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济仁准备到纺织局去转转,他听说西宜纺织局搬至新办公大楼了。他没去过。如今,外孙罗杨已分配到那里上班了,他想去看看那里现在的工作环境。
秋高气爽,干休所内金桂笼香,市区街道上的梧桐树也葱浓。一大早,杨济仁步行往纺织局方向去,一路上,和熟人相互打着招呼。他记不住人们称他为“杨老”的具体时间了,好像是在他离休前就开始了,虽然那时他没觉得自己老到那种程度,但人们都这么叫喊,他也就习惯了。现在,他早已接受这种称呼,别人换一种叫法,比如加上官名,他反倒会觉得别扭了。再走远些,不再碰见熟人,他觉得自己也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普通老头了。他没在意这些,反觉得安安静静更好。但一路行去,他发现街道上的行人不断,自行车流也不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中,哪里还有过去那个安静小城的旧貌;街边的小商小贩、早餐摊店,言语声中多有外地口音,在闲聊,在询价问价,在讨价还价,虽有吵闹之嫌,但足够热闹,活脱脱一幅西宜街市生活的图景。多年的步行锻炼,也让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变化。
走过闲杂街区,来到商场,这里干净有序得多。杨济仁站在十字路口,等着行人绿灯信号。去到街对面,走过商场,再往前一百米就是纺织局了。他从远处看着纺织局。两三个年轻男女,没等绿灯亮起,就走入斑马线。他下意识跟进,才发现绿灯没亮,他又退回人行道。几个年轻人已经站到马路中央,等那两三辆直行车过了,趁后面没车来,快速到了街对面,还有说有笑着。又等了一小会儿,行人绿灯亮起,他和更多人一起过街来到对面,一群人四下分开,各自往不同方向走了。他顺着商场绿化带处的人行道来到一个T型路口,这里没有红绿灯,车辆行人都靠自己的判断通过此处。车辆离得还远。他直接走过路口。一座还在建设中高楼的建筑围墙及杂物,占了部分人行道。行人们虽然对建筑垃圾和泥土挡了道,自己不得不绕行,而皱眉,或嘀咕几句,但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建设期的脏乱差,纷纷快速通过,然后又开始说笑,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们逛街的兴致。他也绕过那堆杂物,纺织局就在旁边了。
“哎,老同志,你找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纺织局大门处的小房中,抽着烟,通过玻璃窗问,没有打开行人铁门的意思。
“喔,我想进去看看。”杨济仁说。
“看看?里面是办公场所,闲人免进。”
“我找设备科的罗杨。”
“罗杨?是公事还是私事?”
“这个……是不是不方便,如果不……”
中年人打断杨济仁的话:“上班时间,当然不方便。”
“那这样,我找你们李局长。”
“李局长,哪个李局长?”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几个李局长?”
“那是!你到底找谁吧?”中年人灭了烟,站起身,把窗户轻轻开大了一些。
“李向东局长,在吗?”
“你有什么事吗?他上半年调走了。”中年人客气了一点。
“喔?这样呀,那就算了。”杨济仁略沉吟,又说,“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喔,没事。”中年人简单回答,然后说,“对了,你说的罗杨是哪个部门的?”
“算了,没事,不去了,你忙吧。”杨济仁笑着说,然后对中年人挥挥手,边离开大门几步,回身看看这座九层高的办公楼。
罗杨的分配问题杨老没有插手,都是女儿和女婿去办的,所以他既不知道李局长已调离,也不知道新任是谁。对于门卫的态度,他觉得这是制度要求,谁都能轻而易举进入,反而是错误的。至从上山下乡的知青及他们的家长越级上访后,各职能部门都遇到过一些扯皮拉筋不易解决的问题,人们的个体或群体问题都造成了一些不良影响,这些他都清楚。所以,今天他没有为难那个中年门卫,选择了离开。
杨济仁又数次回身看了看。位于又一个十字路口的这座九层高楼还算有气势,铁栅栏围墙内,几颗大树间停着几辆车,临路边一角,有一处专门打造过的绿化带,其中的铁树、万年青、松柏都绿意葱葱。“比过去好多了。”他心想。
又一次走过建筑垃圾堆,他这才注意到商场外墙焕然一新,二三楼的窗户也装饰成长条整扇。抬手看表,才九点多,他决定逛逛这家商场。
商场一楼,有卖化妆品的,有卖手表的,有卖箱包的,有卖礼品的。他进门的那边,是几处卖化妆品的柜台,他看着第一组柜台里的那些价格不菲的香脂油膏,他还注意到转角一玻璃小方盒里的那只瓶琥珀色瓶子,上面满是外文,他看不懂,等他看见标价后,更是诧异了。一百六十九元!不对,可能是十六块零九元?他凑近去看,价格条上确确实实标着:169元。
“同志,这是?”他问女售货员。
四周没有流连在这个柜台的顾客,女售货员是一直在看这个老头的,她没有搭理老头,也没有想到老头会主动搭讪。听见老头的问话,她爱理不理说:“香水,女人用的。”
“一百六十九块钱?”
