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澜被带来“花容月貌”殿时,不过午时三刻,一番审讯、对质、搜查、再审问、再对质之后,已然是酉时三刻了,晚膳的点都错过了。
深秋之际,天光暗得早些,殿内已然点起了纱灯,十来盏纱灯一起点亮之时,昏黄的灯光虽不至于亮如白昼那么夸张,但也能够清楚地瞧见殿内每个人面部的神情以及微不可见的小动作。
艾澜扫了殿内众人一眼,声音清淡,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全公公首先是对福春用刑审讯了,那民女也便首先来说一说福春,她确实是无辜的。她做的布偶虽然是以太后为原型,头发也是用了太后之前掉落的头发做成的,但她没有丝毫对太后的亵渎之心,相反她是个相当崇拜和孺慕太后之人,可以说她完全将太后当成心目中的女神了。”
闻言,太后先是惊讶,随即便是怀疑,不敢置信。
“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大抵都会有些让旁人看来很不正常的行为,可称之为是执念,亦或是疯狂。民女想福春也是如此,太过孺慕太后,以至于太后的一根头发丝或是一片小指甲皆视为宝贝,珍而藏之,最后会将头发用于缝制布偶,是偶然也是必然,为自己孺慕之人献上自己真心诚意制作的礼物,礼物必是费劲心神准备的,将自己最宝贝的太后的头发丝用在自己即将献给太后的最宝贝的礼物上,这是发自内心的最最纯粹质朴的想法和愿望——”
艾澜说至此不由地停了下来,她发现太后虽然仍旧对自己很是戒备和不喜,但内心里还是有所动容。
全公公面上似笑非笑,心里对她的说法亦是嗤之以鼻,尤其是对自己说的“孺慕”“宝贝”“纯粹质朴”这几个词连连批判:天真!幼稚!愚不可及!十几年的宦官生涯早让他的心浸黑滴汁了,在他的眼里只有利益绑起来的同盟,压根儿就不信人与人之间还能有什么纯粹质朴的情谊。
福双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艾澜每解释一句福春行为的背后真相,她的心就跟着颤一颤,因为那些正是她当初极力在太后面前编排福春的理由借口。艾澜不紧不慢的语速却像是将福双架在熔浆之上炙烤的刑罚,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皇帝是唯一一个听得饶有兴味的。据他之前的查探,艾澜貌似在武安侯府也是有过自我申辩以及替他人申辩的经历的,查来的结果说这小姑娘言词谨慎犀利,思维灵活跳跃,往往能够洞察旁人所关注不到的点,一举找出突破口,在侯府的一年来还从未失败过。
这也是皇帝虽然明知太后故意使手段整的一出闹剧但却故意默认她作为的原因,他甚想亲眼见证一下艾澜的整个辩白经过,虽然这回貌似激怒了小丫头,小丫头直接表示撂挑子不陪他玩了的后果有些严重,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出宫,出哪儿去,他一句话的事儿!
艾澜的嘴角忽然几无可微地抽了抽,虽然深知皇帝有一个不符合传统逻辑的大脑,时常会做出有违常理的决定,但他这一副玩玩的心态着实让她很是无语。
艾澜撇开皇帝满含兴味的眼神,继续道:“福春是不会有加害太后之心的,至于她做的那个小布偶内为何会有断针,那是旁人放进去的,布偶头皮上的生辰八字也是旁人绣上去的,虽然行针手法与福春的十分相似,但还是有区别的,毕竟一人用的是右手,而一人用的是左手……”
艾澜话还未说完,福双便噗咚一声跪倒在地上,全公公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没用的东西!
而太后的面色亦是有些尴尬,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让艾澜说下去了,届时就算她宁死不承认是她自己主使人陷害艾澜的,皇帝心里怕是也会有怀疑,但同时她又极度不甘心,她堂堂一朝太后居然连个小丫头都整不倒,说出来威严何在?
