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楼梯上的油漆已经干了,透过木柴的缝隙,我看到它们鲜红鲜红的,好看极了。我每天都在窗子旁边观望,期盼着有人尽早把那一堆碍事的木架挪开,因为我是无比地向往着那里。亲爱的,你知道吗,那个楼梯就是我们第一次认识所在的那个楼梯啊。
走廊里的女人们在议论着为什么要把楼梯涂成灰色,我去跟她们争论,那不是灰色,那是红色,那是爱情的颜色,是她们这群没有见识过幸福的女人看不懂的颜色。我跟她们吵,她们抓我的头发,一抓,抓下来一大把。我捡起掉落地上的头发,大声的哭了出来,我的头发竟然掉了,亲爱的,这是你喜欢着的我的长发啊,它就这么掉了,像一块重重的铁块砸到我的心上,亲爱的,你知道吗?
黄医生把他们哄散,将我拉回房间,一言不发,看着我哭。他的眼神里满是慈悲,真的,他一定是一个好人,亲爱的,你要帮我记住他。
“那楼梯是红色的,是红色的。”我拍打着他的胸口。
“是的,是红色的。”
你看,连黄医生都说是红色的。现在你能知道我在这里生活的多么艰难了吧?那群女人都欺负我,为了她们不曾得到也得不到的幸福来欺负我。不过我只是抱怨一下,你千万不要担心,我才不会怕那些女人了,我有她们没有的力量,亲爱的,是你赐予我的。
现在已是秋天了,早上起来,密密的钢丝网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我是最早一个起来的,连太阳还在云层里沉睡了。我朝楼梯口看去,天啊,亲爱的,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那高大的木架子不知道被谁移开了一条窄窄的缝,足够我侧身而过。
我钻过窄缝,向下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木架子又移回到原位,我挪完的时候,太阳正好露出半张脸来,将钢丝网上的白霜照的闪闪发亮。亲爱的,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有人打搅我们的世界的,这样一来,这里就独属于我了,就像你一直独属于我一样。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走下红楼梯,就像走一条红毯一样,我仿佛就能看见你站在红毯的尽头拿着一束薰衣草等我,你的脸上浮现着羞怯又很期待的神情,跟我一样。我多想一口气跑到你的身边,把头埋进你的怀里,尽情地吸允着独属于你身上的那种特别的味道,那个好闻的味道一定会让我迷失自己。可我还是要这么慢吞吞地走着,这里只是四楼,而你在一楼等我,距离实在太短,我要是欢呼雀跃般的跑过去,就见不到你那焦急等待的模样了啊。请原谅我就这样如同蜗牛一样的爬着,你知道我多想看到你站在那里那么努力在乎我的眼光吗?你一定知道的,所以我要慢慢地走着,每走一步,涌起的记忆都会将我的心填充上一块,我要有足够的时间将它们码好,,那样当我出现在你的身边的时候,那就是一颗完整的心啊。
天啦,亲爱的,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楼梯平台的白色墙面上,长出了好多红色的薰衣草,那个被我踢翻的油漆桶现在正躺在那些薰衣草的下面。你知道吗?这一定是命运之神对我的眷顾,冥冥之中,为我盛开好多我最喜欢的花朵。原谅我,面对着这一大簇红艳艳的薰衣草,我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我想,我想起一些东西了,有必要跟你说说。
还记得你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那年,我才十二岁,我和我妈妈一起租住在你们家的四楼。你知道吗?准确的说,那根本算不上一层,应该是你们家原先准备用来堆积杂物的阁楼吧,面积不大,楼高也很矮,显得十分逼仄。我发誓,我只是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才有这样的想法,自从见到你的照片之后,那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一样。可是你在我住进来半个月之后,才从你外婆家回来。你肯定会笑我,看到你的照片,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是这是真的啊,我那时候才十二岁,我哪里知道撒谎了。
你知道吗?每当房东叔叔,也就是你爸爸向我提起你的时候,他总是眉飞色舞的,两条浓浓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开心地抖动着。说你如何如何的礼貌,如何如何的聪明,我把这些属性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瘦瘦高高的王子模样的男孩匹配到一起,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啊。我那时候哪懂什么爱情,可是我的脸为什么会一下子变红了,我再也听不到房东叔叔在说些什么,我在我的专属世界里遨游,那里有阳光,有花朵,有溪流,有和风,所有一切构成美好的元素都有,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你的背影,不用转身,就散发着光芒。
亲爱的,你为什么要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你知道吗?我设想了多少个与你初次见面的场景,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我要说什么样的话,我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我可是都精心设计过的啊,可你,那么猝不及防地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个下午,我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巧碰到你从二楼走上三楼,你清亮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只奇异的蝴蝶一样。我也就那么看着你,我都有些恍惚是不是童话里的王子调皮地跑了出来,你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我面前。
你突然用手摸摸后脑勺,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尴尬地笑了笑,“呃,这楼梯是我要他们涂成红色的,好看吧?”
