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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四、十五两岁,吴民之毙于饿者、疾疫者,难以数计矣。不意十六、十七年冬春之交,疫厉又大行,且朝发夕毙,大抵城外尤甚。南濠腌鱼行栉比而列,免者殆少,甚至一家有毙十余人者。人心惶惧,设醮理忏祈保,犹为近理,乃市井不肖,乘此强敛民财,以唱戏媚神,就中侵渔自肥,殊可痛恶。一时此风大炽,城内外戏台相望,多至生事,上官乃出示禁止,然每夕家悬一灯于中衢,初昏之后,灯满街,较之元宵,反觉周遍,但皆笼灯,乏彩球耳。此举至四月中犹未已。

崇祯十七年,余馆于白鹤观前张氏,新正十七日就塾。

长洲县令李硕,四月十三日上任,四川人也,县缺令一年有半矣。

乡绅原任海道彭歌祥,有宠妾娶自北都,不意先与科甲程峋有交,情好甚笃,今程现任苏松兵备,来拜彭宦,彼此俱在可望不可亲之际。是妾乃修情柬一通,并大红汗巾,封缄命人投送兵备道,适督饷在兵道舟中,必欲索观,启缄遂为所见,事遂昭彰。彭宦谓公祖宪台,乃图淫乡绅闺中之妇,出揭相攻,兵道又以自不严谨闺门,致令娶妾,敢以亵词上渎宪司,亦具揭抚按,遍控乡绅。此诚一大怪事。彼此官箴,大都有玷矣。或云此妇与程从无一面者,事难究诘,竟置不问而已。

庠生及国学生未经革黜,上官不得加刑责,此国家待士以礼,旧制也。管子螺系监生,以仓粮事,本府同知必欲责治,笞之二十板,士论哄然。且管氏方在盛时,甲科正传,虽已物故,然其父宗曾、其弟正仪,俱乡科。更有已贡及在庠者,群往诉于抚公府县,随至署中,毁二府官带,加以老拳,为地方公祖者,受侮至此,实由自取,皆四月中异闻也。

旧抚臣张国维仕至本兵,以纵出边被逮,虽受旨于首揆,平心论之,亦不能无罪。但张公素得人心,中外皆深惜之,皇上俯顺舆情,罪止及首揆,张公不惟无罪,复令总莅浙直。四月十七日,坐北察院,到任后即往浙中,皇上以后钱榖告乏,新颁加纳种种条例,令张公便宜行事,以敛财于浙直,济军国之用耳。然在公则沾恩甚渥,徼幸实多矣。

吴邑新令吴梦白,字可黄,崇德人也。于四月二十五日上任,正值凶问惊传,时事莫测之际,但见多忧多惧,不见居官之荣。未知向后何如?

崇祯天子临御十七载,勤俭励精,乃明主也。奈国运多艰,或四方水旱,疾疫戎囗内侵,甚且内地流寇猖獗,有加无损。秦、晋、楚、蜀、汴城、江右,无不残破,军兴费重,国储不给,不能不严征于江南诸郡。人心大都思乱,上虽苦心焦思,文武大僚,无足倚恃者。甲申三月,流寇进逼京城。十九日,内府有奸人启门迎之以入,曾无扞御之者。变出意外,上仓猝无措,奔至煤山自缢。周后亦自尽。皇嗣及诸大臣多遭惨祸,翻覆异变,至此及矣。流寇在京,烧劫炙诈,至四月中出京;端午前,豫王人焉。外寇破京师,天子被奇祸,从未有若此其易者。此信一月前已传于郡中,以理所必无,未敢遽信。后觉凶问为真,枫桥无赖遂盟聚众多,远近协应,欲为不轨;居民惶惧,咸恐身家不保。四月终、五月初,挈赀帑、携内眷,潜避洞庭山、阳城湖、光福及诸僻者,十有四五。此由宦家巨室为之倡也。夫天下无事,诸轩冕贵人怙势黩货,坐享富贵,曾无裨于国计民艰,事变之来,又不能为御灾扞患之计,只以身家虑重,但知营窟潜匿,以图自全,不惜先去,以为民望,臣实负国。朝果乏人,使十七载忧劳勤瘁之主,一旦不保厥身,祸及宗社妻孥,闻之岂不痛心哉!自昔败亡之主,或以残虐,或以淫纵,或以昏弱,或以大权旁落,今天子无一焉。而忽罹此大不幸,此草野之臣所叹惜痛恨而不能自已者也。今国既无主,南北间隔,未知向后作何景象,时事正未可知。岂意当吾世乃目击如此异变,悲夫!悲夫!甲申端阳日记。