“嗯。”
“啧啧。”老头摇头出声。自己一个月工资加津贴还买不到一瓶呢!他心想。他知道自己工资的级别。
女售货员对老头的少见多怪不以为然,也不再理会,转眼看着其他来往的顾客。
“那你们平时用这个吗?”
女售货员看着别处说,“我,一个月的工资买不了两滴,谁买!”
“没人买干嘛卖?”
“二楼,楼梯中间,我们经理在那儿,去那儿问,我也不知道。”说完,女售货员转身,做出在柜台下翻找东西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讨人厌了,他离开此处。看见其他化妆品柜台拐角处也有展示柜,他只仔细看了标价。雅霜、百雀羚、蚌盒油也就两三块钱一盒,这些都是些什么呀,这么贵!动辄十几二十几块一盒,还有三四十的,而且都只是那么小一小瓶。那可是一级二级工、甚至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呀!他边看,边想,边走,还一边摇头,那些价位让他瞠目结舌。
他来到手表柜台。上海手表,三四十、四五十、七八十元一只,价格不等。和过去相当,这还差不多!他继续看,一些印着外文商标的手表可就贵了,一百两百三百……论百地向上涨。他看看自己腕处的瑞士雷达表,这表还是五十年代中期他凭特供票买的,他买了两只,一只男表,就是这只,六十多元钱,一只女表,给老伴买的,八十多元钱;购买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在老伴的劝说下才终于买下的;那只女表一直由女儿保存着,上了发条表依然能走动。他摇头走开。
经过礼品柜台时,虽然已有所准备,而且他也知道香烟的价格,但他还是对茶叶和酒的价格感到一些不可思议。今年春节后,在院内下棋时,听一个老头埋怨“一百八十元一盒的茶叶,还不到一斤,只是包装盒漂亮,喝了去死啊!”他知道有些人的牢骚是多,当时并不以为然,没有理会。可今天,看了那些包装精美的礼品和礼品的价格后,他再次瞠目结舌了。
“老人家,买点茶叶吗?”终于有售货员主动询问他了。
“我看看,看看。”
“这边有新茶,今年的,也不贵,四五十。”
“有一斤吗?”
“我看看,”售货员从一堆码放在摊上的商品中拿起那种茶叶盒,看着印刷的内容,念道,“三百克,净重,六两。”
“喔,好好。”他边说边离开。
“买点吧,新茶。”
“下次,下次。”他回答着,快速离开。
售货员放回茶叶,也没再留人。
平时,如果不是家人拉着,他还真是不逛商场商店这些地方的,也没太关注各种商品的价格。今天,看了一楼的商品和价目后,他放弃了去二楼三楼逛逛的想法,从这边的大门出去,离开了商场。
过十字路口,顺街道回走,又过一个十字路口来到对面,又顺街道回走,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杨济仁走向干休所。商品琳琅满目,各种物资确实得到极大的丰富,但那些价格是怎么回事?物价管理部门认可那些价格吗?还有工商税务部门,都知道这些价格吗?市场经济,价格完全放开了?
……
等他回到家时,他感到格外的疲累。见杨妈的饭菜还没开始弄,他拿着今天的报纸,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坐在凉台的藤椅上,看着新闻、评述。啥时候睡着了,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第二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昨天的凉台的小睡,带给他的是受凉感冒,伴着咳嗽,他需要打针吃药了。而且他还知道,杨新华又该教训他了,“怎么能在凉台睡觉,太大意了!”“暂时不准抽烟了,听见没?最起码少抽。”连带杨妈也会被要求,“饮食要清淡,熬鸡汤喝,不能给他吃那么多的辣椒了。”最后,她自己和爱人,也少不了会受牵连,“以后得天天回来了。尤其是你,以后下班后不许在江南那边喝酒,喝得那么晚才回家,听见没?”当然也少不了罗杨,“杨杨,你要监督外公,不准他抽这么多的烟,听见没?”
……
家长里短,琐琐碎碎,甚至是唠唠叨叨,这些何尝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呢!
杨济仁打着哈哈,全部应承。这种被别人要求和被别人关心的状态,其实是他内心特别渴望的。他又一次决定:不想那些事情了,静下心,练练字,散散步,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