你竟然会开口跟我说话,可我一瞬间忘了所有精心准备的台词,我惊慌失措,像一盒卡带被勒得绷紧,然后断了一样,我动了两下嘴皮子,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飞快地跑回了楼上。你知道吗?当时我多生自己的气吗?我把那本我最喜欢的本子给扯了个稀巴烂,那上面可是写着我所有能够想出来的话语,都是要对你说的。亲爱的,你不要笑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就是那么纯粹的喜欢你。你会说我年纪小,可一棵缺少阳光雨露生长出来的野草,你哪能按平常所发生的那样去预测它的花期了。
你只问过我一次,我们从哪里来,而我没告诉你,你再也没问过了。可我现在想要告诉你,我从哪里来。你还记得吗?我妈带我来到这个小镇上的时候,她才不到三十岁,没错,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生下的我。当年,她穿着的确良材质的碎花连衣裙,微胖的脸庞上擦了厚厚的粉,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这条街朴素的味道格格不入。可正因为这样,大家都记住了她。男人们记住了她,渴望着她,女人们也记住了她,提防着她,只有小男孩小女孩才会把她当新奇的事物看待。
我们来自哪里了,我真的不记得了,你可要知道那是我十二岁之前发生的事了。我只记得我好像在海边的渔村和城市中穿梭,时而坐在沙滩数着浪花一朵一朵,拍打在海岸上,碎成一地泡沫。时而坐在冷冷的板凳上,看窗外的电线杆上立着的鸟儿,不过它们的声音没有楼下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大,我想出去叫那些男人女人不要吵了,可我出不去,妈妈把我关在了房间里。那时的我多么幼稚啊,我一直恨着我妈妈,她自己一个人去玩游戏,玩到衣衫不整,汗水湿透她的鬓角,可她不带我去,把我反锁在这孤独的砖盒子内。
我家里总有个像爸爸一样的人,可我叫他们叔叔,妈妈为此打过我一次,可我硬是不叫爸爸,后来也只能由着我了。你应该能明白,那个人不是我的亲爸爸,他只是通过妈妈的关系扮演了我人生中一个角色而已,他只是配角,妈妈也是,甚至连我也是,在我自己生命的这出剧本里,只有你才是真正的主角,无可替代,只要你不出现,我生命的一切都只是冰冷的纸片,凑不出一场活生生的电影的。
在我十二岁以前的记忆里,我有过三个叔叔,可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全都如同被黑板刷擦去的粉笔字一样,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有天晚上,天下着大雪,叔叔半夜里大声骂着“婊子,婊子,丢人现眼的婊子,给老子滚出去。”我看见妈妈的脸上有一块淤青,眼角也被东西磕破,流出汩汩血液来,但她没有哭,从我记事起,从来没见她哭过。
“走就走……”妈妈从地上爬起来,冲进房内,拿起一件羽绒服,拉住我的手直往外走。亲爱的,你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冷吗?我只穿了单衣单裤,就行走在北风萧瑟的夜里。妈妈将羽绒服裹在我身上,可我还是冷,但是我不做声。突然,妈妈将羽绒服一把扯开,从内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得意地笑了,“幸好早做了准备……”雪光映着血光,煞是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