥,况乎绝其所绝而不能绝其所不绝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教行而俗美,请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灵帝之世是也。若高洋乐杀人以逞威,又无足论已。

〖二〗

唐之府兵,言军制者竞称其善,盖始于元魏大统十六年宇文泰创为之。其后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兵,免其身租、庸、调,而关中之疆,卒以东吞高民,南并江陵。隋、唐因之,至天宝而始改。人胥曰府兵改而边将骄,故安、史乱,河北终不能平,而唐讫以亡。而不知其不然也。府兵不成乎其为兵,而徒以厉民,彍骑虽改,而莫能尽革其弊,唐乃无兵而倚于边将。安、史之乱,府兵致之也,岂府兵不改而安、史不乱,安、史乱而府兵能荡平之也哉?

三代寓兵于农,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犹千八百国也,外无匈奴、突厥、契丹之侵偪,兄弟甥舅之国,以贪愤相攻而各相防尔。然忿忮一逞,则各驱其负耒之愿民以蹀血于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瘅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汤、文、武之至仁,仅能约之以礼而禁其暴乱,而卒无如此鬬农民以死之者何也!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圣王善为之法,以车战而不以徒战,追奔斩馘,不过数人,故民之死也不积。然而农民方务耕桑、保妇子,乃辍其田庐之计,奔命于原野;断其醇谨之良,相习于竞悍;虔刘之,爚乱之,民之憔悴,亦大可伤矣!至于战国,一战而斩首者至数十万,岂乐为兵者哉?皆南亩之农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汉一天下,分兵民为两途,而寓兵于农之害乃息。俗儒端居占毕而谈军政者,复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惨矣哉!身幸为士,脱耒耜之劳,不耕而食农人之食,更欲驱之于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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