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话后,路啸一直没有做声,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梦呓。我清了清嗓子,把昨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道了出来,言语中颇有些伤感。
虽然玄武宫留给我的记忆,不算美好,但总是那么多人命,那么多过去的时光,就那么轻易的,被鲜血抹杀了。
隔了许久,路啸才问:“你是说,是观音奴要你去莺哥房里?”
“嗯。”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去青楼?我又没有特殊癖好,比如偷窥、偷东西什么的……
他突然笑了一声:“你居然……不识路。”
此话怎讲?我横了一眼,只看得见幔帐如细微水波般轻轻抖动,还有他低低的笑声。有什么好笑的?
“那房间是瑛娘的。”过了许久,路啸的声音才传入耳里。
瑛娘?瑛娘是谁?
我想起来了,百芳楼不止有莺哥这一位当红的头牌,瑛娘似乎也是比较出名的。好个大宋副使,连析津府府里谁是当红行首妓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色胚!
我在心里暗暗鄙视一把,不敢太过明显。万一副使一个心里不快,直接把我扔马房里冷死臭死昏死,人生不要太悲苦。
我看了雕花床一眼,薄薄的幔帐隔出两个世界,听不到他的呼吸看不到他的人。我又转过脸,望向看不见星空的窗台。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窝在发抖,耳边不时传来爆竹声,观音奴蓦地推门而入,向我冷冷吩咐几句。不过十二个时辰,我还是躺在床上,不过是换做了客栈里的矮榻。生活了十多年的玄武宫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只余了宫主萧芜一个孤单而决然的背影。
还有腰上这柄秋泓剑。我的手指间轻拂过鲨皮剑鞘,柔软而粗粝。一时间,真有些恍惚——这一切都是梦吧,是不是待我一睁眼,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宫主依旧板着脸,浑身散发着冷气;五拂跟在宫主身边,笑语晏晏;观音奴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练剑;释迦奴围在马春儿身边,甘愿做牛做马的模样。其余人,各做各的事,各有各的忙。我缩在仓库一角,研磨药粉,调制药膏,鼻端嗅到的是各种药物苦涩的味道。
当我一睁眼,蒙蒙的冬日阳光下,我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路啸那张放大了的似笑非笑的脸,神色专注,不知在看什么。我呼出一口气,轻微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叹息还是不适。
他穿得一身整齐,正俯着身看我。黝深的圆衫紧贴身躯,袖口紧收,配上那双飞扬神采的眼,果真是少年得意。
“怎么,凌波姑娘是被在下迷花了眼?”路啸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自恋!我暗自恨恨地瞥了他一眼,趁他不注意,双臂猛一用力,裹着被子“扑通”一声滚到床底,正中目标——路啸副使的脚。
我“惊惶”地抬头:“啊哟,路副使你没事吧?”一边说着,一边还将全身重量又狠狠往下压了压。
贵公子就是不同凡响,即便嘴角微抽了两下,面容依旧俊朗,身躯动也不动。
“呵呵,”路啸笑了笑,“压得可舒服?也是,前天夜里,在下不小心压在……”
不等他说出后面的话,我立刻往前爬去。被子裹在身上,怎么动都觉得自己退化成了一只毛毛虫。
等我能爬起身来时,路啸扔下一句话:“早些做准备,今日启程回大宋。”便离开了客房。我愤愤不平地盯着门,好半天才坐回塌上,盘腿运气周天。
在没有解毒之前,玄心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好在一二三层与我曾练习过的内功很是相似,故而进展得很快。半个时辰后,我才睁开眼,抹一抹头上的汗水,重新换了一件简单的粗布衣裳,再挽上发髻,默念十遍:我是路啸新买的小厮。
路啸吩咐我把他的行李收拾好,我也只能照做,谁叫我现在以及将来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
得益我多年在玄武宫打杂的丰富经验,几十件各色衣服很快便叠好并放进大木箱里,我一边叠一边腹诽:色胚,骚包,出使辽国带的衣服比我这十来年穿过的都多,料子花色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大男人要那么多衣服做什么!
过了巳时使节团才启程,一路车马啸鸣,缓缓走在从辽国到大宋的官道上。北风略起,与凉薄的冬阳交织在一起。我骑在一匹临时买来的小黄马背上,跟在路啸身后。其他人对我这个多出来的小厮熟视无睹,各自忙着手中的事。
“他们……怎么对我不闻不问的?”迟疑良久后,我一手抓缰绳,一手捂着没温暖多少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路啸。
他看了我一眼:“难道你想被每个人都盘问一番?”
这自然是万万不乐意的。但这不代表我乐意在途中歇息时,被好几个偷偷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的人用颇有些诡异目光盯住。
路啸明明也看见了,却装作视而不见,更让我好奇百倍。
“那个……”再次上路后,我紧跟着路啸,寸步不离,支吾了半天白才问,“路副使,你到底怎么给正使说的?怎么他们的眼神都很奇怪?”
