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信之信与五常之信如何分别?五常之信以心之实理而言,忠信之信以言之实而言,须是逐一看得透彻。古人言语有就忠信之信言者,有就五常之信言者,不可执一看。若泥着,则不通。
圣人分上,忠信便是诚,是天道。贤人分上,忠信只是思诚,是人道。
诚与忠信对,则诚天道,忠信人道。忠与信对,则忠天道,信人道。
孔子曰:主忠信。主与宾相对,宾是外入,出入无常。主人是吾家之主,常存在这屋里,以忠信为吾心之主,是中心常要忠信,盖无时而不在是也。心中所主者忠信,则其中许多道理便都实在。这里若无忠信,则一切道理都虚了。主字下得极有力。
忠信等字骨看得透,则无往而不通。如事君之忠,亦只是尽己之心以事君。为人谋之忠,亦只是尽己之心以为人谋耳。如与朋友交之信,亦只是以实而与朋友交。与国人交之信,亦只是以实而与国人交耳。
忠恕
忠信是以忠对信而论,忠恕又是以忠对恕而论。伊川谓“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忠是就心说,是尽己之心无不真实者。恕是就待人接物处说,只是推己心之所真实者以及人物而已。字义中心为忠,是尽己之中心无不实,故为忠。如心为恕,是推己心以及人,要如己心之所欲者,便是恕。夫子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是就一边论。其实不止是勿施己所不欲者,凡己之所欲者,须要施于人方可。如己欲孝,人亦欲孝,己欲弟,人亦欲弟,必推己之所欲孝、欲弟者以及人,使人得以遂其欲孝欲弟之心;己欲立,人亦欲立,己欲达,人亦欲达,必欲推己之欲立、欲达者以及人,使人亦得以遂其欲立欲达之心,便是恕。只是己心底流去到那物而已。然恕道理甚大,在士人,只一门之内,应接无几,其所推者有限。就有位者而言,则所推者大,而所及者甚广。茍中天下而立,则所推者愈大。如吾欲以天下养其亲,却使天下之人父母冻饿,不得以遂其孝;吾欲长吾长、幼吾幼,却使天下之人兄弟妻子离散,不得以安其处;吾欲享四海之富,却使海内困穷无告者,不得以遂其生生之乐。如此便是全不推己,便是不恕。
大概忠恕只是一物,就中截作两片则为二物。上蔡谓:忠恕犹形影。说得好。盖存诸中者既忠,则发出外来便是恕。应事接物处不恕,则在我者必不十分真实。故发出忠底心,便是恕底事。做成恕底事,便是忠底心。
在圣人分上,则日用千条万绪,只是一个浑沦真实底流行去贯注他,更下不得一个推字。曽子谓“夫子之道忠恕”,只是借学者工夫上二字来形容圣人一贯之旨,使人易晓而已。如木桹上一个生意是忠,则是这一个生意流行贯注于千枝万蘂底便是恕。若以忠恕并论,则只到那地头定处,枝成枝、蘂成蘂,便是恕。
大槩忠恕本只是学者工夫事。程子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天岂能尽己推己,此只是广就天地言,其理都一般耳。且如维天之命,元而亨,亨而利,利而贞,贞而复元,万古循环,无一息之停,只是一个真实无妄道理。而万物各具此以生,洪纎髙下,各正其所赋受之性命,此是天之忠恕也。在圣人,也只是此心中一个浑沦大本流行泛应,而亊事物物莫不各止其所当止之所,此是圣人之忠恕也。圣人之忠便是诚,更不待尽。圣人之恕便只是仁,更不待推。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无他,以己者是自然,推己者是着力。
有天地之忠恕,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是也。有圣人之忠恕,吾道一以贯之是也。有学者之忠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皆理一而分殊。
圣人本无私意,此心豁然大公,物来而顺应,何待于推?学者未免有私意锢于其中,视物未能无尔汝之间,须是用力推去,方能及到这物上。既推得去,则亦豁然大公矣。所以子贡问: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盖学者须是着力推己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仁可得矣。
忠是在己底,恕是在人底。单言恕,则忠在其中,如曰推己之谓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己之一字,便含忠意了。己若无忠,则从何物推去?无忠而恕。便流为姑息。而非所谓由中及物者矣、中庸说“忠恕违道不逺”,正是说学者之忠恕。曽子说“夫子之道忠恕”,乃是说圣人之忠恕。圣人忠恕是天道,学者忠恕是人道。
夫子语子贡之恕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即是中庸说“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也”。异时子贡又曰“我不欲人之加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亦即是此意,似无异旨。而夫子乃以为“赐也,非尔所及”。至程子又有仁恕之辨,何也?盖是亦理一而分殊。曰“无加”云者,是以己自然及物之事。曰“勿施”云者,是用力推己及物之事。
