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多人都被漫漫长河般的岁月冲刷得面目全非,渐渐丧失了、也违背了少年时的本性,以为是内心成熟的必然,感叹从前的自己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释然了——风侵雨蚀,慢慢抹掉棱角,蜕变成另一种人。
起初,内心还会感慨和遗憾,但渐渐的,麻木,融入新角色,最后游刃有余,身心彻底结成这种人。
你还记得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吗?
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那段青葱中二的岁月,那次怦然心动的瞬间,那份诚惶诚恐的爱慕,以及那个镌刻在心头的名讳?
我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遗忘了过去,然而过去却从未以往我们。
可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细胞大男孩,那个能在沈奈落古井无波的心中惊起波澜,时常气得她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得不妥协的人。
他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或者说,拥有这种能力的秦深然早已死在过去。
但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对她的在意,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在意——因为在意,所以才会介意吧……介意被她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以至于,当门外走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时,秦深然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炸了毛的猫一样,整个人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满脸的惶恐、不安、紧张,似要窒息一般。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显得十分规律,像老式挂钟上的秒针,“哒哒哒”作响,无形中生出一阵压迫感,仿佛这声音不是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而是踩在他心脏上发出的。
“我说小秦子,你惧内也要有个限度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将秦深然从惊惶失神中惊醒。
只见西门在一旁冲他翻着白眼,翻出来的眼白与那对刚被秦深然打出来的黑眼圈形成鲜明对比,活像一只减肥成功的熊猫。
秦深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暗暗自嘲的同时恼羞成怒地瞪了西门一眼,像在说:啃你的竹子去。
“来的又不一定是你们家那位,”西门不禁撇撇嘴,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唉,瞧你那副熊样,以后注定是个妻管严的命。”
就在这时,一阵“咔嗒咔嗒”的金属碰擦声响起,让人联想到钥匙在门锁中旋转的过程。
秦深然的心脏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突然掐住,用力往上一挤,直挤到咽喉处。
转眼间,一个中年警官推门而入,前脚刚一踏进,立马客客气气地侧过身,端着笑脸将身后的女人先行让了进来。
来人——不是沈奈落。
这不禁让秦深然心头一松,却不知为何,又隐隐生出一丝落寞。
女人一进来,目光迅速从他们三人身上逐一扫过,最终锁定在秦深然的脸上。
她深黑色的眸子宛如云遮雾绕的山峦时而显露的一抹黛色,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秦先生你好,我是沈小姐的私人律师,商妃。”女人径直走到他面前,笑容颇为古怪地伸出手。
一头干练的短发,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西装,踩着一双Celine深咖色高跟鞋,缓缓踱步间,带着一种刚柔并济的知性美。
从她走向秦深然到伸出手这个过程,只有三点五秒钟,却足够这位在政法界素以眼光毒辣著称的铁娘子初步观察一个人。
可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个叫秦深然的男人都相当一般。
做律师这行与记者有一个共通点,就是需要强烈的好奇心,无论是对案件还是对新闻事件都抱有一种锲而不舍地追求真相的欲望,不过此时此刻,商妃的好奇心主要是为了满足女人天生的八卦诉求。
她好歹做了沈奈落几年的律师,两人私交也不错,十分清楚那棵万年铁树对待男人是何等样的铁石心肠……这次突然委托她来办这档子事,为的还是一个男人,这简直不可思议,由不得她不各种浮想联翩。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能让沈奈落一反常态的男人竟会如此普通。
怎么说呢?
至少在她看来,比起以往那些个追求者,委实有点相形见绌,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反正她是瞧不出对方有什么过人之处。
难道说,沈奈落喜欢身手好又能打的男人?
啧啧,谁能想得到,堂堂沈天仙居然会有这种偏好。
这就难怪了,她那个“文弱书生”的律师搭档倾心沈奈落这么久,结果一点戏都没有。
秦深然哪会想到短短几秒钟,这位“才思敏捷”的女律师竟能生出这么多奇思妙想,他还傻乎乎地伸出手,“你好,商律……”
手刚伸到一半,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一只手挤开了。
只见西门热情洋溢地握住女律师的皓腕,“哎哟,原来是商大律师,久仰,久仰。”
这货一脸容光焕发,嘴角带着一丝自认为迷人的微笑,眼神忧郁,声线低沉,“初次见面,鄙人西门锦。”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那对熊猫眼太过煞风景,倒确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人家商律师不愧见惯了大阵仗,非但没被西门这副发情的样子惊住,还大大方方地点头致意,“你好。”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含笑道:“看来西门先生听说过我?”
