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宿山阳驿。夹道皆松木,甚茂。大抵,入湖湘,松身皆直如杉,江阙则栢亦峭直,叶如璎珞。二物与吴中逈不同。吴中松多虬干,栢则怪局。
二日,宿储州市。又当舍舆泝江。此地既为舟车更易之冲,客旅之所盘泊,故交易甚伙,敌壮县。
三日,始泛湘江。自此六日,早莫行。倦则少休,不复问地名。湘江岸小山坡陀其来无穷,亦不间断,又皆土山,畧无峯峦秀丽之意,但荒凉相属耳。
七日,宿衡山县。西望岳,山岧嶤半空,湘中山既皆冈阜迤逦,至岳山,乃独雄尊特起,若众山逊其高寒者。
八日,入南岳,半道憩食。夹路古松三十里,至岳市,宿衡岳寺。岳市者,环皆市区,江浙川广诸货之所聚,生人所须皆有。既憧憧往来,则污秽喧杂,盗贼亡命多隐其间,或期会结约于此,官置巡检司焉。
九日,上谒南岳庙。四阿各有角楼,两庑土偶仗卫皆取,则帝所正殿独一神座。监庙与礼直官日上香火,后殿乃与后并处。湖南马氏所植古松满庭,殿后东西北三廊壁画,后宫武洞清所作。绍兴二十五年,火发殿上,烧后廊,壁本不圯,官不时覆护,渐为风雨所壊。帅司亟遣众工模搨,新庙成,用摸本更画,虽不复武氏笔法,然位置意象,十存七八,自“宴乐、优戏、琴奕、图书、弋钓、纫织”,下至“捣练、汲井”,凡宫中四时行乐作务,粲然毕陈,良工运思,苦心有如此者。朶殿又画嫔御“上直、奁香、篝衣”之事,尤为精妍。庙吏常鐍后宫门,非命官盛服,毋得入。前廊及中门所画“文武官班、旌旗戈甲”之属,则常笔也。衡岳寺在前西集贤峰下有善果尊者,铁锡存焉。孟氏有蜀,特来施。此寺藏经,其帘袠,则蜀人户部侍郎欧阳彬所施,织文妙絶。胜业寺在庙前,登御书阁以望岳,晚晴,众山云尽卷,石廪、紫盖、岣嵝诸峰毕见,惟祝融在云气中。岳庙正直紫盖峰下一小山,曰“赤帝峰”。南台寺在瑞应峰上,登山之最近者。胜业寺有隋栢盘局于地,几一畆,甚怪竒。栁子厚《般舟和尚碑》,子厚自书,亦有楷法。余病寒,不能风雨,未登山,遂还。
十日,行舟数里,即再见南岳峰,崛敦可尊而仰。带江别有小山一重,山民幽居点缀,上桃李花方发,望之如临皋道中,卢仝诗“湘江两岸花木深”,至此方有句中意。
十一日,早莫行湘中。
十二日,至衡州。
十三日、十四日,泊衡州。谒石鼓书院,实州治也。始诸郡未命教时,天下有书院四:徂徕、金山、岳麓、石皷山,名也。州地行,冈陇将尽,忽山右一峯起,如大矶浸江中,蒸水自邵阳来,绕其左,潇湘自桂零陵来,绕其右,而皆会于合江亭之前,并为一水,以东去。石皷雄踞要会,大畧如春秋霸主号令诸侯勤王,蒸湘如兄弟国,奔命来会,禀命载书,乃同轨以朝宗,盖其形胜如此。合江亭见韩文公诗。今名缘凈阁,亦取文公诗“绿凈不可唾”之句,退之贬潮阳时盖,自此横絶。取路以入广东,故衡阳之南,皆无诗焉。西廊外石磴缘山,谓之西溪,有洼尊及唐李吉甫、齐映诸人题刻。书院之前,有诸葛武侯新庙。家兄至先为常平使者时所立。
十五日,舍舟从陆,登回鴈峰——郡南一小山也。世传阳鸟不过衡山,至此而回,然闻桂林尚有鴈声。又云“此峰预南岳七十二峰之数”,然相去已逺矣。小憩花药寺。又行二十里,宿。
十六日、十七日,行衡永间,路中皆小丘阜,道径粗恶,非坚墢即乱石砌处。又泥淖,虽好晴旬余,犹未干,跬歩防踬,吏卒呻吟相闻。大抵湘中率不治道。又,逆旅浆家皆不设圊溷,行客苦之。自吴至桂三千里,除水行外,余舟车所通,皆夷坦,无大山,惟此有黄罴岭,极高峻,回复半日方度,与括之冯公,歙之五岭相若。宿大营。
十八日,宿永州祁阳县,始有夷途,役夫至相贺。新出一种板襞迭,数重。每重青白异色,因加人工,为山水云气之屏,市贾甚多。
十九日,发祁阳里,渡浯溪。浯溪者,近山石磵也。喷薄有声,流出江中,上有浯溪桥,临江石崖数壁,纔高寻丈,《中兴颂》在最大一壁碑之上,余石无几,所谓“石崖天齐”者,说者谓或是天然整齐之义。碑傍岩石,皆唐以来名士题名,无间隙。外有小丘曰“峿台”、小亭曰“唐亭”与溪而三是为“三吾”,皆元子之撰也。别有一台,祠次山与颜鲁公。桥上僧舍即漫郎宅,黄鲁直书其榜曰“浯溪禅寺”。又,书“法堂”,字皆﨑侧,不用工。又有陶定书“中宫寺榜”。寺既不葺,诸榜皆委弃壁下。窃计,次山卜隐时,偶见江濵有此丛石,流泉带之,遂定居,景物不出数畆,湘流至崖下尤沈碧,助成胜致焉。打碑卖者,一民家自言为次山后,擅其利。过浯溪,皆荒山,冈阪复重。宿东青驿。始余读《中兴颂》,又闻诸搢绅先生之论,以为元子之文,有春秋法,谓如“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书法甚严,又如古者。