潞王失国,流泛至吴,寓于无锡华氏园亭,大抵迩来天潢之被难者多矣。

常熟赵士春、士锦兄弟同举进士,一鼎甲,一任州守,势方炎盛。孝廉祝谦吉,与州守都居,祝固义孙也。赵欲并得其居宅以营广厦,多方欺侮,斥其为人仆。祝已任学谕,愤不能堪,遂自缢于家,遗书嘱其子复仇。时通城士民及祝所莅本庠诸青衿,俱不平,聚众毁烧赵氏居第,讼之各台,祝氏妻及子叩阍上疏,欲泄其冤。此癸未、甲申间海虞异变也。但朝家忽遭改革,此等事恐置之不暇问矣。

四月初二日,吴江赛会,目睹者云富丽异常,为郡中从来所未有。是时北都不祥之说已竞传,民间犹为此举,可见人无忧国之心。

主上遭变于三月十九日,因嗣位未有主,哀诏未颁,士民共怀悲愤,三学诸友倡为哭庙之举,遂于五月初九日群往府庠,设哀词一通,各具孝巾便服,拜而哭之,无不悲恸。诸乡绅往拜者亦多,以三日为率。初九日,侍御李模,以后至不及拜,诸友斥责之。李宦无措,毁其肩舆,狼狈而归。初十日,刑部侍郎王心一,因在府庠语及措饷,发言未当,亦被面诟。十一日,按台周一敬谒孔庙,误穿吉服,诸庠友大哄,众口纷然,按台自觉失礼,急易素而拜,随参十余友,学台不行乃已。

京城不守,变出非常,诸贵宪受国厚恩,宜以身殉。乃闻之从逆者殊多,如郡中翰林项煜、通政宋学显、部属钱位坤、汤有庆,皆其人也。士民痛恨,乃于五月初十日群往四家,毁其器物,散其赀蓄,以泄众心之不平。项三载前迁居于阊门外之上塘,乃冏乡徐正雅故居,建自乃祖,坚壮宏敞,内有园亭山石,名甲吴中,因塘垣罕固,且蓄百余人在内,抛砖持械,谬谓可以御外,讵知愈触众怒。是晚众攻之不入,遂前后纵火,烈焰炽燃,华居厚赀,顿成毁烬。崇垣所压,致毙多人。四姓独项氏被祸尤甚,次则汤与宋,衣饰器物米粟,无不散毁一空。汤因卜居未获华厦,暂居胞弟之宅,此番击毁,乃弟亦罹池鱼林木之殃矣。独钱氏知风预备,其细软已徙去,仅存粗重,启户相延,且置酒以待,令邻人婉词代恳,乞勿纵火以延及旁近。大约以柔制刚,虽亦经抢毁,未为已甚,计亦奸而巧矣。此皆未有之变,不谓今日睹之。士民抢毁项、宋、汤、钱,虽非法纪,犹藉讨逆名义,乃无赖乘机聚十余人往,胁取富室章氏现银玉珠几千余金,章之祖系显宦,乃父孝廉,积赀最厚,巨富而吝,曾于崇祯十三年被抢,乃伤弓之鸟也。是日闻众方焚击项氏,宁不寒心,诸恶少伪云众欲抢击,须付现物与首事者,事犹可已。章孝廉已故,其子畏,遂与千余金以出,乃其人俱在附近,共知为某囗,遂为捕役所获。明日送县,夹打成招,又明日解院,按台将为首二人立毙杖下,余五人重责巨枷,委官统兵押出游行大门示众,观者骈肩叠足,此五人恐多无生理矣。后仅毙一人,余俱未死。

南直巡抚郑,有告示刊印遍布,大意云:先帝不幸受害,南都大臣魏国公徐、兵部大堂史等,拥戴神宗次子首藩福王,于五月初三日登监国之位,君臣协心以图中兴,所有恩赦款例,不日诏至即行,众宜安戢静听,毋生疑惧。此示。余十三日于承天寺前见之。

福王十五日即帝位,哀诏十八日到府,遂于十九日设位府堂,哭临三日。

理刑倪长玗莅苏五载,亦能任事者,但信任门役李某等,纳贿无算,李门子富室巨万,致名挂弹章,倪理刑必难自全,适遭先帝之变,国势抢攘,遂为张总督属下监军。甲申端午后,复来吴中,不过一幕僚,气焰大异昔日矣。未几按台诃之乃去。

吴庠许琰,字玉重,年及五旬矣,闻崇祯天子惨变,愤不欲生,曾沈于河。潞王令人拯之,复自投环,亦遇救而免,逐郁郁绝粒而死。节义之声大着,士林多争诔诵述者。夫庠生未膺一命,未沾升斗,且新天子已嗣服于南都,国统未坠,似可以无死,乃竟决然一死,足愧今之受国厚恩而俯首从贼者。未几,赠博士,赐祭一坛,予半葬,建坊崇祀。

新主即位,恩诏六月十八至苏郡,賫诏官即郡人侍御李模也。

甲申五、六月,郡中少雨,结坛玄妙观祈祷,上官乡绅每日清晨往彼叩拜,虽有小雨,究未沾足。长昼炎威赫然,亢旱乃尔,安有秋!

