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绵绵地下着雨，温软的声音像有无数只温软的手，拨弄着我的脸颊与身体，让我如梦如幻地度过了在西柏坡的一夜。天光微曦，我不及洗漱便走出宾馆，沿岗南湖岸边踽踽而行。我回想着昨晚这里高悬的盏盏灯火，它们从不同的角度照着我，我也仰头看着它们。注目凝神地看着这些灯盏，一会儿便感觉越是看它们，它们就越亮，直至看到它们释放出来的光晕，使我神迷目眩。我晃晃脑袋自语：你们可能会让我的身形变小，但更会使我的脚步坚定无比。
西柏坡是所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地方：新中国的第一部土地法《中国土地法大纲》在这里颁布；毛泽东在这里指挥了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党的七届二中全会在这里召开；党中央和新中国政府从这里走进北京等等。当然，这些并不是我对新奇的探求，而是对已知的重温。
上大学时，中国革命史是必修课，西柏坡是重要的一章，哪个学生都不能绕过去。来到西柏坡后，我们看了革命历史展览的图片和实物，那个会跳芭蕾舞的讲解员，其甜美的讲解，此刻还在我耳边芭蕾舞一样跳着。
西柏坡的故事都是我早已耳闻目睹的，都不再需要我使用判断力，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挑战了——我是第一次来西柏坡，我是来寻找宝藏寻求新奇的，我怀揣着饱满的激情与热烈，像与多年未见的情人来会面一样地来到这里。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可能都已被别人的抒情文字打湿过。我来得太晚了，我的自信与才情，像处在陌生人中间的小学生一样羞怯与不安。
但我依然不想改变选择，依然想要把自己准备好的一腔热情，坦然地呈露在这块土地上。我知道：一次匆匆的探访和阅读，是无法全面地听到历史的原初声音、看到历史的原初状况。对历史，我们也只能是有距离地靠近。
面对西柏坡，我只是个过客；面对历史，我更是个永远的学生。
岗南湖的水面是静止的，镜子一样映照着灰蓝白相间的天空。昨夜的雨和万千气象，已被清晨的静穆所淹没。静穆像巨大的猛兽，吞噬了噪音与躁动。我看过这里的地形沙盘，背靠太行山，面对华北平原，战略上是进可攻、退可守，旅游上也是好山好水好风光。想想60年前，毛泽东在这里藏经卧纬，面对一盘春秋大棋，起落的手指不仅红光灼灼，还决定着乾坤的正背。他有书生意气，心里想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有领袖志向，咬紧牙根“欲与天公试比高”。在西柏坡时的毛泽东，是没有什么闲情雅趣去品山赏水的，甚至那时，他身上的诗人指数也大大地降低了。然而，毛泽东确实是个诗人，是个大诗人。我曾想，如果他不是个诗人仅是个政治家军事家，绝不会有四渡赤水那样充满浪漫色彩的大手笔。由此我认为，一个具有诗人素养的政治家做起事来，更具优势，更易成功。披阅历史，我认为这个观点是成立的——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是个思维敏捷且有深度并浪漫的人。
顺着湖堤，我走出西柏坡纪念园区，看到一些错落的民房。我突然想：60年前的村民们，面对着住在这里的一支部队是怎样想的？今天他们又是怎样想的呢？
吃过早饭，我们去参观碑刻。我把我的问号扔到负责接待的史进平女士那里，她这样为我把问号拉直：
“当年解放军来西柏坡，名义上是个军事学校。开始，谁也没敢想这些大人物就在这些军人里，其实也没人认识他们。这里的百姓也只有几个人看到过毛泽东、朱德的画像，后来才有少部分人知道了。解放军从这里去北京时，来了一百多辆车，排了二里多地，大家都出来看热闹，他们的车出发了，才有人大声说：‘毛主席、朱总司令一直住在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开始欢动……”
我相信这讲述是真实的，因为这就是西柏坡纯朴的老百姓，也是天下所有可爱的老百姓。在任何年代，老百姓首先关心的是他们的生存，“民以食为天”，这个“食”是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就业状况、劳动强度、赋税几何等等。那时西柏坡的老百姓知道是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党中央给他们分了土地，让他们有地耕、有饭吃。
说到现在的村民，史进平有些兴奋，她说：“现在这里的老百姓可高兴，他们感谢党中央把解放全国前的最后一个指挥部放在西柏坡，使这里成了红色旅游的圣地。他们围绕着红色旅游发展产业，开宾馆、饭店，搞运输，卖土特产、纪念品等等；子女们也有了很多就业的机会。靠着西柏坡纪念馆，他们确确实实是富裕了。”这话仍然是真实的。这也才是老百姓朴朴素素的真实日子，以及他们真实的纯朴，真实的可爱。
天空又飘下了细雨，软软地、无声地浸润着我们。
与西柏坡送行的主人们告别后，我们的汽车向石家庄方向驶去。从陆路进出西柏坡，一定要沿着岗南湖的湖堤走上半圈。我临窗望着岗南湖，那些细细的雨丝，正在湖面上跳着舞。我更仔细地观察，发现只是雨丝在跳，而湖水静若处子。
湖水的浩瀚与深邃，是隐藏秘密的最佳场所。听说，当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在这里秘密地工作了一年多，至使起义后的傅作义将军到这里参观时，大为愕然。
雨绵绵地下着，湖水静静地卧着。
（2009年于西柏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