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乌云好像大鹏的羽翼覆盖在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天地之间充盈着雏鸟绒毛般灰白色的雪片,拼命往人们的脸上扑去,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大陆南方已经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越国都城外官道旁有一座客栈,里面住满了为风雪所阻的旅人。在客栈前面的饭铺里,早已燃起了旺盛的炉火,气氛热闹,那些有钱的外国商人们正纵情喝着酒吃着肉,而那些潦倒的刀客剑客们,也慢慢抿着酒吃着下酒菜。室内温暖如春,喝了酒之后,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红润的。
靠近墙的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正坐着喝酒,桌子上没有菜,只放着一壶酒和两把没有鞘的刀。刀光寒冷。这两人身穿华袍,气度从容,看上去并不像缺钱的样子,可他们却只叫了一壶酒,慢慢地喝着,好像这壶酒永远也喝不完。
这时候其中一个体态稍显肥胖的人放下酒碗,慢悠悠地道:“赵师兄,假如有人偷看了我柳叶刀门的刀法,你说该怎么办?”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饭铺里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说的一样。这胖子显了这一手功夫,饭铺里的嘈杂声顿时小了不少。柳叶刀门近几年在越国声名显赫,这里的不少人都听说过它的名头,有些人虽然还在喝酒谈笑,可注意力却早已悄悄放在了这边,想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人皱了皱眉头,道:“师父说过,我门中的刀法除了本门弟子,任何外人不得修习。若是有外人偷学了本门的刀法,学了一招,就要留下一只眼睛或一只手,学了两招,那么就要留下一双眼睛,或者两只手。”
那胖子点了点头,道:“好。”他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了,提了刀长身而起,走到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对坐着的那人说道:“姓王的,你偷学了本门的两招刀法,按本门规矩,你是要留下两只眼睛或者两只手的。今天我心情好,给你留下一只眼睛可以看东西,留下一只手可以吃饭。你想要留下哪只眼睛,哪只手?”
那桌子上坐了一个虬须大汉,浓眉圆眼,左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看着极是凶恶。他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又慢悠悠地放下酒碗,开口说道:“若是我都不想留呢?”
那胖子双眸一寒,冷冷笑道:“那就只好留下你的命了。”他话还没有说完,白光一闪,手里的刀就已经挥了出去。
但最终他的刀还是没有挥出去。因为有人的刀比他更快。
那胖子像一尊雕塑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手上还保持着挥刀的动作,在他的脖子上却已经多出了一道细如青丝的伤口。
这时候那姓王的虬须大汉已经抬起了酒碗,又开始慢悠悠地吃酒。桌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刀光雪亮,没有一丝血迹。
饭铺中一片死寂,静的连枚针落在地上都可以听得到。红彤彤的炉火照在人们的脸上,但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冻过的鸡肉一样惨白。突然人们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音,沙沙沙就好像风的声音,很好听。可是饭铺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屋里怎么会有风的声音?
这自然不是风的声音,而是鲜血从伤口处喷出的声音。
殷红的血,这时候才从胖子的脖子上喷出来。
听说一个人的刀足够快,伤口喷出的鲜血就会像风声一样,沙沙沙很好听。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声音好听。
与胖子同门的那位赵师兄脸色惨白如草灰,呆呆坐在原地,目光中满是恐惧。
就在这时候饭铺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了,一阵冷风迅速灌了进来,然后是一大蓬被风切碎的雪粉,最后有两个人缓缓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着只不过十二三岁,穿着身破旧的棉衣,破口处露出白色的一团团的东西,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雪还是棉絮。男孩的一头黑发用白布束的极紧,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唇,一双黑瞳却极清亮。他的身形削瘦,一如他又细又直的眉。他左手拄着根木棍,右手紧紧牵着女孩的左手,他的腰间牢牢扎着根粗壮的草绳,绳的另一端却系在女孩纤细的腰上。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不害怕被风雪吹散,或者被某些其他的外力拆散。那女孩紧紧挨在男孩身边,圆圆的小脸冻得通红,大而清澈的眼睛扑闪着,就好像无意间闯进猎人营地的小母鹿,带着份天真与懵懂。刚进来的时候女孩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雪花,轻轻眨动的时候就好像两把染了白漆的刷子,看着很可爱。转瞬间雪融化成雪水,挂在她的睫毛上,好像青草上明亮的露珠,楚楚可怜。虽然两个人身上满是肮脏的雪水,头发也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干净,很好看。
有些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样的小乞儿在越国并不少见,每个冬天都要冻死不少,这两个除了干净了些,清秀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有些嗅觉敏锐的商人却纷纷把目光投注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就好像是在打量一件稀罕的物品。在他们的眼中人与货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而这样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确实值不少钱,已经有人在偷偷盘算待会儿怎么从这男孩手中把那女孩买下来了。一块肉,或者两个馒头?在这个冷酷的冬天,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更诱人呢?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看这两个孩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已经赶了不少的路,这一路走来打着与他们相同主意的人并不会少,可这两个孩子是如何平安走到这里的?
