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有锅炉房供暖,但出了那两三栋之外,别的楼房供暖并不太理想,可是一想到好歹还有暖气,大部分人都默不作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了!魏明成披着军大衣,所以身子也很快就暖和了。他拿出办公室写好的底稿,在灯下翻阅。他还没有资格配专职秘书,每次的各种报告、汇报和总结都是由办公室先写出底稿,再由他定稿。前面是千篇一律的起头:形势大好,解放思想,成绩卓越……毫无新意,但就得这么写;可以跳过;这些段落有固定的模式,对他们而言已经驾轻就熟。结尾部分:紧跟形势,继续努力,再接再厉,争取做出新成绩、新贡献……不看也罢,让他们自己去斟酌,他们会让稿子有足够的篇幅,也知道给稿子增色的。中间部分才是关键!
这事情能写吗?无关痛痒,写了就写了。这事不能写,关系到几方面,不好掌握平衡;混事儿也有混事儿的难处,他们可能又是故意写出来,让我去批评的;或者就按他们写的报上去,谁都知道稿子不是我写的;不行不行,把关不严谨也是会误事儿的;这……
魏明成点烟抽起。
几点了,魏方还没回?这么晚了,可能在单位宿舍住了,不回来了?这小子是不是也开始有追求的目标了?嫩绿色的毛衣?嗯,自己怎么想到那儿去了?胡闹!魏明成站起来,喝了茶,打开窗户,想把烟味散出去。
窗外,笔直的水杉树像把漆黑的利剑,直刺暗黑的天空,那些细小的枯枝像是利剑动起来后留下的运动痕迹。那片水杉树有十数颗,高矮胖瘦相当,都不自量力地刺向天空。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呜呼阿呼兮呜呼呜呼!”
这让魏明成想起鲁迅《铸剑》中难懂的句子,也正因为难懂,所以记忆特别深刻。他隐约从文中读出悲壮和荒谬。又联想到传说中的铸剑人,执着铸剑,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敢于用自己的生命去试剑,或祭剑。命之不存,铸剑、报仇又有何意义!最关键在于:最后都熬成白骨,难分彼此。现在的人呢?自己呢?
年轻时,他年富力强,时运也佳,意气风发,需要想的、需要考虑的少之又少,做了也就做了,多出一份笃实和勇猛。中年后,本该无惑了,却偏偏生出许多的无奈和困惑——懂得的有时候得装作不懂,真不懂得的,明明知道懂得了更难办,却被逼着非得去懂得,工作上和生活中,他都遇到过这种时候。前几年,为了现在这个正职争来争去,等真的到手了,才知道烤熟的山芋是多么烫手,扔了又觉得可惜,莫名地被人家带进了圈子里,还不得不一条道往前走。连身体也像被透支了,五十三岁就显得阳气不足了,头顶开始渐秃,自己都能察觉自己变得有些阴郁了。最关键是他越来越怕老婆有那方面的要求。她小他很多岁,年轻时,见已有了两个儿子,便执意不再生孩子了,凭着家势,不时会拒绝他的亲热,让他不得满足;中年后,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她竟放得开了,多有主动的时候了,还总是兴致勃勃的,一副欲壑难填的样子,让他忌惮,她反幽怨地埋怨他是不是喜新厌旧了;此消彼长中,他每次总担心自己不行了,等慢慢腾腾疲疲塌塌勉强温存过后,又让他头晕体软几天。阴阳之事,就是他不能全懂得的。所以,他常常以工作名义,避免和她同房。
但今天,望着那些笔直坚挺的树木,一再令他想起那方面的事,还有嫩绿的毛衣、明黄艳紫的小花;成熟撩人的身材;伶俐小嘴中说出的流利的普通话;喝了酒后脸上的粉红……
怎么又想到那上面去了!魏明成又点上一支烟,几大口抽完。他想再去漱口,然后到卧室去睡。可内心中,他不想遂了老婆的愿,和她多亲热,突发的欲望便悄无声息地消了下去,就像是窗外的寒风又让他恢复了理性。叹了一会儿气,文稿也不想改了,他关好窗,用茶水漱漱口,又去上了一趟厕所,轻手轻脚拴上卧室房门,一个人瞪着乌麻麻的天花板,想着心事睡了。
第二天,魏明成觉得自己仿佛是刚闭上眼,然后生物钟又让他张开了眼。他已经习惯睁眼就起床,他没有多耽搁,穿好衣裤,开门洗漱。厨房里,老婆已经在做早餐。等他把魏东拉起床,她做好的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走动中,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年轻时,她总是随便抹一点雪花膏在脸上和手上,还只是秋冬两季时搽抹;雪花膏那种单纯和淡雅的香味,让她圆滚滚的肉体多了一丝香甜味,他闻着习惯。现在,不知她从哪儿来的这霜那蜜,各种香味混杂于她一身后,浓腻混沌,她无比享受,儿子们不知是奉承还是敷衍,都说这味才是现代化的味,他却觉得难闻、刺鼻,
