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与夏海棠争执……”夏轻羽一脸怅然。
“不关你事,”楚歌修长的手指轻抚夏轻羽脸颊,“夏海棠的言行可不是被激怒的无心之失。”
“便是不在今日,他日夏海棠还是会借此生出事端,”范修眼皮轻抬,仿佛初醒。“而且,学姐只是遇人不淑被人蒙骗,而陵中书院的那些女人可是真不要脸。”
“范修,慎言。”李容小声地出声提醒。
杜小白紧张地看着范修,手足无措。
与天策书院的海纳百川不同,陵中书院的学生大多来自于陵中境内的各大世家。
即使往日的陵中太守,现今的陵中节度沈城期望于陵中书院招收更多优秀的平民子弟,将陵中书院打造成真正的学术圣地,书院的情况依旧不曾有所改变——世家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便是节度也会有心无力。
而世家向来都是死不要脸却死要颜面。
范修的话若是传开,只怕又是一番波澜。
然而,范修不以为然,“莫非你们要出卖我?”
“我们自然不会,只是……”李容眉目低垂,隐晦地瞥向对面茶室安坐的数名少年。“我们没必要去招惹世家。”
“可是大姐被逼婚了。”
“……”气氛陡然间沉默得压抑。
“小白还有事,我们先走了。”彩衣少女拉着杜小白就要离开。
“我有什么事?”杜小白局促地站在原地,一脸不解。
“你跟不跟我走?”彩衣少女柳眉倒竖。
“可是,为什么?”杜小白双腿扎在地上,任少女如何拉扯也没有移动半分。
“那你跟他们一起去死好了!分明几个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穷小子,整天开口闭口都是世家,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他们要去招惹世家作死,你也要跟着去?你是书院符纹系第五,只要安分守己地就可以好好地过完一辈子,为什么要跟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搅在一起?”言尽,少女抛开杜小白手臂,负气跑开。
楚歌转头看向别处,李容神情犹豫,范修双目微合,杜小白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小白,赶紧去看看她,轻羽的事我会处理,你们不要牵扯进来。”片刻,楚歌温然出声,“只是这样一来,之前的约定……”
“家里的人……他们希望我结业后从政……”李容迟疑地说道。
“那就太好了,一拍两散。”范修一脸灿然,笑眼眯成两道弯。
“……”李容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
谁能想到,前几日还是意气风发,准备结业之后大展身手的一群挚友,还未踏出书院就各自纷飞。
“自己保重。”杜小白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循着彩衣少女离开的方向寻去。
临渊静静地看着众人各自离去,苏曦歉然,李容沉默,范修稚嫩的脸庞明媚得阴寒。
楚歌与夏轻羽立在原地,静默无言。
“怎么愁眉苦脸的?”
“江临渊,有什么废话就快说。”夏轻羽柳眉竖起。“要是惹得姐姐我不高兴,以后你就别指望吃我的饭。”
“说倒是没有问题,这果盘就算是我的报酬,如何?”临渊取出食盒中的最后一个果盘,那是夏轻羽特意留给杜小白的,之前正逢多事,无人注意。
“少废话,赶紧说正事!”
“夏家执意要将你嫁给秦默,无非是因为秦家占据十郡之中最强的江门郡,若与秦家结为姻亲相互扶持,在十郡之中必然可以获得更多话语权。然而十郡各怀鬼胎,彼此关系微妙,若是江门郡秦家与白鹤郡夏家走得太近,两郡与其他八郡的关系难免会显得疏远一些,十郡如何还能同往日一般进退?若十郡分崩离析,使君又岂会放过这各个击破的机会?”
“你说的这些,使君与把持十郡的各大世家难道不知?可他们至今似乎并无任何举动——”楚歌眉头微皱。
“世家之间难免有些龌蹉,总不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顾一切地打生打死,很多事只要没有说破,彼此都会装作不知,而是选择暗中试探,这就是世家之间的默契。”临渊眼皮轻抬,“暗处的交锋,杀人不见血,总不至于像泼妇骂街那般提着菜刀砧板站在街头边剁边骂,搅得满城皆知。”
“你的意思是?”
“陵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十年之前的变故,至今未能明确究竟是何人于背后指使。节度府与十郡各大世家,陵中各大世家与节度府,彼此之间纠葛不清,随着西南川云道局势变迁所带来的压力,他们之间很难再维持以往的默契。趁着陵中纷争日趋明显的时机,顺势而为,借助使君的力量向秦夏两家施加压力,这便是你的机会。”
“这样……未免太过冒失。”闻言,楚歌神情微妙。“不说此举是否能对秦夏两家造成压力,夏家终究是轻羽的家族,若是如此,让轻羽如何自处?”
