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新的玩具——桌子上的那面小镜子。我用它照自己在各种光线里的面孔,干净、柔和,灰色的小脸,五官端正,嘴巴略大,面无表情时特别漂亮。
“镜子镜子,我是不是长得像穆姝老师?”
我渴望像她,像各种书上那些我喜欢的人。我对那些十八世纪以及更早的欧洲宫廷女子非常着迷,她们面庞如花,身姿挺拔,腰细如蜂,长裙拖曳。一旦有机会,我肯定会模仿她们。
茶几下敞开的抽斗里,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东西:指甲剪、火柴盒、橡皮筋。还有一大摞信札,用红头绳细心地捆扎了一个蝴蝶结,每个信封上的邮票都被揭下来,放进集邮册里。
很多信,一定是那个扭扭捏捏地自我欣赏的男人写给她的。他至少一周给她写一封吧。
现在,她已经回到他那里去了。
她是个成年女人,一个可以被男人牵挂和牵挂男人的女人,一个可以和男人有联系、有关系的女人,一个可以爱,可以相思,可以坐长途车去很远的地方找心上人的女人。
这多么美好啊,多么令我惆怅!
这些和她自己的生命、岁月有关的东西,都留在这个屋里。她为什么不带给他呢?
无论假期多么漫长,她都会回来。但总有一天,她将离开风谷,不再回来。她会留在ZQ和她爱的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这多么令我惆怅!
我将镜子带到森林里,躺在厚厚的松针上。
我看到自己被林间的阳光照亮的金黄色的脸,有一层淡淡的绒毛,毛孔里好像被撒了金粉。
我用镜子晃森林边上寂寞的路人,他们东张西望,搞不清耀眼的光芒从何而来。
夜半,我躺在穆姝老师的床上,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还要照一照自己。这正是做梦的时辰,我看到的一切都比白昼来得美丽,充满魅力。我的眼睫毛又长长了一些,嘴唇更加紧致饱满。窗户是蓝色的,屋内深蓝色的光里,镜子里的我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几乎占满整个镜子。
我喜欢这种蓝色的夜晚。人们都呼呼入睡,虫儿叫个不停,远处的犬吠也像睡梦中一般有声无力。世界如此宁静,我也格外安心,没有任何忧虑。我可以规定万物的秩序,随心所欲,呼唤什么,什么就会出现,就会应答,想什么,什么就如我所想。
风吹过林梢,浩浩荡荡,松涛平息之处,宛如呼吸,细致入微,轻轻休止。屋子里的所有家什陷入阴影,在我的各种意念之下,按各自的角色排演戏剧……
我既瞌睡又清醒。
漫长的饥饿,好像从生下来起,就没停止过对我的折磨,如今,我已经习惯享受它,享受缺少食物和营养的身体的轻飘感。我将身体卷曲,然后拉伸,再卷曲,再拉伸,肚腹里的痉挛减轻了许多。
我再次拉伸、蹬腿、深呼吸。这时,我总可以摸到从胸部开始延续的两扇肋骨,像帐篷脊骨一样高高撑着。我反复数肋骨,并非哥哥说的只有一根,而是左右相加共有20多根——到底有二十几根,我也不确定,因为从肋弓到浮肋的地方,我总会数错。我以为,我渐小渐短的浮肋,是应该长却长不长的肋骨。它们无法生长,是我悲哀并且自卑的根源,是必须保守的秘密。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们,双手滑过肚腹,可以感觉到我的身体如此单薄,像风筝,如果不按住,就可以漂浮起来……
一个又一个白天。
弟弟用一块石头敲击窗玻璃。
“紫音丫头,出来!”
我不能再装着听不见了。我朝外面大吼:“你要是敲坏了穆老师的窗,看爸爸揍不揍你!”
“她说话了!我听见她说话了!我就知道她藏在穆老师家!”
孩子们都伏到低矮的窗前来,我看到他们脑袋聚集的剪影,赶紧离开我的梦幻场,开门出来。
到大家说梦的时间了。
我们在宿舍四周徘徊。
我们的很多事体,都是哥哥来规定的,比如说,他要求我们坐满楼梯的第一级至第十级,他则站在地上仰视我们,教我们唱歌或者朗诵;比如说,我们必须在白天的某个时候,离开家,聚集在校园里的某处,一起讲述各自头晚的梦;还有,夜晚睡觉前,只要没有大人干预,我们也得跟随他,围坐在火炉旁,比赛讲鬼故事。
又到大家说梦的时间——这是午后,大人有的去上课了,有的还在家里备课。我们得找一个地方,森林里,或者水池旁。
围绕宿舍走了两圈之后,小白提议,去工字房后面的草地,他认为那里的草很密很美。
工字房是仿苏式建筑,盖金黄的琉璃瓦,是学校的办公室。我们远远地绕着校园走,尽量避免被正在教室里上课的父母们看见,更要回避常在工字房那儿进进出出的敲钟人老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炯炯有神。
工字房背后的草地,果然很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棵密而高,非常茂盛。草丛中摇晃着一朵朵蓝色的雏菊。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齐,坐下来,开始说和听。有人摘了雏菊在手里,将它小小的紫蓝色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
小白的梦,和音乐有关,他又在梦中听见小提琴说话了。小提琴的声音,像他妈妈。他妈妈叶老师很久没说话了。
弟弟梦见西河从地底敞露出来,水波是蓝绿色的。他准备在水下建人造卫星基地。
我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便将穆老师的那些信、照片,以及我的一些杂碎想法,当成梦说了出来。
小白对我的梦不感兴趣,在走神。
陈大和陈二,钟老师家的孪生姐弟晓霞、晓强,以及他们的妹妹晓莲,都木木地专注地望着我。
哥哥微微笑一下,然后沉默。他通过这种梦的讲述活动,逐步掌握我心里的一部分秘密,这让我有点点担心。不过,我哥哥生来是守口如瓶的人。
弟弟和石头的脸上浮现出调皮和狡黠的笑。
在被我忽略的光阴里,这些男孩子全部从沉默和文静的躯壳里破茧而出,他们的举止和心思都开始荒谬起来,兴奋得不得了。以弟弟为首,他们一致要求去穆老师的家里探险。他们认为,那些信极有可能是珍贵的情报,并且相信她的床底有供特务藏身的地洞,她的屋顶一定有发报用的天线。她的抽屉,总可以找到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和一些生了锈的子弹。
总之,他们必须去侦察一番!
我用眼神向哥哥求救,哥哥心领神会,用一个小小的借口就驱散了他们。
我离开他们,回到穆老师的屋子里,为一些重要和不重要的问题发呆。
我想,如果穆老师和那个追求她的男人一起生活,然后生一个又一个孩子,为煮饭和洗尿片的分工和那个男人相互抱怨、争吵,那将多么俗气、多么遗憾啊!所以,除了假期团聚,平时他们一个在西师,一个在风谷。这样才可以互相思念,写温情蜜意的信,才可以保持这个世界的安静和美好。她这个千年难遇的漂亮女人,与其凑近一个男人,闻他的烟味汗味,不如远远地读他的信,读那些他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真情表白、可怜的倾诉(多半是装的)来得过瘾,对不对?哪怕那些文字,全是从手抄小说和外国文学作品里抄来的。
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当然还不了解男人和女人。我一直在读欧洲童话和俄罗斯文学作品,俗世的真相,现实人性的秘密,我还无法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