西门闪着一双销魂的熊猫眼,深情状地说道:“当然,大名鼎鼎的‘孰是孰非’律所的荆棘花,鄙人可是钦慕已久。”
“客气。”她淡淡一笑,又向一直没说话的木林点点头,然后目光转向秦深然,道出了此来的目的:“沈小姐让我来接三位离开。”
她说的是接,而非保释。
“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她背对中年警官突然问道,语气很是随意,却又不容置疑。
“没有,当然没有。”中年警官连忙表态,姿态放得相当低。
……
A市总警局的副局长办公室内,一身中山装的老管家淡淡说道:“我家小姐的意思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冯局?”
对面那位大腹便便的“冯局”,双手微颤地合上一份文件,额头尽是冷汗,颤声说道:“没有,当然没有。”
A市第一人民医院,贵宾休息室内,一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高瘦男子傲然地背着手,冷冷说道:“……大小姐若是生气,整个沈家、整个圣心集团都会不得安宁……你儿子才断了两条腿,倒是便宜他了……后面该怎么做,我想安先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对面衣着讲究的中年男人听后,脸色狂变数下,最终艰难地回道:“没有,当然没有。”
……
微寒的夜色下,三个大男人杵在警局门口,吹着瑟瑟冷风。
秦深然望着那道飞快远去的车尾灯,一脸无语地问:“我是不是听错了,她说她要去MYST酒吧搜集一些人证物证?”
木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染着血渍的风衣被夜风吹得呼哧作响,领角高高竖起,肤色近乎苍白,像是黑夜中一只英俊的吸血鬼。
秦深然苦笑:“她想干什么?”
西门伸着懒腰说道:“当然是想送那帮人渣去吃牢饭。”
秦深然摇摇头,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
“你不了解这位商大律师的行事风格。”西门捋了捋刘海,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朵荆棘花在A市政法界可是出了名的好战份子,但凡接手的案子从不私了、和解,不管输赢都要一口咬到底,绝对是个没理都要争三分的狠角色。”
“确实狠。”出人意料,一直沉默的木林忽然插话,“我以前呆的那家医院因为医疗纠纷被她告过几次,输的很惨,赔了很多钱。”
西门眉飞色舞地感叹:“瞧,不愧是我欣赏的女人。”
秦深然疑惑不解地问:“你不是兽医吗?”
木林目光幽幽:“医院倒闭后改了行。”
秦深然和西门:“……”
说话间,一辆深蓝色轿跑呼啸而至,急刹,骤然停在他们面前。
驾驶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侧脸,以及一个清冷的声音,“上车。”
来人正是沈奈落。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秦深然心中一叹,有种逃过了初一,没逃过十五的凄凉。
西门满脸默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你们家这位还是挺顾及你面子的,至少没有亲自到警局提人,看在这一点上,一会无论她怎么发火,你还是都受着吧。男人嘛,能屈能伸。”
秦深然:“……”
三人上车后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秦深然如坐针毡,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副驾上,半低着头,一声不敢吭的样子。
后座上的西门则有些激动地东看看西摸摸,接着一脸感慨不已地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西门锦有生之年还能蹭到沈大女神的顺风车。”
就连少言寡语的木林在听说驾座上的惊艳女子就是沈奈落之后,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震惊,沉默两秒后,对秦深然道了一声“佩服”。
事实上,两位当事人一直没有说话,僵持着沉默。
沈奈落天性冷淡,又要顾着开车,不说话倒也好理解。
秦深然又为什么不吭声?
其实也好理解。
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低头站在老师面前,哪还敢说话。
“有没有受伤?”车在红灯前停下,沈奈落突然开口问道。
她这话没有主语,语气也不带丝毫感情,可任谁都知道她在问谁。
“没,没有。”秦深然抬头,硬挤出一个笑容。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还不由自主地抬手活动了一下。
后面的西门看得直摇头,叹气,无语……兄弟啊兄弟,你怎么可以这么缺心眼?这种时候,理所当然要装可怜,装受伤,博取同情才是王道啊!
“没受伤,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沈奈落语气骤冷。
“没,没有。”秦深然迅速低下头。
一模一样的回答,却是截然相反的动作。
车内的气氛毫无征兆地恶劣下来,仿佛风雨欲来、电闪雷鸣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