“不然呢?”临渊面容微谑。
“……”
“你已经没有退路,自你与夏轻羽遇见那一刻开始。秦夏两家婚约已成,相较于秦默所能带给夏家的利益,你能带给夏家什么?就算你精晓战阵,前途无量,难道能让夏家冒着得罪秦家的风险撕毁婚约?秦默少年得意,世人对其评价颇高,但心胸狭隘、气量颇小亦是人尽皆知,如今你就算是放弃,他也容不得你。”临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杯沿,眸光微冷。“你若还是心存侥幸,不如自己抹脖子,下月我去江门郡参加夏轻羽的婚礼……川云道三足鼎立之势正在瓦解,待局势彻底平定之后,便会兵指陵中,使君对十郡的耐心已经不多,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如此他们便会放过轻羽?未免太过轻易……”
“只是争取时间而已,事情会否有转机,还要看你自己。而且,苏曦不是轻羽最好的闺蜜么,她可是使君最疼爱的侄女。”
“你是要我利用苏曦?”夏轻羽轻咬嘴唇,神情纠结。
“难道你是刻意接近苏曦的?”临渊饶有兴致地盯着夏轻羽,似乎对这水火双璧的初识,颇为好奇。
“分明是苏曦向我打听你,我们才认识的。”
居然是因为自己……夏轻羽的回答让临渊颇感意外。
只是,细细想来,以自己的经历,在无心人眼中自然全无存在感,在有心人眼中则显得颇为显眼。以苏曦的身份,就算她自己无意,旁人也会将这些资料整理好交给她的。
“……既然如此,如何能说是利用。”临渊不去深究苏曦接近自己的事,而是抬眼瞥向楚歌,“自己想想,想好之后去联系听风阁的信使,告诉他们你的决定,他们会为你处理之后的事。”
“你的信息是来自听风阁,还是来自家族?”
“听风阁。”
“听闻使用听风阁的情报系统需要一定资格。”
“资格你一直都有。”
“那他们怎么从未来找我?”
“这事你应该去问他们。”说完,临渊转身回到窗前。“对了,此事与我无关,江家只是一个不足道的小家族,可受不起这些波折。”
江家受不起这些波折,难道我就受得起?楚歌苦笑。
只是,看着身旁忧郁的少女——此事岂容退却!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临渊回到窗前,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轻拍他肩膀。
“至少这结果比之前好上许多,不是么?”
少年不置可否。“倒真是佩服你,明知制冷中枢坏了,还在巽风茶室呆了这么许久——刚刚苏曦和你说什么了,难道是让你去帮她做事?”
“算是吧。”临渊随意地敷衍着。
“苏曦毕竟是女子,就算再聪明,在世家也很难有什么作为,你跟着她难免处处掣肘。不如你来帮我,反正,你那所谓的小家族也没你什么事。”少年一脸期待。
“再说吧。”
“好吧,那就想好之后再告诉我,我会在陵中待上三两年的。”听见临渊的推辞,少年并不意外。
“家里没催你回去?”
“没呢,说是让我在陵中组建一支战部,锻炼两年。”
“陵中并非战乱之地,想必苍龙境内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在这里组建战部——是因为北戎即将南下?”
“北戎南下还有段时间,北方真武道和西北瀚海道的几位节度,可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既然如此,为何是陵中?陵中的军士体格不如北境,且常年居于丘陵,只怕不适应北境的平原与酷寒。”
“陵中军士的精悍可是天下皆知,一名老练的陵中军士本身便是一名优秀的斥候,如此精锐,哪里去求?”少年说着,洒然一笑,“怎样,要不要过来帮我?”
“再说吧。”
“……你学了三年的战将系课程,该不会是为了回家种地吧?”少年的英俊脸庞终于浮上一抹颓丧。
“你不去试炼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临渊笑笑,顾左右而言他。
“一起去吧……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少年依旧不死心。
“……”
“好,不说这个。不过话说你给楚歌出的主意可真是——”
“我说过,此事与我无关。”
“我知道。只是,似乎秦夏两家想要破局并不是很难。”
“只要秦家有气魄,予其他八郡一些补偿,表明十郡利益均沾,这些许谋算自然无用。只是,夏家把最漂亮的女儿嫁过去,结果却是同其余八郡一般的待遇,夏家可会心甘?”临渊嘴角微微上挑,“我们的目的自一开始就只是让秦夏两家有所顾忌,为楚歌和夏轻羽争取时间,而不是将秦夏两家置于死地。对他们来说,世家的利益总归不是夏轻羽一个女子能比的,这便是转圜的机会,至于楚歌能否在争取到的这段时间内成长到足以让秦夏两家正视甚至忌惮的程度,那是他自己的事。”
“你想让楚歌借用使君的力量对抗秦夏两家,然而楚歌成长终究是需要时间的。”少年脸上神情并不乐观。“便是楚歌成功在使君麾下立足,秦夏两家是否会正视他的存在尚未可知……而若是激怒他们,楚歌与夏轻羽都将陷入险境……此非万全之策……”
“不然,还能怎样?”临渊轻声冷笑。“分明只要加入战神殿,在神殿护卫之下暂离陵中便可相安无事,但楚歌就是不愿。既不肯接受战神殿的招揽,陵中其他势力愿为楚歌对上秦夏两家的可有?便是有,所需付出的代价楚歌可愿接受?”
“楚歌才情出众,有些傲气也是应当的。”
“逞一时意气而让自己身陷险境,颇为不智。”
“若临渊面对心中所执与苟且求安的抉择,临渊会如何选择?”
“……”临渊语塞。
旁观者智,但很多时候,很多选择都并非由理智而定的。
“楚歌也并非全无机会。”临渊顾左右而言他,“十郡与陵中邻近,虽合称为十郡,之前却是各自分属于川云道三方节度。陵中尚未自立之时,十郡作为三方节度应对陵中的前线,彼此多有征伐,结怨颇深。若非常年兵戈不息,致使生民疲敝,十郡绝不会一同响应陵中的自立。而今西南乱局将息,十郡本身既无天险可守,也无纵深可依,以往借助三方节度制衡陵中的把戏却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楚歌投效节度,夏轻羽待在书院,若真是事不可为,总还有战神殿这一退路,反倒是秦夏两家,在接下来的风暴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们可准备好了么?”临渊眺望远山,目光缥缈。
微风渐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