艾澜并没有直接指认福双就是陷害福春的元凶,而是使用代名的形式将福双、太后以及全公公三人的密谋全过程讲故事一般叙述出来,其中包括这三人当时说什么想什么之后又是如何做的都基本还原了。
太后失态地尖声打断艾澜,全公公一张白脸也是红青紫交错,福双被吓得最狠,就像一只搁浅的游鱼般在暴晒的日光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这么一口气吐不出而窒息死掉。
“……至于全公公最后派人搜来的布偶确实做得不错,眉眼也有几分神似当今陛下,不过破绽也不是没有,请陛下褪下‘龙袍’看看,胸口是否有一梅花形状的刺绣?”
在全公公看来艾澜从始至终都没有挪过步子,但她的讲述却条理清晰,就好似,好似她自己亲眼目睹了他们从头至尾的手段一般,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一刻,全公公的心里莫名起了一丝恐惧,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杀念,但在艾澜的那沉静幽黑的双眼扫视过来时,杀念一个激灵间便消散干净,后背的三层衣袍生生被冷汗浸湿。
皇帝依言扒下布偶身上的伪龙袍,一瞬间想到了艾澜方才话里的歧义,莫名觉得喜感,让他差点没当场喷笑出来,险险忍住,肩膀却还在诡异地抖着。
艾澜的脸立时黑了,皇帝大叔你还能再猥琐一点吗?一个九岁小姑娘的话也能让你联想一堆少儿不宜的画面,你简直就是丢你们皇族的脸,丢国家的脸,丢百姓的脸!
“咳,嗯,胸口确实有个梅花形状的刺绣,怎么说?”皇帝此时已然正起神色,正儿八经地看向艾澜。
艾澜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停滞,但随即便又释然,皇帝的老婆多,儿女多,能不将他们的脸认错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奢望他关注他所有儿女身上的细节呢?
“三皇子殿下的胸口就有个梅花形状的胎记。”艾澜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皇帝眉头一挑,再翻看布偶头皮上绣出的那个生辰八字,噗嗤一声笑出来。
皇帝这一笑,全公公噗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当然清楚皇帝在笑什么,那上面的生辰八字是他让青丝临时绣上去的,青丝平日里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的三皇子殿下,一个不经意就将三皇子的生辰给绣上去了,全公公让她拆了重绣,是以那后来绣上去的生辰八字就完全像是涂改之后的失真效果。
全公公目的只是要给艾澜安个罪名,证据不证据的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但当时不重要,不代表被皇帝看了之后还仍旧不重要,是以,全公公此时才是真正怕了,他已经看出皇帝对艾澜很看重,以前以为只是富贵闲人好的那一口,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艾澜本身有这个能力让皇帝看重啊!
“全公公,朕倒不知你一把岁数了也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这布偶分明就是朕的皇子卓励,怎么头皮上却绣着朕的生辰八字呢?是打算让卓励成为朕吗?”皇帝的语气明明是夹杂着揶揄玩笑之意,但听在全公公的耳内却像是鬼刹夺命之音,直接趴伏在地上向皇帝告饶。
“算了,皇上,全公公也是听哀家的命令行事,一切都是误会,哀家累了,散了吧!”太后以手抵着头,一脸疲惫的模样。
全公公如蒙大赦,皇帝却是一噎,艾澜只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旦太后将罪定下来,她,福春和语雯三人就是个死,如今陷害人的手段被揭发暴露出来,太后却只以轻飘飘的“误会”两字结束,当真是玩过家家呢!
“对了,全公公,你去跟那个福春说一句,就说哀家之前是受了小人蛊惑才误会了她,让她不要冷了心,以后还是过来给哀家梳头吧!”太后扶了扶自己的鬓角,轻描淡写地说道,虽然她不待见艾澜,但艾澜方才的一番分析她还是听进去了,这皇宫什么都不缺,就缺福春这种纯粹忠心之人。
全公公领命出去了,不经意扫一眼身旁跪着发抖的福双,平日里也算是他的得力助手了,如今在他眼里也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福春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到太后身边伺候去了,对此,艾澜不置可否,她与福春相交不多,也只是看在她被刑罚逼供亦没有违背良心让她顶锅的份上帮她一帮罢了。当然了,与她相交甚多的青丝却为了三皇子而选择牺牲她,不能说青丝就是昧良心做错了,只能说人都有私心罢了,她理解,但是让她以后再与青丝交好那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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