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修,女,18岁,目前就读于一所民办高中二年级。
我的父母都是戏曲演员,虽然名气不很响,但常能接到商演的通告,所以少有时间陪我。12岁以前我常驻奶奶家,上了初中就被关进了全日制学校,那时候我贪图新鲜,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混得七荤八素。每次喊家长,总是奶奶来听教导主任深表“痛心”、“遗憾”的训诫,我半真半假地服个软,多半能凑合过去。许是赞助费定时定量交得不含糊,我死扛着把初中读完了。
原本我计划着不再读书,满心以为人生就该如此放荡不羁,可家人都用黑脸来回复我的据理力争,这事儿就僵持下来。不巧的是,升学前的一个月,奶奶出门买菜忽然跌倒在大街上,据说小伙子姑娘们迟疑着要否扶,她老人家已倔强地爬了起来,但扭伤了脚,走路不太利索。她是个呆不住的热闹老太太,自从伤了脚,就不能出去蹦蹦跳跳,在家窝久了,只得对着我唠叨,那些教导主任“灌输”给她的概念,终于由着奶奶的嘴传达给我了。
有一天傍晚,我懵头懵脑地从午睡中醒来,惊愕地发现奶奶坐在床边盯着看。我有些心虚,问:“怎么啦?”
她摇头道:“没事儿……晚饭做好了。”
一段尴尬的冷场后,奶奶认真地说:“修修,别怨爸爸妈妈没时间照顾你,他们这么辛苦地赚钱养家就是想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要理解他们。”
我知道新一轮洗脑式说教开始了,打着哈哈装听不见,奶奶却不饶:“有书读是好事情,你这么聪明,应该去读高中、读大学的,是吧。”
“奶奶,我早就说过了,这种一本正经的事我做不来,也没兴趣,你就别管啦。”她突然提到这个按下已久的议题,难道动摇了?我可得抓住机会说通奶奶。
“你爸爸刚才打电话说给你物色了个不错的高中,叫你有空去看看,心仪的话就定下来。爸爸的工作都那么忙了,还惦记着你的学习,修修,你就不能懂点事啊?”
“现在又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我也可以去演个戏唱个歌嘛,我爸妈不就是十五六岁出的道。”
奶奶拼命摇头:“那不行,世道不同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小姑娘多不安全。再说了,你爸妈都是在戏班子里练就的童子功,从小吃苦受累,要不是那会儿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和你过世的爷爷肯定会让他读书的。”
“读书这种事讲天赋的,我一坐在教室里屁股就像针扎似的,吃的苦一点儿不少!”
“奶奶知道你辛苦,可是熬过这几年,等你上了大学出来工作就好了呀。”
我冷笑一声:“那你说,人干嘛要工作?”
“赚钱养家糊口啊。”奶奶不明就里地上了当。
“哈,这不就结了,你看我们家的钱还少吗?我一个月花1万,一年就12万,假如再活70年,连一千多都不到,咱们家肯定有,还需要我去赚钱养家糊口吗?”
“心肝哟这是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的思想,要不得!爸爸妈妈这么拼命的确是为了你,可你不可能一辈子靠他们的呀,你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姑娘肯定要出去找工作的呀……”
这种话听多了难免心烦意乱——拐弯抹角就想说我没出息呗,气急了大吼道:“烦死了!等你们死掉钱就都是我的了!你们谁都管不着!”
奶奶诧异地上下打量我,气得浑身颤抖;我又恼又羞,夺门而出。她的腿脚不便,一时半会追不到我。
在黑夜垂幕的马路上,各色各类的灯闪烁着,我加快脚步跑动起来,脑袋里想的第一条便是离开这个憋得人气短的鬼地方!可就在刚迈进车站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口袋里空空如也。所谓本事不大、自尊心不小,我肯定不会去要饭,再说这黑灯瞎火地又管谁去要?踌躇间一大波旅客行色匆匆地从我面前经过,这正好启发了我——偷窃。偷窃于我而言无关道德,却关乎胆量,也算是一种畸形的印证自己有“本事”的方法。眼看那些乘客前胸贴后背地往车上挤,我也推搡着加入,乘势把手伸进别人的衣兜,可没想到很快就被一双钳子样的手攥住了。
“小偷!干什么你!”
