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一次回乡
川东山乡八月的晌午,暖暖的太阳照耀着苍茫大地。一个身着军装,背着行李的成年男子行进在山乡的田坎道上。此时他心中满怀欣喜,又有些忐忑不安,还带着几分羞色,生怕有人发觉看见,所以连走路的脚步声也非常细微,生怕惊动了脚下的土地。
这山乡的八月,是一个刚开始收获的时节:田坎边豆树上那或青或黑的绿豆角压低了豆树,黑的成熟了可以采摘,青的还在壮大生长;弯着头的高粱的株杆上缠绕着豇豆的藤蔓,藤蔓上垂下长长的豇豆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那大部分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挤萎了稻叶,正默默地低着头,任凭阳光照耀,把谷粒饱满,由青变黄。好一派将要丰收的景色。那已成熟的稻田里,有人正弯着腰,低着头在一镰一镰割着稻子,然后扎成小捆把稻穗分散开放在谷桩上由太阳照晒,之后又去进行下一捆的割收重复动作,头也不怎么回,也没什么言语。
军装男子一边行走在田坎上,一边远远望着繁忙的割稻人,要是看清了脸,他应该是要先叫人打招呼的,可就是看不见,看不清。这让他有些焦急起来。这可是自己日思夜梦的家乡啊,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的大山、田道、河流都没改变,陌生的是听说集体生产解散了,田地分到户下了,还不知道谁家种哪个田,也见不到走之前大集体生产集体出工的场景。
忽然,稻田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嗨,那不是三娃子吗?’’
军装男心里着实一惊,赶紧寻声望去,那是四五十米开外稻田里一个正捆谷伸腰的妇女在向自己打招呼。军装男认清楚了并打着招呼:‘‘哦,是张婶啊,张婶们在割谷子啦,今年收成好吧?这田是您们家的啦?’’
‘‘好,好,好,这田分给我们家啦,你还认得张婶啊,你出去好几年了,都长高了,长变了都认不出来了,我是看你象你爸那身影,又穿着军装,我猜是你!’’
‘‘张婶眼力好啊,你们正忙吧……’’
这一阵话语声,也惊起了其它稻田里割稻的人,纷纷伸起腰向这边看来,叫喊着打着招呼,这真让军装男有些应接不暇。他一面寻着叫喊声也回应着招呼,一面放下行李,取出烟来,走向年长的男人们,向他们分发。有人说叫他快回去,别这劳烦,但见他走过来,也就放下手中的稻捆和镰刀,走向田边,接了他递出的烟。
田里有水,军装男穿着鞋下不了田,这也接烟人的是礼节。
原本沉寂的田野里,一时间因为声音热闹起来。但大多数人还是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在伸腰时才分享这边的快乐。
不知是谁向更远处喊了一声:‘‘雨叔呃,你家三娃子回来了喽!’’
话音刚落,有个批评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呃,你这娃子没大没小,三娃子也是你叫的,说不定你比他还小呢,该叫三哥哥。我们都要改口啦,人家都长成大人了,都不要叫小名该叫大名了,他大名叫,叫,叫林尚友,哦,是叫林尚友。’’
军装男林尚友笑着说:‘‘魏叔啊,没事的,不就一称呼吗,可能大家以前叫习惯了,以后还是照样叫我三娃子,那才亲切些。’’
‘‘呃,你这娃是出去当兵见了世面,当大了哦!’’
林尚友一面回应,一面又走向其它人打招呼,递烟。
不一会儿,刚才那叫喊声喊来了也正在割稻谷的林学雨夫妇二人。
林尚友忙于向这边打招呼递烟,还没看见。林学雨站等了一下,向远远的林尚友喊道:‘‘三娃子,你取那支烟是该取,可莫把别人的农活耽误了哦,这田地下了户,大家都有积极性喽,你以为还是大集体生产,说坐就坐,说闲就闲呀。’’
这话音刚落,就有人笑起来,笑林村长玩笑里说着真话真言。林尚友向声音望去,远远地叫了一声爹和娘。林学雨带着微笑低声应了。李明秀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都向这边走来。
有人说:‘‘林村长,三娃子不但给你敬烟,他孝敬你的还有酒呢。’’
‘‘那是,那是,有那回事就好!’’林村长走过来一边回应着旁人的说话。然后提起儿子的行李掂了掂,不轻也不重,于是挎上肩向家走去,任凭儿子与别人说话递烟,只有李明秀站在那里要等儿子过来。
林尚友忙完那边这才转身迈着大步走向娘亲,来到娘跟前,叫了一声娘。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流出来,又由激动的情绪变干了。
九年了,儿子第一次回家,见着儿子,李明秀又是正儿子的帽子,又是扯儿子肩膀上衣服的绉纹,让儿子在前面走。儿子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一时间,娘仔俩竟没有什么话语。
林学雨走了一段路,见儿子还没跟来,就站在路边回望等着。林尚友快步走到爹跟前叫了一声爹。林学雨没回应,只是问道:‘‘是转业啦?怎么没三兄弟一起回来?’’
林尚友说:‘‘这不是转业,是城里暂时工程少,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来看看,我们转业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我上次写信不是说过嘛。’’
林学雨说:‘‘现在忙了,你写回那信我只看了个大概,有些内容也忘了。’’
林学雨又问了几句,林尚友一边回答着,一边从爹的肩上取下行包自己来背。
‘‘出去几年了?’’