新理刑万适,江右人也,七月中到任,即署府篆,前署松郡同知孙国楠,陞肇庆知府。至是,始得赴岭南新任。署苏颇久,又荣陞美缺,华矣。

山阴祁虎子,数载前巡按苏松,能歼积蠹,大有声望。是岁北都倾覆,新主继祚于南都,四方人心惶惶,朝议特命祁院安抚江南,便宜行事。然仍御史衔也。复命后即选巡抚,专莅四郡,亦于七月建牙开府于吴中,到任后,即往来镇江,闻每夕私行巡行察,盖留心地方者。亢阳为厉,河港俱涸。九月中,复结坛会道观,抚公步祷,卒未有应。冬末,祁公告病归。

陆敬所,名天祚,任萍乡县主薄,流寇破城,大尹畏从顺,三尹独矢不屈,群寇义之,鼓吹迎至教场戮之,此癸未十一月中事。甲申夏间,柩还郡中,虽属卑秩,实为死义,恤典宜不遗也。

九月,部科请收选宫女,有旨恐其扰民,但令用价平囗。先是,民间已有讹传,后卒无扰。

毛国卿,名维张,任京卫经历,流寇入京,亦遭夹致毙。九月中方得确报,乃设幕受吊于家;其子监贡善积,旧冬回籍,幸免流离。

张昌叔,名世芳,壬午积分贡生,在京目睹时变,予欲俟其归而详叩之。清朝授泽州知州,赴任,中途遇寇,不知所之,恐无来归之望矣。

洪武癸未,文皇渡江,顺天癸未,贡院灾,皆以是年八月会试,明年三月廷试,故有前后甲申科之称。正德庚辰,武宗南巡,故其年春会试,明年三月廷试,于是有辛巳科。三科皆新主登极之年。至崇祯癸未,以虏寇交讧,四方道梗,亦改期八月会试,九月廷试,乃来年甲申三月,崇祯天子以寇入京城,仓猝自缢。五月初,弘光践作于南都,此又变之大者。然皆在甲申岁,洵乎运数使然。

十月中,新按台周元泰至乃乡,已陞太仆少卿,而仍差代巡,此向来未有之事。

漕盐两台,或系明经,或由上舍,姑苏大郡缺郡守,至越二载。甲申十二月十三日,新郡侯陈师泰始至,亦乡科也。或云乡场副榜,未知孰是?

甲申一岁,可称大旱。春夏原无沾足之雨,自六月至十一月,俱不雨,不独田禾槁毙,支河俱绝,流井俱枯涸,乡城皆苦不堪。十一月中旬方雨,庶几春熟犹有望,民心稍安耳。是岁收租实难,朝议改折;每年一石,折银一两二钱半;每田一亩,止纳仓粮五斗;得留米于地方,亦大便于民。后银米渐增。十一月二十一日,阊门后板厂失火,自五泾庙之西延烧过街,后过河,而及于上塘,进专诸巷,被祸者几百余家。此地闹市,多富饶之家,自晚燔灼,至夜半而止;无限脂膏,顿成煨烬;伤哉!

弘光改元,乙酉岁〔正月初〕八日立春,初九、初十大雪盈尺,新正大约多雨。

宗师朱国昌,亦以太仆少卿兼督学御史。发牌正月十四日吴庠录科。二月初四府录科。吴、长二学,独儒童府学试,有旨必欲纳银,然后给卷,人皆观望。至今未举。

二月初五日晚间闻雷,时尚未启蛰也。

初十日,枫桥忽当昼坍堕,被压坠水死者、伤者数十人,亦属异变。

十三日,新抚院莅苏,山东张凤翔也。以兵都尚书兼都御史,总督浙直,年踰七旬矣。

北事变后,宗藩多不能自存,流寓至吴中者,往往而是。十四日晚,偶至虎邱,值二王步入山门,首冠冲天巾,身依便服,两人执黄盖,随从不越数人。旁观者云,一为周府宁乡王,一位不知何府;亲王之尊,下同旅宦。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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