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空邃蓝,阳光依旧虚怀磊落,吃过早饭后张鲲照例坐在阳台上听音乐。曲子起始于一片低回的风声,最初的三两个音符即撕开一角神秘浪漫,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便沉溺其中,这首《森林中的一夜》他听了三年,听了无数遍。
2002年,那个燠热的高二暑假必须补课。一天晚上下了自习冲过凉之后,好友陈炯递给张鲲一枚耳塞,让其听听他刚买的磁带,《日光海岸》。张鲲赤身躺在床上,一串音符拂过,竟生清凉之意!卡带翻了一边,第一首很是特别,被深深吸引的张鲲过后问陈炯这首叫什么名字,他看了看卡盒后说道:
“A Woodland Night,森林中的一夜。”
田野寂静,独自行走,唯有吱呀声轻轻相随。穿越岸边的桂竹林,河水潺潺,流光熠熠。赤脚趟过,似涤去一切凡思俗虑,踏上对岸,一身轻盈,已然身处高山之颠。山上所生,多是毛竹,此时月光皎洁,晚风徐徐,天地间幽蓝一体。俯瞰山谷,俨然广袤一片竹海似无穷尽,顿觉心旷神怡,意欲腾身而起。岭上遇有女子,衣着朴素,容貌却如月色般美好。似乎早已相识,心有灵犀,一同于竹林中欢快地穿梭。姑娘始终在前,时而雀跃顾盼,衣裙窸窣,时而转身静默,四目凝视。途中崴了右脚,幸有姑娘搀扶,下得谷中,有竹屋,颇为清雅,即是其家。家中有姐姐,与其一般装扮,娴静从容。得二人所扶,躺于竹榻。姐姐于脚踝处推拿抚摩,妹妹则目光关切,为擦拭额头微汗。敷了药后,轻松入眠。待醒来时,妹妹趴在榻前睡得正香,姐姐却已采药归来,弯腰放下背篓,起身的同时只用手背轻轻从额头揩至鬓颞,顾不及一身的露水……
“起床了!”陈炯推其手臂,张鲲睁开眼睛,虽觉神清气爽,却恨得牙痒痒,叹惋不已:“真是的,搅了我的美梦!”
梦境是如此神奇,张鲲皱了皱眉头,村前的那条河流名叫清溪,他再熟悉不过,从那片竹林过河,上了岸明明是一大片稻田,而梦里竟是延绵大山!而且,他们从头至尾好像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交流全凭眼神意念。
陈炯笑道:“春梦啊?”
张鲲正色道:“不是,是《森林中的一夜》,今晚睡前我得再听听,看看有没有续集。”
之后不久,张鲲查出患了乙肝,因此辍学回家,陈炯把卡带送给了他。在学校附近十字路口拐角处的小书店里,是卡带湖蓝色的封面吸引了陈炯,后来还是在这里,张鲲买到了现在播放的《日光海岸》CD。那个梦自然没有续集,而父亲张东旭多年前在广州打工带来的这套音响依旧纯真,完全能够彰显班得瑞纤尘不染的音质。
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梦,就像常常想起莫茜。张鲲闭上双眼,脑海中走过一串词语:熟悉的入口,陌生的境地,似曾相识,无法释然,梦也。或许莫茜就是个梦,他放不下莫茜,就像他忘不了那个梦。他也知道,一些人,一些事,终归要释然,释然了,才会有新的开始,就像河边的柳树,只有抖落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才会迎来让其柳絮漫天飞舞的春天。
放到Whistle Of The Wind的时候,伴随着慢动作的懒腰,张鲲打了个悠长的呵欠。这时节,畈上的稻谷还没有成熟,近八百亩水田绿中泛黄,一丘一丘颜色深浅不尽一致,却一致的令人欣喜。畈中央孤单而骄傲地挺立着一棵老柳树,整个畈上就那么一棵,一眼望去,在远处清溪两岸树林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故作深沉。而其树干黑如生铁、漫布条条沟壑,其下有一社,青砖黑瓦年头已久,却不难看出偶尔被翻修的痕迹。年幼的张鲲不知道它供奉的是土地爷,只看到不同的人点燃着不同的祈求,不同的季节焚烧着不同的寄托,而老柳树亦因此一直受到保护和敬畏,就是村里最调皮的熊孩子,也不敢去掏取营扎其上的鸟窝。村子便叫作柳树下,张鲲也曾问过爷爷,柳树下的柳树说的就是那棵柳树吗,张福像是回想起他几百年前经历过的往事似的,慢悠悠地说:
“不错,这棵柳树是整个武陵山最古老的柳树,打我记事起,它就这么高大、这么沧桑了。”
其实这种社每个村落都有,但都是倚靠老樟树而砌,只有武陵山的几个村庄尊柳树为社树,那社树并非垂柳,河坪水边也有很多,只是个头都不及它高大,因为易患虫害,很容易折断。为什么这棵社树偏能长盛不衰,都说是受了神灵庇佑,张鲲心想,大概是香曛纸燎的缘故。
清溪两岸大树参天,间有成片桂竹。童年时期孩子们活动范围小,不知清溪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而游玩时一般都喜欢逆流探寻,因为上游总是显得更加神秘,就像小孩子总是问父母自己是哪里来的。张鲲曾不止一次追问母亲,秋禾总是说,有一年河里发大水冲来了你,你爸爸捡到的。对此,当时的他半信半疑。清溪流经柳树下有两处深潭,一为黑潭,一为担水潭,夏天在河里游泳,别说小孩早已被告诫,就是大人,若不是那懵头懵脑的,是绝不会轻易靠近这两处深潭的。其中黑潭深寒发黑,曾经不止一人在此溺亡;担水潭则是赶上异常干旱的年月,水井枯竭,村民们取水的地方,张鲲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那担过水,当时河床曝露,担水潭的水却取之不尽,不溢不缺,运气好还能舀到龙鳅。其实担水潭下游的黑潭也有水,只是大家觉得那里不吉利罢了。
柳树下是进入武陵山区后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村庄,再往里依次是陶家源、孟家湾、白洋、清源,五个村庄或大或小或南或北由清溪蜿蜒相连。清源村舍散落于回头山脚下,而回头山是武陵山脉的最高峰。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清溪便发源于此,而后白洋村的五泉洞流出的汩汩清泉汇入其中;紧接着孟家湾陶家源也各有山溪涧水流注。回头山上的佑圣宫香火鼎盛,张鲲却从来没有上去过,他对求神拜佛的地方并不感兴趣。初中时学到《桃花源记》,还以为那武陵人是他们这的,老师讲过之后才明白此武陵非彼武陵。
“那为什么这里也叫武陵?”张鲲问爷爷。
张福来回摩挲着下巴的花白胡渣子,而后言道:
“我们张氏家谱上有记载,起先这里不过是森林草莽沼泽之地,荒无人烟,自然也没有武陵之名。明朝洪武年间,我们张姓陈姓董姓三家祖先结伴寻到这里,结庐劳作,开荒拓亩,李姓和聂姓也闻讯而来。经艰苦创业,终现田园风光,李姓有一书生,因慕桃源胜景,提议将这里一带山脉命名为武陵山。
“陶家源陶姓据说呢,是陶渊明长子俨的后裔,而孟家湾孟姓是陶渊明外公孟嘉的后裔,他们都是慕名而来,也是武陵山村尊崇柳树为社树的始作俑者。刚开始大家都是定居于柳树下这一片,随着人口繁衍,同时陆续有其他姓氏迁入,于是除了我们张姓,纷纷向武陵山深处开拓,逐步形成了现在的五大村庄。”
张鲲听了兴奋道:“那我们武陵山和《桃花源记》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陶渊明的子孙都在我们这里。”
张福道:“是吧,我们武陵山一直有‘天下有事,此中无忧’的美誉,不过民国时期日本打来的时候,还是遭了殃……”
年少的李遥感受到爷爷唏嘘里的悲凉,却不知道爷爷想起了他那还未满14岁就被鬼子残忍奸杀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