路啸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仰头喝了一口水:“奇怪?我怎么没觉得?”
我挠挠头,明明很奇怪的,那种暧昧的眼神、神秘的交谈、可疑的举动……
还在思考这群人是不是中了什么毒,我左脸颊忽地一痒,抬头一看,修长的食指背上沾了少许灰尘,手指的主人看着自己,一脸正经:“你脸上沾了尘土帮你擦一擦。”
我眨眨眼,眼角余光又看见那群人满脸兴奋地往我和他这方向看来,边看边窃窃私语,突然间明白了为何那群人为什么会有大惊小怪的神色——他们别不是乱想……
“你想太多了。”路啸淡然地扫我一眼,“他们真没以为你是我的小妾。”
那就好。
“他们猜测你是我的娈童。”
“噗!”一口茶全部喷到地上,我连声咳嗽——我是女人,********的幅度虽然没有马春儿那么猛烈,但绝对如假包换,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啊!
原来这两三天他们一直说的是这个啊,怪不得我刚要靠近他们帮忙做事什么的,不是客气的把我劝走,就是冷笑着不说话。一个个眼珠子斜得要去看眼科,必须的!
路啸倒是淡定得很,为我夹了满满一碗的菜,和一块挑尽了刺的鱼肉:“有这闲工夫计较,不如多吃点青菜。”
这人虽然一肚子坏水,可真是很细心。我狠狠盯了他一眼,化悲痛为食欲,闷头苦吃。
“问吧,想问什么就问。”他依旧一副淡定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我环视一周,除了正使在房中吃饭,使节团里的人基本上都在留宿的客栈正堂里用餐。正使是个姓洪的老头子,胡子花白,不大搭理人,总爱斜睨着看人。
这个使节团应当更名叫“斜眼团”才是。
我犹豫了一下,悄声问:“你为什么帮我?”
堂堂副使节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里?而且是鬼鬼祟祟地穿着夜行衣。若他真要寻欢作乐,凭他那皮相,自有大把美人贴上来,何必如此?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他真的是去取情报,或者见什么人。既是这样,他更不可能放过自己。至于没什么不一掌送自己上西天见佛祖,而是破费周折的带自己回大宋,真是费解。
男人的心思真难猜。
路啸放下手中的竹箸看着我,挑起一抹玩味的笑:“你猜?”
我想了想,很郑重地抬起头:“路公子,虽然我救了你,但以身相许这等事,还是免了吧。”
路啸唇边的笑丝毫未减:“哦?原来凌波记挂的是这件事。放心,路某定然不会辜负凌波的期望。”
喂喂!我说的是“不要以身相许”,你是耳聋了还是眼花了,怎么一副抢了新嫁娘的恶少模样?
我恨恨无比,却有无可奈何。路啸虽然受了伤,但是他似乎不想让其他人知晓,换药包扎之事,全数落到我头上。他说,这是带我回大宋的应有报酬。
收好革囊,我看了路啸一眼,他又自顾自的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线条分明利落的侧脸在烛光下,比平日里看起来柔和许多。方才的那抹笑如青石上流过的水,半点痕迹都无。
“放心,不会传出什么对我不利的消息。”路啸忽然开口。
我愕然:“什么……你……”
“你方才不是想问,会不会有什么对我不利的消息吗?”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不妨事。”
这样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何来自信,但既然他都那么无所谓,那定然是真的。不过,他干嘛特特与我解释?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糟糕,好像又说漏嘴。
路啸看我一眼,整个人向我压过来。我连忙退了几步,他却是欺身而上,向我步步紧逼。他人高腿又长,高出我一个头不说,房间就米粒那么大点,迈了几步便要与我贴在一起。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我很紧张,后背咯着墙壁,手心都浸出了汗,脸微觉发烫。鼓起勇气与路啸对视。只见平日里满是不正经的一双眼紧锁住我,俊朗无双的脸上不见分毫调笑,一股难言的压力朝我气势汹汹袭来,让我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正当我以为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房门忽然被轻敲几下,屋里那种难言的压迫瞬间化作烟云消失不见。路啸眉头皱了一下,转身打开门,听来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后,反手关上门。
“咔哒”一声,小小的房间又归于宁静,我低低地松了一口气,我才不会无知到以为路啸对我有什么想法。我虽是宋人,却没真凭实据。在他们眼中,我是辽人。
是夜,路啸回房时,我已经“睡着了”。我知道他站在榻前看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呼吸放平放稳,万事不知。
烛光在桌上摇曳,我听得他的呼吸绵长,目光如炬落在我脸上,久得快忍不住睁开眼。过了良久,被角被轻轻掖了掖,脚步声缓缓走到不远的床前。轻微的响动后,掌风轻袭,烛火终于不甘不愿的熄灭。