“盛徳大业,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则不及盛徳,又如“二圣重欢”之语,皆微词见意。夫元子之文,固不为无微意矣。而后来,各人贪作议论,复从旁发明呈露之。鲁直诗至谓“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又云“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臣忠痛至骨,后世但赏琼琚词”。鲁直既倡此论,继作者靡然从之,不复问“歌颂中兴”,但以诋骂肃宗为谈柄。至张安国极矣,曰“楼前下马作竒祟,中兴之功不当罪”,岂有臣子方颂中兴而傍人,遽暴其君之罪,于体安乎?夫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别无他意,非若风雅之有变也。商周,鲁三诗可以概见。今元子乃以笔削之法寓之,声诗婉词,含讥盖之而章,使真有意邪?固已非是。诸公噪其傍又如此,则中兴之碑,乃一罪案,何颂之有?观鲁直“二三策”与“痛至骨”之语,则诚谓元子有讥焉。余以为非是。善恶自有史册,歌颂之体,不当含讥。譬如上寿父母之前,捧觞善颂而已。若父母有阙遗,非奉觞时可及。磨崖颂大业,岂非奉觞时邪?元子既不能无悞而诸人又从傍诋诃之不恕。何异执兵以诟人之父母于其子孙为寿之时者乎?乌得为事体之正?余不佞,题五十六字于溪上,殆欲正君臣父子之大纲与。夫颂诗,形容之本旨,亦不暇为元子及诸词人地也。诗既出,零陵人大以为妄,谓余不合点破渠乡曲古迹。有闽人施一灵者,通判州事,助之噪,独教授王阮南卿是余言。则并指南卿,以为党云。
二十日,行羣山间。时有青石如雕锼者,丛卧道傍,盖入零陵界焉。晚宿永州泊光华馆。郡治在山坡上,山骨多竒石,登新堂及万石亭,皆栁子厚之旧。新堂之后,羣石满地,或卧或立,沼水浸碧,荷乱生石间。万石堂在高坡,乃无一石,恐非其故处。然前望众山,回合如海,登览甚富。子城脚有苍石崖,围一小亭。又有潇湘楼,下临潇水,不葺。
二十二日,渡潇水。即至愚溪,亦一涧泉,泻出江中。官路循溪而上,碧流淙潺,石瀬浅涩,不可杭。春涨时或可,所谓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者,必是泛一叶舟耳。溪上愚亭,以祠子厚。路傍有钴鉧潭。钴鉧,熨斗也。潭状似之,其地如大小石渠、石磵之类,询之皆芜没篁竹中,无能的知其处者。
二十三日,行山间,宿深溪。桂之门,接牙队例至于此。
二十四日,宿全州,泊至湘馆。
二十五日,入湘山寺。有无量寿佛塔,塔中祖僧之像,号称真身。有所著书十余卷,土人奉之惟谨,亦多灵响之说。出山,遵湘水崖壁行,石磴上清流如箭,境清而丽。佳处名“盘石山”,有泉自洞罅中喷出当道,名“玉髓泉”。
二十六日,入桂林界。有大华表跨官道,榜曰“广南西路”。家人子举头惊咤,以为何为至此也。然自湖南,尽处赤土小山,绵延无已,至湘,山虽佳然,村落蹊,隧犹嫌狭,少夷坦。甫入桂林界,平野豁开,两傍各数里,石峯森峭,罗列左右,如排衙,引而南。同行皆动心骇目,相与指似夸叹。又谓来游之晚。夹道高枫古栁,道涂大逵,如安肃故疆,及燕山外城都会。所有自不凡也。泊大通驿。道上时见鲜血之点凝渍,可恶。意谓“刲羊豕者,舁过所滴”,然亦怪何其多也。忽悟此必食槟榔者所唾。徐究之果然。
二十七日,视经畧安抚使印,自此趋府,二十七里,至安兴县,十七里,入严关两山之间,仅容车马,所以限岭南北。相传,过关即少雪有瘴。二十三里,过秦城。秦筑五岭之戍,疑此地是。
二十八日,至滑石铺,岭中有龙思泉,又曰碧玊泉。小亭对之,张安国题诗曰“烦君净洗南来眼,从此山川胜北州”。即知桂林岩壑必称所闻矣。二十二里至灵川县,秦史禄所穿灵渠在焉。县以此名。六十里至八桂堂,桂林北城外之别圃也。未至八桂二三里间,有小坡横道,高丈余,上有石碑曰“桂岭”。其实非也。桂岭,闻在贺州,名“始安岭”。彼州又有桂岭县。今桂林所治乃零陵地,旧属荆州。比自中原来南者,久不行贺州岭路,但取道于此,故事帅守监司,过岭即有任子恩。纔越此坡,小即沾赏。前帅吕源者,立碑坡下。数年尽朘赏典而碑犹存。泊八桂堂十日。
三月十日,入城交府事。郡治前后万峰环列,与天无际。按桂林自唐以来,山川以竒秀称,韩文公虽不到,然在潮乃熟闻之,故诗有“参天带水,翠羽黄甘”之语,末句乃曰“逺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盖歆艳之如此,故余行纪以“骖鸾”名之,若其风土之详,则有《桂海虞衡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