我可不傻,深知青山在有烧柴的道理,死命挣脱了扭头就跑,还得分神去看那人追上来没有。多亏身手敏捷,我一窜就窜到了空落落的大路中央,频频观察也没见人追上来,心里得意起来,可能是激动过度腿脚发麻发软,我斜歪着身子走得踉跄,刚一扭头——两道惊慌失措的车灯打过来,我一闭眼,“嘭”地撞在一团疾驰的黑影上,整个人立马腾空而起,伴随着头骨迸裂、脑浆横洒的失重感,周身的骨骼“咯咯”叫着脆生生地折了,不消几秒钟就已瘫软如烂泥,我想着“完蛋了”,鲜血就涌进我的眼睛、鼻孔、嘴角,仍是眨眼般的一瞬,我重重地砸在地上,心肝脾肺必定碎成了沫子,我动弹不得,只好愣愣地望着这片猩红的天空。那辆肇事车也没好过,我似乎瞥见它左冲右突地乱扭,最后迅疾地翻转,从路边坠落,即刻听到巨大的撞击声、爆炸声、喧嚣声——“爸妈、奶奶,你们快来看啊!”
我从今再没体验过这样的痛苦——五脏六腑好像一下从胸腔、腹腔里掏空,血脉经络的牵扯疼得我阵阵抽搐,连呼吸都像刻刀在喉咙流转——后来我以美术生的身份继续学业,却总也无法用色彩复刻出那一瞬的恐怖和震慑。
慢慢的,痛苦减弱,我疲累地静下心,体味残存的肢体和生命,脑海里不时流过斑斓的光带,华丽而刺目,它们挤压着我的泪腺,让我舌头发苦,心中蘸满了酸涩的滋味;再往后,光带交织成残片,我非常仔细地辨认,仿佛看到了时光走过的痕迹,丝缕中勾勒了爸爸、妈妈、奶奶的图像,他们微笑着望向我,嘴巴里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我开始犯困,困得睁不开眼睛,光带们奋力跳动着,像开出浓艳的花,花瓣落在眼前,心里一片虚空。
这种虚空持续得太久,久到我不耐烦,于是我使劲张开眼睛,本以为眼皮会有千斤沉重,岂料这么轻松地就让阳光扎进瞳仁。
“老天爷啊!我的宝贝!她爸爸,快来看哪,女儿醒了!宝贝啊,你醒了!终于醒了!”妈又哭又笑,疯癫地没了大青衣的范儿。
“阿弥陀佛!祖上保佑!”奶奶伶俐地跳到我眼前,“我就知道修修福大命大,祖上保佑!福大命大!”
而爸呢,狂笑一阵后,咕噜咕噜地念着什么,多半是觉得不可思议,又咧着嘴狂笑起来。
看这情形,我蜗速转动的大脑得出了一个结论:本人活过来了?
“吵什么啦?”厌倦了这场大惊小怪,我重新闭上眼,低声问。
“宝贝,你起死回生了啊!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妈的眼泪滴在我的嘴唇上,融化在皲裂的唇纹里,像旱地里的一瓢水。
“修修,你都不知道这四个月老爸等得多煎熬……”爸终于插上话了,可是我猛地张大眼睛,心中的疑惑不比他脸上的褶子少。
四个月?怎么可能这样久?我以为最多不过两天的光阴,竟然偷跑掉百十个24小时!但是在那一团陆离的光华中,我所感的欢愉却只有一瞬那么短暂,这不科学。
不知何时,一席白大褂飘进了病房,两眼放光地瞪着我,激动劲儿不输任何无知的家属:“天哪,医学奇迹!想不到脑袋受这样的重伤的病患还可以苏醒,当真是医学奇迹!我原想林修百分之百要做植物人了,林先生你们未免太可怜了,谁料她居然苏醒了!天赐恩惠,医学奇迹啊!来,让我检查一下。”
喂喂,我并不认识的这位女大夫,请不要林修林修的叫,我说过自己很讨厌自来熟的人吗?另外,你的语气倒像盼着我永远不要醒来,也对,我什么都不做地躺在医院里一天也得交钱啊。
“修修你快谢谢医生阿姨,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喂喂,奶奶你的封建思想还这样顽固,医生的职责本就是救死扶伤,况且还不是一样要付诊费,她哪哪儿都够不上“恩人”的称呼吧。
“曹医生,真的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在案发现场即时抢救,我们就再见不到修修了。”
“我是不是出车祸了?”我听得难过,插嘴道。
“是啊林修小同学。碰巧我刚从车站里出来,在公路上打的时目睹这起事故,你当时的状况糟糕透顶,皮肉伤不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脑袋。后来你被送往我工作的医院,诊断结果‘脑死亡’非常可怕。但是现在坏事都过去了,你能醒来就是医学奇迹!”
