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刚过完元宵节,中国新年的年味刚刚消失,啄光没赶上春晚和街头的新年游戏,只是陪着陆鸣川吃了几顿饺子和汤圆。于是啄光对于中国的印象除了暖和以外,便是节日里照亮半个天空的烟火和各种新奇的食物。
烦人的是,要打春的时候气温总会骤降几度,再下几场小雪,明明是春天要到了,却和深冬一样冻人。啄光不愿意出去闲逛,就安静的坐在卧室飘窗旁,透过窗子看着零落的雪花,小小软软的,是小时候想象的雪绒花的样子,和俄罗斯有重量的鹅毛大雪截然不同。
陆鸣川给啄光置办了许多游戏设备,因为不感兴趣且需要费心研究,啄光一直没碰过。看着呆坐在窗前像一只小猫的啄光,陆鸣川无奈将其带到了书房。“这是我当年写作时收集的一些素材,虽然很枯燥,你可以勉强看看,了解了解中国文化,顺便也能打发时间。”
啄光点点头,随手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线状的《阅微草堂笔记》。陆鸣川接过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右侧的一列说:“这是一本仿古包装的书,要从这里开始读,而且全是些文言文,就是一些古代的语言,你可能不太懂。”
啄光皱眉,又扫视了一遍书架,抽出一本厚词典《古文注释》,问道:“这个是解释古文的吗?”
“对对对,你可以这两本书结合着看。不过难度也不小,中国学生看起来都费劲。”陆鸣川欣慰的说着,似乎是自己与儿子终于有了话题,可以以此增进许多感情一般。
“我试试吧。”啄光拿起两本书打算走回卧室。
“啄光。”陆鸣川第一次叫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字,之前考虑啄光的习惯,一直都沿用的俄文名字希尔多。所以这一次陆鸣川鼓足了勇气呼唤,并带着满满的期待等待眼前的少年回应。
“嗯?”啄光停下脚步,极为自然的应了一声,没有一点排斥。轻轻一声把陆鸣川的顾虑卸下了许多,于是他才敢再追问:“你的中文是谁教的?”
“我外公,他住在西伯利亚,是个中国人。”
陆鸣川本以为啄光会回答他的母亲,自己便可以借着这个话题继续问她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寄些钱过去,或是自己应不应该,有没有资格去探望一下她。只是啄光的答语未提到这个俄罗斯女子,自己思忖许久的一个个问题就像水波上的泡沫一连串的碎裂,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次有勇气问出口。
见陆鸣川怔在原地,皱着眉头欲语还休的样子,啄光大致猜到父亲想问的其实是关于母亲的事情。虽然自己也好奇上一代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个话题似乎不可轻易提起,不知什么时候已成了默认的规则。
“我先回去了。”啄光轻声离开,其实真的不用寒暄这些。
有些事,一些与自己有关又看起的无关的事情,总像一种慢性疾病一般,能常年折磨着自己最不愿意触碰的神经,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一种特殊免疫来麻木这跟摇摇欲坠的神经。啄光常想自己也许是这些不明不白事件的牺牲品,或者是一个无辜的产物,要在一切结束之后承受着莫名其妙的痛苦。许多人愿意做歇斯底里这种无用功,而啄光却选择接受。这种心态就像是游客们“来都来了,拍个照吧”一样,看起来理所当然。
毕竟生活总是要继续,新事物会不断的填充来取代一切痛苦彷徨。就像是在随着元宵节而来的开学时,陆鸣川带着啄光去了A中,把他安排到高二七班一个崭新的座位上,然后指着啄光旁边标准微笑露八颗牙的男生说:“这是齐稻,你齐叔叔的儿子,以后又不懂的事问他就行。”一切顺其自然,像是真正的父子一样。
周围不断投射来的目光让啄光有些拘谨,齐稻扫视了一圈尴尬的气氛,抬手搭上啄光的肩膀,接过陆鸣川的话,“陆叔你放心吧,把啄光交给我肯定没问题,我一定好好完成任务,帮他适应中国教育。”陆鸣川拍了拍齐稻的肩膀,夸了句“好孩子”,满意的离开。班里的叽叽喳喳闹腾了一阵,随着班主任的来临戛然而止。
由于不是新年级开学,班主任并没有闲扯太多,扫了一眼转校生啄光便开始讲课。啄光一时听不进去,开始收拾起桌上散乱的课本,一本本插进书立里。
齐稻转着手里的16格魔方,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一面,索性一扔,把身子向啄光靠了靠,扯着自己的袖子问道:“没见过这么丑的衣服吧?”啄光本来没怎么注意,但听齐稻一说便仔细打量起A中松松垮垮的校服,红白相间的违和感和突兀印上去的校徽,果真不太好看,于是赞成的点点头。
齐稻收到了啄光的回应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手舞足蹈的讲解起来:“别看这衣服丑,用处可多着呢,除了下雨下雪的能挡一下灾,最重要的它能在上课的时候掩护你。”说着齐稻掏出一个耳机,塞进袖筒里,只露出一只耳塞,装作沉思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师范给啄光看,“你看,这样上课的时候听歌根本没人发现。还有这粗袖口,考试的时候藏小纸条最合适了!”
就在齐稻手舞足蹈讲解到高潮时,两个粉笔头扔过来,砸到两个凑在一起鬼鬼祟祟的脑袋上。粉笔的源头,年过五十的地中海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叉着腰吼道:“开学第一天就这么闹腾,去门口站着去!”啄光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齐稻拉到了后门外。齐稻叹了口气,倚在墙上笑着看啄光,“还不太适应吧?没事,熟悉了就好。让你跟着我见识见识中式教育,粗暴的美。不过你可别告诉陆叔叔啊。”
啄光也跟着笑,虽是罚了站,但不知为何心里却轻松无比,“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我爸的。其实我上小学的时候也经常罚站,都罚去操场站着。”站在冰冷的塑胶跑道上看着周围尖顶的建筑和远处茫茫的雪原,等着放学后父母一起来接自己回家,那种温暖的心情足以融化万里的冰封。
“我可终于遇着了个会来事儿的人,你不知道这A中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正经,我一直活得特别孤独。”齐稻像是遇到同道中人般,愈加亲切起来,胳膊不自觉的拦上啄光的肩膀,“要不是我那个活宝女朋友和傻妞艾菀襄,我大概已经枯萎在这无聊的沙漠里面了。有机会介绍她俩给你认识认识,我们以后组成一个联盟,多聚聚来排解排解学习的痛楚和压力。”
这句话对于啄光来说,像是自己紧紧裹着的密不通风的世界被轻轻撬开了缝,投进了温暖的阳光。自己好像又开始对外面的世界和人有了期许。真傻啊,啄光自嘲着,可实际中却点头说:“好。”
齐稻看着啄光莫名拘谨的表情,哈哈的笑出声,随后屋里班主任大喊:“门外的两个兔崽子,再顶本书!”齐稻皱皱眉,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住了兄弟,又害了你一次。”啄光笑笑说没关系,直到齐稻从教室里拿出两本牛津字典与他分享时,啄光才知道这个“害了”并没有重用。
头顶上字典后齐稻安静了许多,啄光也沉下心看着窗外的风景。梧桐树依旧光秃秃的立着,半点新芽都没有,偌大的校园里鲜有人影,只剩拔地而起的旗杆和上方被吹得铮铮作响的五星红旗在叫嚣。远处是林立的金属色建筑,遮住了还未完全升起的太阳,一切看起来依旧寒冷。不知道夏天是什么样子,啄光叹了口气,正了正头顶歪了的字典,调整好了心态来迎接新生活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