我不敢转头,只是慢慢睁开眼,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手指轻轻抚上腰间藏的那封信,信里有薄薄的两张纸。一是大宋边境通关凭证,二是户籍。姓名性别处皆是空白。
有了这两样东西,只要我踏上了大宋的国土,就可找机会离开。从此,远离他,远离忐忑的每一天。
路啸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完颜宗文给了我什么东西,我一律捂着胸口,满脸警惕:“不准抢我的银票。”
其实……算了,说了也没有,就让他以为我是一个财迷吧。
余下的两天,我和路啸总是有些不自在。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吃饭上路一言不发。他偶尔会偏头看着我,满腹心事的模样。
我只做视而不见,扭头看着路旁的风景。辽国苦寒,春色稀少,一路南下走来,盎然绿意渐渐增多,淡黄的迎春花在细软的枝条里绽放笑意,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归家的激动。
前方便是大宋,我的故土。
从辽到宋,十多天一路平安。谁料在踏上大宋土地的第一个夜晚,驿站便被袭击了。
十来个瘦骨嶙峋的山匪趁着夜色冲进驿站,见人伤人,见马抢马,见东西抢东西。驿卒们在第一时间全部躲进最隐蔽的房间里,动作神速——可见,这些人平日里定然是勤于锻炼,在躲避山匪盗贼的实践中总结出了最快最好的逃生方法。
其实,使节团里要武器有武器,要人力有人力,可倒霉的是,洪正使和路啸,还有其他一些地位不低的副使节刚刚从定州知府的晚宴归来,大部分人醉得东倒西歪。好在,路啸还算清醒,领着几个人全力抵挡,没让一个人丢了命去。
我本来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不巧的是,我刚好换回女装,被几个色胆迷了心窍的山匪看上,想要让我当他们的压寨夫人。我呸!压寨夫人这门职业虽然很有前途,还是留给别人吧。这几人看我不从,便想用强。虽然我的功夫是玄武宫中最差的,但是秋泓加上自制的毒粉一起上,对付几个小劫匪还是绰绰有余。
当我舞着秋泓将最后一个劫匪赶出门外时,路啸一把将我抓住:“穷寇莫追。”
哎呀,路副使,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追人了?我明明是要趁机溜走的。
不过这话我是说不出口的。我回身一看,发现路啸的衣裳被划出一个长长的裂口,隐约可见血迹渗出。
“你怎么又受伤了?”我瞪着他,连忙从革囊里掏出金疮药。他的旧伤本已结疤,我怕裂开来,敷上药膏了还觉得不稳妥,再撒了一层药粉,最后再用驿卒提供的白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路啸对我的革囊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为这革囊我一直挂在腰上,吃饭睡觉都不离身。
“这些药都是你做的?”路啸在手里把玩着小巧的瓷瓶,抬头问我。
我正忙着给他包扎伤口,不耐烦地说:“别动,伤口会崩裂。”
他把我做好的金疮药挨个嗅了一遍,举着一瓶奇道:“这明明是少林外伤散,你为何加了少许香料,还命名为金疮药一?”
这个都嗅得出来?我看着地上摆着一溜的药瓶,瓶身上贴着”金疮药一”、”金疮药二”,排列整齐得犹如韩信点兵,脸上有些赧意——我能说是懒得记这许多药名所以才一二三的喊么——忙一把夺过药瓶放回革囊:“受了伤就赶快回房卧床静养!少在这里冒充行家。”
他被我吼得一怔,笑着摇摇头:“这么凶,唔……日后谁看得上你?”
“谁要谁看得上。”我轻声嘟囔,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的脸微微泛红,比记忆里春日的桃花还要绚烂三分,心里轻轻一动,连下手都温柔了几分。
他坐在台阶上,一腿略曲,紫檀圆衫的下摆搭在腿上。稍许的扬起下巴,狭长的凤眸微眯,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在夜风中轻飘,很是惬意的模样。
我很想说些什么,可不论说什么都有煞风景的罪恶感,只默默坐在他身旁收拾药瓶。寒风中有丝丝淡香,不知是什么花将要初露芳颜。
“你有什么打算?”路啸突然开口问到。
能有什么?先把方杜若找到才是要紧。
“也是,我想差了,你应是要去找方前辈。”没等我回答,他自言自语道,”不如,我陪你一起去找?”
我愣住,心止不住地剧烈跳动,连忙摆手:“不不不,这事不用费心,我一个人就能做好……那个……方前辈脾气不太好的……特别不喜欢年轻俊俏的后辈,武功好的尤不喜欢,就像你这样的!”
路啸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双眸深不可测,印出我满是心虚的一张脸。
“凌波,”他突然叫住我,“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说话会结巴。”
我还有这等毛病?不能啊,我糊弄萧芜宫主时,花言巧语张口就来,说有多顺溜就有多顺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