那少年向饭铺里的人淡淡扫视了一眼,随即便牵着女孩的手向柜台走去。人们都以为他是要向掌柜的乞讨些剩饭了,但接着那少年就做出了让人们感到惊讶的动作。
那少年站到柜台前三尺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他的身体依旧站的笔直,没有发生一点弯曲,他的目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求的意味,依然是那么平静,锐利。这样的目光似乎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会拥有的目光。这样的姿态似乎也不像是乞讨的姿态。
那少年并没有看向掌柜的,而是将目光投向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那女孩蹙着好看的小眉头,伸手在怀里摸了良久,终于掏出了一枚铜板。她微微一笑,似乎很开心,小心地将铜板递向掌柜。
看到这样的一幕,有些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这两个孩子不是来乞讨,而是来买东西的,虽然他们的神情都很认真,可是在他们的眼中却愈发显得可笑,因为这一个铜板根本买不了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碗热水。
掌柜的皱眉看着递到眼前的这枚铜板,又看看正认真看着他的两个少年,过了良久才确定他们不是在开玩笑。若是换在平时,他早就将这两个人赶出去了,可是现在,在亲眼看到胖子在他的饭铺中被杀之后,他已经不想再惹任何麻烦了,只希望能安安稳稳把今天剩下的生意做完。所以他接下了这枚铜板,从蒸笼里取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白馒头递给了女孩。
那个女孩小心地接过馒头,又小心地藏在了自己的怀里,冲着掌柜的微微一笑,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她的口型似乎在说谢谢。那少年也对着掌柜的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一直在暗中关注这边的人都不禁感到惋惜,如此秀美的女孩儿似乎是一个哑巴,这样一来价钱上势必要打不少折扣。
就在这时候一大块肥肉飞到了少年的脚边,鲜美的汁水溅在了他的裤腿上。那个姓王的虬须大汉对着少年哈哈大笑道:“你只要趴在地上学两声狗叫,这块肥肉就赏了给你吃。”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那女孩却蹲下了身子,用袖子乖巧地帮他将那些肉汁擦了干净。
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我用十块肥肉和你换这个女孩,怎么样?十块肥肉可以让你好好吃个饱。”他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女孩,目光中透着股淫邪。
那少年依然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虬须大汉恍然道:“原来你不但是哑巴,还是个聋子。”突然间他浓眉一皱,喝道:“赵师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那张桌子上已经没有人影了,那位赵师兄已经站到了门边。刚才他趁虬须大汉不注意,想要偷偷溜走,但最后还是被虬须大汉发现了。
赵师兄干笑两声,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喝了点酒,想要出去透透气。”
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可是你说我偷学了你柳叶刀门两招刀法,要留下一双眼睛或者两只手。我还没有把眼睛剜出来,把手砍下来,你怎么就要走了呢?”
冷汗从赵师兄的脸上一点一点淌下来,他强笑说道:“这是我说着玩的。这样吧,我把眼睛挖出来,回去后就说没有见到你,你说如何?”
虬须大汉呵呵笑道:“可是你早已看到了我,就算你把眼睛挖出来也没用了。”
这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有十两银子吗?”