我们一家都安静下来,然而他们是怀着感激和钦佩地观察曹医生工作,我呢,一方面感叹自己顽强的生命力,一方面开始构想以后每一个24小时的活动。
“目前来看林修的身体恢复很好,但是仍有必要留院观察,所以上课要耽搁了。”曹医生友情提醒。
“耽搁什么,这丫头反正不想读书了。”爸的口吻忽然毫无慈爱。
“孩子都这样了你还要刺激她,要不是你逼得那么紧,能出事吗?”妈小声责备,气氛显得尴尬起来。
我恐怕真撞坏了头,张口就说:“我哪里不想读书了,我要上学。”
家长们互相观望,好像听到了一个冰冻冷笑话,想发表观点又不知道从哪里说。
“可是,你的成绩太差了,塞在哪所学校都嫌挤。”爸对我的学业向来冷嘲热讽,习惯就好。
“什么叫‘塞’啊,我们修修这么聪明,怎么没地方读书?再说了,现在哪个学校不要钱的,小事情嘛!”奶奶跳到爸面前仗义地为我辩护,我猛地想到她曾腿脚不利索,怎么…
…莫非这四个月里精心调养,好了?
“吵什么啊,烦死了你们!我要上重点高中!”病人叫嚣道。
“重点高中?就算进去了你跟的上吗?”爸第一个反应过来,继续冷嘲热讽。
“我要当艺术生。”我别过头,懒得看他。
大家没了声息,那个外人却说:“艺术生不错啊,努力一把也可以有很好的前途。”
“曹医生你是不知道,林修从小缺乏艺术细胞,肢体不协调,唱歌调跑偏,身高159,手指短粗胖,学什么什么不行,半点没有艺术生的造型。”
“姓林的,你把自家孩子贬那么低有意思吗?”妈颇有发狂的趋势。
“我要学美术。”病人掷地有声地抛出宣言。
爸忌惮于妈凶狠的眼神,来不及找理由反驳,奶奶乘势出击:“学美术好啊,将来修修做个大画家,奶奶才高兴呢!”连毫不相干的曹医生都说:“我看林修也蛮有画家气质的。”哼,讲得跟真的似的。
“那、那我也不反对。林修,你要是真打定主意学画,我肯定找最好的老师教你,就怕你三天打鱼两天……”
“是,是,是,我一定要做美术艺术生。”病人无奈地保证。
爸妈、奶奶总归是开心的吧,我去读高中多少让他们省心,但我其实没有多么热爱画画,只是心中总有一股需要吐露的感情——无论是兴奋、怀疑或迷惘——得用一种方式释放——就像有人选择大吃一顿,有人选择大哭一场——而昏迷中的光影给我一个很好的启迪,我愿意关注色彩。
接下来的事只能用平凡的“顺利”来形容,在医院休养的十几个星期里,爸给我请了一位中央美院毕业的老师从基础教起,我学起来从不分心,因而进步神速,直到出院还没厌烦绘画工序,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家庭教师们(还有补习文化课的)而爸也为我的入学四处奔走,只有妈继续在电视节目里露脸。后来某一天,爸让我去参加现场作画的入学考试,再略测验了文化水平,两三天后我得到通知九月份前往某私立高中插二年级班学习,便自我鼓励那都是实力所致。
往后的日子可以叫做“学习生涯”了,那个故事很长,我要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