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又默默地盯着铜镜里的人……
他站在我身后，卧龙袖轻轻地垂放，影印落在地面上无比的冗长；风从窗外灌进来，他的衣袍就轻柔地迤逦翩跹……
窗棂雕花，屏风雾影。
宫灯莹光，沉香氤氲。
他踏上台阶，步履沉稳，每走一步，就像敲在我的心鼓上。
咚、咚咚、咚咚咚……
我握着月牙形状的桃木梳，用指尖抚着上面的莲花纹。
“你……”我咬着唇瓣。眼睫儿低垂，随着宫灯的光，忽地暗了一下，才把话补全：“你还是走吧……”
他不语，只是眸子闪烁如星地盯着我的后背。
“我……我要安寝了。你回吧。”
我垂着发，背对着他，最终狠下心下了逐客令。
他停下脚步，宽大的袖摆随着风浅浅地飘……
宫灯笼纱，散发出清亮的莹光；流苏暖帐半卷着，也随着微风，柔软地摇曳生姿。
他站在我身后，从袖子里掏着什么东西。一阵衣料摩擦的簌簌响动。
我屏气凝神，静耳聆听；攥得手上的梳子都沁出了汗。
我微微一偏头就看到，桌上洒着一片雪色的月光。
窗棂外的月儿，弯弯的，印在淡蓝色的天空上，皎朗的光线，穿透窗纱，笼罩在四周，仿佛飘浮着一层不真实的雾……
他的手抚上我的发，拿起桌上另一把玉梳，轻缓地梳过。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低下头，正襟危坐。
他柔缓地抬起手，慢慢地梳，我都感觉不到他手上的茧抚在头皮上，只感到一阵清风抚之，青莲的檀香，悠悠地飘来，淡淡的香，泌人心神。
“你……”
我抬起眼睫，透过朦胧的月光，偷瞄着他的脸。
他没说话，梳理之后，他轻巧地给我挽了一个“飞仙髻”，他的手法相当精巧，比雪蕊挽的还要生动漂亮。
然后，他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轻柔缓慢地插在我的头发上。
是一支“步步生莲”的玉簪，莲花形态的花瓣，纷纷垂落下来，清怜万分……
一片片，晶莹剔透。
一瓣瓣，莲韵生香。
这是一件首饰……
我忽尔想起圆圆昨天傍晚就拉着阿诸帮她选首饰的。
所以，心中沉了一下。唇瓣开启，吐出伤人的话来：“我不要你给别人选的首饰……我不稀罕别的女人不要的东西。你走……”
我把这支步步生莲的簪子，从发端上拔了下来，扔到他的身上。
“啪啦”一声脆响。
玉簪摔在地上，跳腾几下，在莲瓣中心点缀的紫珍珠，大小一致，圆润华美，在莲玉瓣内悄然绽放着；它们在月华的笼罩下，闪着清泠泠的泪光。
我还真没见过这种嵌得如此细致精美的簪子。
它每颤动一下，不管从哪个面看去，都如同是浸在月华雪玉中的莲花，在湖心中，沾满雾气地吐着纤巧的紫蕊。
我生气地别过头，不想再看。
他后退了几步，弯下腰，把这玉簪从地上捡了起来，然后执起袖子，很仔细地上下、左右各检查了一遍，才慢慢地擦拭，说道：“这玉簪，你确定不要吗？”
“不要！我不要别的女人碰过的东西！”
我抖着双臂。心里既伤心又生气。
我生气，也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
“这玉簪上的冰薄玉片是从遥远的雪玉峰上开采的。一共八十六片，却要开采五年。上面点缀的珍珠是从深海里珍贵的紫蚌壳里探得的，要取得大小，一模一样的紫珍珠，得等十年的紫蚌成熟，并要采得上千只紫蚌才能取得圆润一致的。因为有些珠玉收集起来有些费力，还有嵌工要求太过细致，”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上的莲花玉簪，细细地摩挲着，眸内浮出烟岚水榭般的感念：
“所以，我做了两年有余。在今早凌晨的时候，方才做好。这玉簪我想拿过来……却发现……你上了别人的马车……”
他停顿了一下，双手握着簪子，抚摸着它上面的纹理。
我的心一下子就泛满了酸楚。
雪玉峰是在极南的地方，在北疆那边……路途虽曲折遥远，却能产出最好的玉。
小白身上的羊脂玉，品质精纯，一看就是从雪玉峰上开采的。
而这支“步步生莲”上面的玉，质地细致，温绵白腻，一瞧便明白是用极品羊脂玉，耐心细致地磨成的玉片儿……工艺上会更繁杂。
这莲瓣里的紫珍珠，也是很少见的。紫珍珠象征着健康纯洁、美满幸福。
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盯着他，说道：“……你拿去送给圆圆吧。”
他的眸子变得深沉幽密，说道：“你若真不想要，不喜欢它，我便把它扔进深海里。”
“要扔了？”
我依依不舍地盯着他手上的莲花簪子，它如此的莹白精美，如此的气韵芳华，仿佛周身都逸满了轻盈的雾霭烟岚。只需瞧上一眼，便能入人心怀。
“是的。若你不喜，我便扔了！”
他转过身，走下台阶。
我嘟着唇，很焦急地说：“我……我又没有说不喜欢。”
他伫足，隔着一道帘，笼着一层月华，缓缓地转身，墨发上全是月华的雪色光芒。
他就这般静寂地凝视着我，紧崩的脸，慢慢地舒缓下来，仿佛是结冰的湖水，开始涌动春天的色彩。
“真的？”
我翕了下睫毛，才点了点头：“我……其实很喜欢它。”
说着，我垂下头，手指扯了扯自己的秀发端。
他捞开帘子，重新走上台阶，把莲花簪子再次轻柔地插在我的秀发上，然后欣赏一番，薄唇旋开，高兴地说：“真好看，没完成它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你戴上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在制作过程中，有好几次做得不满意我就重新拆开，重新做，直到做成我喜欢的样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只簪子的莲花，永远都在盛开……只要，你一走动，它便会随着你的步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所谓的‘步步生莲’，完全取决于你。你每走一步，头上的莲花，便盛开一寸。你要是停下步子，它就会悄悄地随着你的静立而合上莲瓣……”
我惊讶地睁大眼，想不到这只簪子会这般神奇。
设计它的时候要花费多大的心血才能随心所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