这声音直而冷冽,刺人耳膜,就好像一把将要见血的剑。
虬须大汉转头一看,见说话的正是那个少年,微微一愣,笑道:“原来你会说话,也听得到我们说话。”
那少年却不理他,对着那赵师兄道:“你有十两银子吗?”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个少年是要做什么。也许他是没有看见那大汉杀人的场面,若是他知道那大汉是如何杀人的,想必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人们在心中想着。
赵师兄愣了一愣,还是回答道:“当然有的。”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好。你给我十两银子,我帮你杀了他。”说着手中木棍向虬须大汉一指。
饭铺里静了一静,没有人说话。突然间爆发出一阵笑声,那大汉捧着肚子笑的透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少年道:“你说你要杀了我?”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是。”
大汉指着那根木棍,继续笑道:“你是要用这根木棍扎死我吗?”
那少年又点了点头,道:“是。”
虬须大汉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哈哈笑个不停。所有人看着那少年,脑中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原来他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却是个傻子。
可是赵师兄已经快要被恐惧折磨疯了,这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希望,哪怕是这么的荒诞不经,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带着哭腔哀求道:“只要你能够杀了他,别说是十两,哪怕是一千两,一万两我也可以给你,你还可以成为我刀门的好朋友。”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十两已经够了。我不要一千两,一万两,也不要做你们的朋友,你只要给我十两银子就行了。”
这时候虬须大汉已经不笑了,他盯着少年,脸色阴沉地可怕,他说道:“你是说,我只值十两银子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道:“是。”他转身对女孩道:“闭上眼睛。”那女孩似乎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乖巧的用手遮住了眼睛。
虬须大汉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他说完第一个好的时候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说完第二个好的时候刀已经挥了出去,直到说完第三个好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的喉咙上不知何时已经插了一根木棍。
先前少年用左手拄着那根木棍,所有人都看见了。
现在这根木棍刺在大汉的喉咙上,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但没有一个人看清楚这根木棍是怎么刺出去的。
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这段时间仿佛不存在一样。
没有血流出,因为还来不及流出。
大汉怒目圆睁,舌头微吐,喉咙轻轻颤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手腕一抖,就将木棍拔了出来。血这才像箭一样从大汉的喉咙中射了出来。
他右手牵着女孩,左手拄着木棍,慢慢走到了赵师兄的面前,平静地道:“钱呢?”
赵师兄早已被刚才那一幕震慑住了心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虽然虬须大汉已经死了,但是在他的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恐惧。
少年在杀人的时候,眼光始终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动作简单熟练地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这份令人心悸的从容与平静,倘若出现在一位年长的杀手身上,或许并不会令人感到奇怪,可是这个少年现在才多大?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天真最美好的时候,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他那单薄瘦弱的身体之中,又住着一个怎么样的恶鬼?
人们看着少年的目光中带着惊惧,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了那个一直被他们刻意忽视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两个看似软弱的孩子可以平安走到这里。现在答案似乎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些敢打他们主意的人,大概都已经死了。
赵师兄往后退了两步,颤动着双手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只钱袋,看也不看便抛向了少年,仿佛在他的心中,少年是比那虬须大汉还要令他恐惧的事物。
那少年将木棍放在地上,蹲下身子,伸出左手在钱袋中摸索了一会,拣出了几块碎银。假如这时候有人拿秤称量一下,便会发现这些碎银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两。他站起身来,向着饭铺中的一个角落走去。
所有人都是惊惧和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又要做什么。
那处角落里坐着个躲避风雪的小贩,他的肩膀上扛着根木棒,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鲜红的糖葫芦。那少年掏出钱来,在人们满是惊异的目光中,买了一串糖葫芦。他将糖葫芦递给身边的女孩,又将剩下的银两塞进她的怀里。女孩对他微微一笑。
有人隐约记起,女孩在刚进来的时候,目光曾在那些鲜红欲滴的糖葫芦上停留过一会儿。
虽然只是一会儿。
少年回到原地,拾起了木棍,丝毫不理会众人的目光,推开门,携着女孩的手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雪之中。
风雪迅速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