“记住,要车。”她说。
“知道。”他喝着稀饭,应了一声。
“魏东,快点,等会儿就冷了。”她对洗漱的儿子喊。
“知道,急啥。”漱口的儿子含糊应答。
“急啥?半夜又下雪了,你以为开车就不会迟到呀。”
“下雪了?”他嚼着馒头,诧异。昨晚喝了酒,身体热火,又想着心事,又没有几步路,他回来时真没注意北风有多刺骨。
“自己看。”她冷冷道,“快点,稀饭冷了。”她又敦促儿子。
“来啦来啦。”魏方用毛巾擦嘴,随手扔在桌子上,准备囫囵两口早餐。
“去,晾毛巾,扔在哪儿?”他说。
“行啦,快吃。”她说,拿起毛巾,准备自己去晾。
“你让他自己不行?非要什么都将就!”他说。
“几点了,让他快吃不行?”她火气冲冲地说。
“你们又来了。”魏方站起来,夺过母亲手中的毛巾,自己去晾了。回到饭桌前,呼呼几口喝了稀饭,拿起花卷,“我饱了,走了。”
几秒后,就是“嘭”的关门声震荡着这个家中冰冷的空气,留下他和她大眼对小眼,半天没话,也没吃早饭。
“你什么意思!搞得一屋人都不舒服。”她开口了,火气十足。
“问你,你说你这年底又在乱搞些啥。”昨晚,他注意到书房中又多出一些大包小包的东西。
“乱搞?我乱搞!不是就收了些东西嘛。哪年都得回西宜,他们非要提来的,我们回去也正需要,哪点收不得?你不当家当然不知难,那些东西得多少钱?你倒是好,从来不操心,还怪我!能怪我吗?别人一说你,大小是省里的,随随便便一点东西能拿出手?你操心过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说,从西宜到这儿,你怎么变得这样了!”
“我没变,是你自己变了。”
“我变了?是我变了。我也是为了你的脸面,也是为这个家。”
“不跟你说,头发长见识短,你总有后悔那一天的。”
“我早后悔了,跟了你。”
“简单,现在还来得及。”
“你……”她流泪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夹了一筷子咸菜吃下,喝下最后一口稀饭,说:“好了,我说重了。去洗洗脸,我来收。”
她没动,兀自抹着泪。
“你还吃不吃?”
“不吃!”
见她答话了,他收拾碗筷到厨房,倒热水洗了。司机小姜就会来接了,她在外人面前还是会在意面子的。
俩人一前一后下楼,又一前一后出后门,又一前一后上了小姜的车。中途她在幼儿园门口下了车。他昏头昏脑到了办公室,才想起稿子忘带了,让办公室拿来底稿,又开始看着,斟酌起来。
吴玉梅解了围巾,坐在办公室生着闷气。
至从魏明成到省里工作后,她感觉到他的变化。他不再如以前那样顺着她,不再需要仰仗她的家势,就像一个刚离开父母的孩子似的,任性,兴奋,还洋洋自得,当然只是当着她的面,对外人,他依旧是一个谨小慎微、踏实为人的人。她非常清楚,如果说以前自己家还能为他的顺风顺水提供帮助,那他现今得到的这些机会,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她常常暗幸自己选对了人,选择了一位有能力的人,同时也为自己现在的地位而沾沾自喜。但她自己也知道,她可能得和母亲一样,为了丈夫和家庭,自己得舍弃一些个人的喜好和兴趣。在他初到省里时,她真是那样做的,小心翼翼、温柔持家,甚至迁就他的种种变化。随着社会的变化,随着各种物资告别紧缺状态,随着他地位的攀升,她找到了补救自己内心平衡的良药,那就是收礼。刚开始,她还刻意避讳,生怕给他带去麻烦;随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了:到了现今的地位,能到她家来送礼的,也几乎都是有着各种关系的人,丈夫是不想帮忙也得帮忙。所谓“礼尚往来”,她并不觉得为人办事、收点别人的礼品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不收别人更会多出好多想法来呐!这么些年下来,看在那些还算贵重的礼品和不算少的现金的份上,她压下自己的脾气,她委曲求全。因为这些东西,让她的虚荣心能得到莫大的满足,她尤其喜欢回西宜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时也让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大手大脚”消费。但近两年,她时时疑心他的各种变化,生出许多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