‘‘九年。’’
‘‘离十年还差一年,这也有时间回来看看呀?’’林学雨没有责备的意思淡淡的说。
‘‘以前我也想回来看看,但是爹,您老不要我回来呀。’’林尚友轻声地回答着。
父子俩各自心知啊。
‘‘还在写信联系吗?’’林学雨忽然问。
‘‘没有,早没有了!’’林尚友回答的声音有些大,好象满不在乎,却是在极力掩饰心中的一些怀念。
林学雨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嗯,没联系就好,没联系就好,难怪好久也没给我们写信了!’’话语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习惯,不舍得,又似在责备自己和儿子的无情。
除此之外,父子间又谈论了一些其它话题,以至于李明秀一直没插上嘴,不知不觉中,到了家门口。
九年才回来一次,自己如同远道而来的陌生客人,被各种热闹和亲切簇拥着,也见到了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带来的许多感觉如同是第一次见面。
林尚友也渐渐发觉:村子里曾经的老人更老了,有的甚至离开了这个世界。关帝庙广场又多了些自己不熟识的顽童在嬉闹。爹不用去关帝庙撞响出工的铜钟。村子里已安装了开会的喇叭。见不到集体出工的整齐和热闹。各家各户自由安排劳动时间,早上起得更早,下午收工收得更晚,显得更匆忙。粮仓里堆放了更多的余粮。端出的饭菜要比以前好看,好吃。
林尚友向乡邻们问起过田地下户与大集体生产的变化时,一位乡邻还背出了一段当地的顺口溜:田地下户就是好,不睡懒觉起大早。四山遍野无闲土,不放牛来改割草。家家户户都养猪,吃饱喝足正添膘。收割之前早修仓,竹篾围席怕不牢。世代耕农世代盼,分田到户终实现。日子越过越红火,受冻挨饿终没了。
闲来无事,林尚友喜欢独自走。行走在曾经的山道上,还回忆着曾经的伴儿。往往远处一个问侯声把自己带到现实。待热闹过去,心中却在暗暗叹息忧伤,久违的失落又再次涌出心底,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味道。
一天下雨活闲,有人问起部队的情况来。林尚友便讲起了部队这些年从省内到鞍山再到深圳的情形,只要不涉及国防机密,他都讲了。也算是让家乡人了解了解部队,了解了解改革开放。山乡信息闭塞,刚田地下户,各家各户忙于各自的生产,哪里机会了解和理解那些呢。
这时邻村一个走亲戚,以前在村里写宣传标语的中老年人与他探讨起深圳来。那人被认为是乡里为数不多的老学究,懂历史,讲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常常令人佩服。听林尚友说他们正在建设紧挨香港的一座叫深圳的新城市,他便接过话端说了起来。他说那地方称为南粤之地,是荒蛮边陲之地,历史上流放过文天祥,发生过雅片战争,发生过抗日战争,再说香港还没收回,乃是非之地,无发展前景可言也。
林尚友对历史了解不多,在深圳那地方也才住了一年,虽然艰苦,却没看见过老学究所说的历史痕迹,也没见过人们对未来的恐慌畏惧,也无从拿什么话来回答反驳。好端端答问议论的场面被老学究讲一番历史下来,弄得很没有兴志。有人这么一听,还劝起林尚友来,说田地下户了,自由耕种了,在那地方受苦,还不如早转业回来建设家乡呢。
夜里闲聊的人散去,林学雨叫着林尚友问:‘‘你白天说的是不是部队机密,不要回家乱讲啊!’’
‘‘爹,那不是什么机密,开发建设深圳,那是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啊。’’林尚友听了爹的提问立时回答道。
林学雨点了点头放心地说道:‘‘不是机密就好,全国人民都知道,我这个山村里的干部还不知道,看来我们这里离外面还远得很哟!’’林学雨这话没有责备林尚友的意思,倒是有几分自责的味道,他知道儿子不会撒谎。
这让林尚友有些难堪。
还没等林尚友再开口解释什么,林学雨又说道:‘‘三娃子,你们长大了,在外面干事情,我不想多说,也没见过,我只想说自己要有一双眼睛看世路,要有一个头脑想问题,不能别人说怎样就怎样,要服从国家的调配,要服从部队的安排,我向来不相信什么无凭无据的习惯推论,我就不相信国家的眼光还没有我们这山沟里强,井里的蛙与塘里的蛙所见的天,都不一样啊!’’
这话说得林尚友全身直冒汗,觉得话语中有的是支持,是劝慰,是批评,是鼓励。林尚友此时心中五味杂陈,没有言语回答,只默默思考父亲所说的一切,也突然觉得父亲的威严和伟大。
虽然林尚友写信也告诉过部队的事,林学雨从来不主动过问,连信的内容也很少向外说,别人问起,他就只说儿子当兵的地点,也一直说儿子只是个工程兵。
林学雨这样一是因为他怕自己过多的讲述被别人理解为一种炫耀,二来也见过国家的大运动,怕说出了国家机密,对儿子以后不利。他毕竟是多年的村干部,这些他是会想到的。
那一夜,林尚友和他的家人又是一个难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