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寒抱剑伫立未央宫废墟,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未央宫在汉都长安,曾经的这里繁花似锦,楼宇森森,气势磅礴,宫女如云,可是如今却残垣断壁,瓦砾成灰,满目萧条,人迹罕至。看着眼前一幕,纵然南宫寒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依旧不免感伤满怀。
四年了!
自上次离开,转眼便是四年。
四年前,他也曾在这里高呼“长乐未央”,可是真的长乐未央吗?未必吧,南宫寒不禁又想起那张疲惫沧桑尽显老态的面孔。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
纵能得意一时,人生弹指即过,得得失失,尽归黄土。便如王莽,一生致力改革,推行新政,可到头来除了得到一身骂名,横死街头,还有什么?
南宫寒意兴索然,找了一块干净处盘膝坐下。
此时一轮圆月从东面矮山跃出,清冷的月光洒在废墟,更显苍凉。
不远处的湖面微风中水纹浅浅,明月下波光粼粼,水波荡漾,星星点点摇曳生姿,好似满天繁星尽皆纳入湖中,分外动人。
又是一年中秋,遥望明月,南宫寒想起家中的妻儿,不由心中一黯,值此佳节,本应阖家团圆,共享天伦,而我却在这里等待性命相搏,人生不如意之事,便是这般吧。
可是,但有更好选择,我又何必如此?南宫寒无声苦叹,明月,明月,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世人俱怀豪情壮志,渴望建立不朽的功业,可是他们又知道其中蕴含多少艰辛吗?他们又知道这要舍弃付出多少吗?如果他们知道,又还会一如既往吗?
……
王匡啊!
你现在是否也在这汉都长安的某一角落,与我南宫寒凝望着同一轮明月忧思感怀呢?
你,还会忧思感怀吗?
南宫寒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甩掉一切杂念,老僧入定般闭目沉寂下去。
※※※
一阵轻微的步音传入耳内,脚步声轻到几不可闻,却又似有无穷魔力般直入人心,南宫寒能感觉自己平静的心神被步音所扰,而心脏的跳动亦随着那踏步的节奏慢慢与之暗合。
他来了。
南宫寒缓缓睁开眼睛。
明月已然高挂天幕之上,皎白的月色映照在走来的黑衣男子身上。
这男子年约四十,样貌近乎邪异的俊伟,他并没有如当今世人那样将长发绾起,一头乌黑长发中分而下,披散在两边比一般人宽阔得多的肩膀上,鼻梁高挺正直,双目神采飞扬,如若电闪,月色下透着近乎妖邪的魅力,配合着有若渊渟岳峙的身材气度,使人油然心悸。
来人正是王匡。
王匡负手缓行,来到南宫寒对面一丈处停下。
“你来了。”南宫寒长身而起,八月的寒露在他身上凝上一层薄薄的白霜,清洌的冷月下更显脱尘离俗。
“我来了。”
纵然深知稍后可能便要性命相搏,南宫寒仍被这古龙式的对白惹得嘴角微微上咧。
王匡只觉他这一笑似是高深莫测,微一愣神后眼神利若鹰隼上下打量南宫寒,眼含赞誉道:“比起上次相见,你的功力更为精进一层。”
南宫寒驻剑于地,神色间宠辱不惊,平静道:“可惜仍旧恐非你的敌手。”
王匡傲然挺立,不解道:“从修为来说,再过五年,你必将超越我,而从大势来说,你大军已在城下,胜负已定,既知不是我的敌手,为何还要给我下此战书?”
南宫寒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看到未央宫这般模样有何感触?”
王匡环视四周,淡漠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这未央宫究竟如何,天下究竟如何,又与我何干。”
南宫寒点点头,嘴角隐含一丝讥讽之色,道:“如你所言,既然你如此无欲无求,立志独善其身,数年前局势正在变缓,你大可出世而去,如那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却又何故挑起战端?更一直放纵部下肆意而为,烧杀劫掠?”
王匡轻甩衣袖负手于后,一举一动间无比飘逸至臻完美,洒然道:“如是种种,随性所为而已。”
“呵,好一个随性所为,如此冠冕堂皇超凡脱俗,不过我却知你并不能免俗,种种行为只能证明你还有恨,对儒家的恨!”南宫寒直视王匡双眼极尽讥讽道。
看着他那面沉如水的脸孔,南宫寒语气转缓,“可是你想过没有,仅仅因为你的随性所为,以及你对儒家的恨,却让整个长安毁于战火之中,更让天下无数百姓无家可归,哀鸿遍野,看到这一切,难道你就真的完全无动于衷?”
王匡眼瞳收缩,一闪即逝,淡淡道:“你我并非为论道而来,况且孰是孰非,又岂是你我今日三言两语所能评断。这就是你约战我的理由?”
“正是,如今长安之围,结局究竟如何,我想不需我明言,而你之心态,我亦明了。不过我们几人逐鹿天下,又何苦再连累这许多百姓,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能够少造杀孽,一试何妨?”
王匡不置可否,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天下之事,如此作为,未免显得太过儿戏。”
南宫寒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因为你是王匡!”
王匡沉默不语,望向南宫寒的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片刻后喟然道:“你倒是知我,若非被这些俗事缠身,你我恐怕早已成为莫逆之交,真是世事弄人。”
南宫寒随道:“假若今日你我能够全身而退,日后未必就不能相交莫逆。”
王匡闻言嘴角微咧,似有一丝嘲弄,又似有一丝意动,转而言道:“我今日困于一隅,形势所迫,倒能如此决断,那刘秀呢?他据有半壁江山,手下猛将云集,与你势均力敌,难道你也与他这般决断?纵然那书生有意,你也胜之不武吧。况且你和他之间的渊源,可比你我还深呐。”
说完似笑非笑的瞧着南宫寒。
南宫寒闻言苦笑,心神不由被引往前事种种,失神间陡然醒转,连忙收敛心神道:“你知我历来都是见招拆招,至于刘兄,假若今日能够侥幸获胜,日后自有办法,假若今日命丧于此,那就留给他们去烦恼吧。”
王匡深深看他一眼,转而目视远方,沉默片晌,缓缓道:“你也知道未必是我的敌手,若是战死此处,又置家中娇妻幼子于何地?”
南宫寒闻言眼睑微敛,瞬间便又恢复原状,面色仍是波澜不惊。
两人就这样犹如至交好友到此聚首谈心般你言我语,虽然尚未兵戈相向,却也处处暗含杀机。
王匡将南宫寒的数次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见状淡淡一笑,“既如此,我便遂你心愿。”
话音刚落,南宫寒陡然间便感觉一股强大奇异劲气笼罩自己周身,封死所有退路,欲动不能。
南宫寒知道此时只要有半分心神失守,恐怕就是横尸当地之局,再也不敢大意,连忙静心去虑运起《御风诀》相抗。
一刹间,精气神猛然提升,过去,现在,将来,浑为一体,天地万物便与他再无内外之分,你我之别,融天地于一身。
“锵!”
长剑出鞘。
伸指剑身一弹,剑吟不绝,余音悠长,南宫寒凝目剑身缓缓道:“剑名困龙,长三尺三寸,宽三指,厚半指,饮血无数。”
王匡哈哈大笑,“南宫的困龙剑天下谁人不知。”
言语间却是真气激荡更为强劲。
微风变劲。
两人衣袂在风中飘荡,山风将王匡的长发吹得拂飞后舞,更显妖异。
天边不知何时有了一抹厚重的乌云,正迅速的朝着他们头顶移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却是谁都没有动。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机会。
明月失色,乌云盖顶。
王匡动了,就在明月变暗的一刹那。
王匡全身衣衫狂舞飞扬,猎猎作响,右脚轻轻踏上前来,挥出极其平淡而又显尽天地变化的一拳,毫无花俏,就那么直直的朝南宫寒攻去,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王匡这一拳的威力和速度。
就在王匡挥出那一拳的同时,南宫寒亦是手腕微翻,困龙剑立时化作一道长虹,寒芒点点,快如闪电,急射王匡拳头。
刹那间长虹不断扩散,化成一团光雨,将王匡包围其中。
突然变暗的废墟上没有丝毫声音传出,只能依稀看到两个龙腾虎跃的身形迅如闪电,乍合倏分,若是眼力再好一点,又会发现他们身形交错的瞬间拳剑已经交换了百多击……
人的极限几何?武道巅峰何处?没有人知道。
但是假若此时有人正在观战,又定想,不外如是吧。
乌云飘去,明月当空。
“锵!”
困龙剑回到鞘内。
剑雨倏地散去,明月下现出两个渊渟岳峙的身形相对而立,犹似从未交过手一般。
王匡眼中尽是赞色,叹道:“不愧是南宫寒,心神受扰下片刻便恢复过来,否则王某方才第一拳便能尽收全功。”
南宫寒淡淡一笑,“现在言之尚早,待分出胜负再说不迟。”
“锵!”
困龙剑像有灵性般再次由鞘内弹了出来,来到南宫寒修长的指掌内,手腕一抖,月色下青芒暴涨。
王匡负手洒然而立,悠悠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一种什么信念,能够让你就连家中妻儿都可舍弃不顾。你,真的就不畏死吗?”
南宫寒闻言眼睑再次微闪,困龙剑寒芒亦是稍敛。
就在这一瞬——
王匡身形再动,欺身上前,出拳如风,刹那间只见那团剑芒已然渐渐消失在拳影之中。
南宫寒?
没有人知道,此时他的心神——
正在往五年前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