自汉以来,恕字义甚不明,至有谓“善恕己量主”者。而我朝范忠宣公亦谓“以恕己之心恕人”,不知恕之一字就己上着不得。据他说,恕字只似个饶人底意,如此则是己有过且自恕己,人有过又并恕人,是相率为不肖之归,岂古人推己如心之义乎?故忠宣公谓“以责人之心责己”一句说得是,“以恕己之心恕人”一句说得不是。其所谓恕,恰似今人说“且恕”、“不轻恕”之意。字义不明,为害非轻。
一贯
一只是这个道理全体浑沦一大本处,贯是这一理流出去,贯串乎万事万物之间。圣人之心,全体浑沦只是一理,这是一个大本处。从这大本中流出见于用,在君臣则为义,在父子则为仁,在兄弟则为友,在夫妇则为别,在朋友则为信。又分而言之,在父则为慈,在子则为孝,在君则为仁,在臣则为敬。又纎悉而言之,为视之明、听之聪、色之温、貌之恭,凡三千三百之仪,动容周旋之礼。又如乡党之条目,如见冕者与瞽者必以貌、如或仕或止、或久或速、或温而厉或恭而安、或为居处之恭、或为执事之敬,凡日用间微而洒扫应对进退,大而参天地赞化育,凡百行万善,千条万绪,无非此一大本流行贯串。
自其浑沦一理而言,万理无不森然具备。自其万理着见而言,又无非即此一理也。一所以贯乎万,而万无不本乎一。
一贯是天道一以贯之,圣人此语向曽子说得甚亲切。曽子忠恕,即所以形容此一贯,借人道之实以发明天道之妙,尤为确定切实。盖忠即是一,恕即是贯。夫尽己之心真实无妄,则此心浑沦是一个天理,即此便是大本处,何物不具于此。由是而酬酢应接,散为万事,那个事不从这心做去?那个道理不从这里发出?即此便见一贯处。故曽子之说,于理尤为确定切实,于圣人之藴尤为该尽,而于学者尤为有力。其进道入徳,有可依据实下手处。
在学者做工夫,不可躐进。那所谓一,只当专从事。其所谓贯,凡日用间千条万绪,各一一精察其理之所以然,而实践其事之所当然,然后合万理为一理。而圣人浑沦太极之全体,自此可以上达矣。
天只是一元之气流行不息如此,即这便是大本,便是太极。万物从这中流出去,或纎或洪,或髙或下,或飞或潜,或动或植,无不各得其所欲,各具一太极去,个个各足,无有欠缺。亦不是天逐一去妆点,皆自然而然从大本中流出来。此便是天之一贯处。
诚
诚字与忠信字极相近,须有分别。诚是就自然之理上形容出一字,忠信是就人用工夫上说。
诚字后世都说差了,到伊川方云“无妄之谓诚”,字义始明。至晦翁又増两字,曰“真实无妄之谓诚”,道理尤见分晓。后世说至诚两字,动不动加诸人,只成个谦恭谨愿底意思。不知诚者真实无妄之谓,至诚乃是真实极至而无一毫之不尽,惟圣人乃可当之,如何可容易以加诸人?
诚字本就天道论,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只是一个诚。天道流行,自古及今,无一毫之妄。暑往则寒来,日往则月来,春生了便夏长,秋杀了便冬蔵,元亨利贞终始循环,万古常如此,皆是真实道理为之主宰。如天行一日一夜,一周而又过一度,与日月星辰之运行躔度,万古不差,皆是真实道理如此。又就果木观之,甜者万古甜,苦者万古苦,青者万古常青,白者万古常白,红者万古常红,紫者万古常紫,圆者万古常圆,缺者万古常缺,一花一叶,文缕相等对,万古常然无一毫差错,便待人力十分安排撰造来,终不相似,都是真实道理,自然而然。此中庸所以谓“其为物不二,其生物不测”,而五峯亦曰“诚者,命之道乎”,皆形容得亲切。
就人论,则只是这实理流行付予于人,自然发见出来底,未说到做工夫处。且诚之一字,不成受生之初便具这理,到赋形之后未死之前,这道理便无了?在吾身日用常常流行发见,但人不之察耳。如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兄,都是这实理发见出来,乃良知良能,不待安排。又如乍见孺子将入井,便有怵惕之心。至行道乞人饥饿濒死,而蹴尔嗟来等食乃不屑就,此皆是降衷秉彛真实道理,自然发见出来。虽极恶之人,物欲昏蔽之甚,及其稍息,则良心之实自然发见,终有不可殄灭者。此皆天理自然流行真实处。虽曰见于在人,而亦天之道也。及就人做工夫处论,则只是悫实不欺伪之谓。是乃人事之当然,便是人之道也。故存心全体悫实,固诚也;若一言之实,亦诚也;一行之实,亦诚也。
如“君子诚之为贵”“诚之者,人之道”,此等就做工夫上论,盖未能真实无妄,便须做工夫,要得真实无妄。孟子又谓“思诚者人之道”,正是得子思此理传授处。古人立意,有就天命言者,有就人做工夫言者。至于“至诚”二字,乃圣人徳性地位,万理皆极其真实,絶无一毫虚伪,乃可以当之。
诚在人言,则圣人之诚,天之道也;贤人之诚,人之道也。
诚有以理言者,若“诚者物之终始”是也。有以心言者,若“不诚无物”是也。
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类,若不是实理如此,则便有时废了。惟是实理如此,所以万古常然。虽更乱离变故,终有不可得而殄灭者。
诚与信相对论,则诚是自然,信是用力;诚是理,信是心;诚是天道,信是人道;诚是以命言,信是以性言;诚是以道言,信是以徳言。
敬
诚与敬字不相闗,恭与敬字却相闗。
程子谓“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文公合而言之,曰“主一无适之谓敬”,尤分晓。敬一字,从前经书说处尽多,只把做闲慢说过,到二程方拈出来,就学者做工夫处说,见得这道理尤紧切,所闗最大。敬字本是个虚字,与畏惧等字相似,今把做实工夫,主意重了,似个实物事一般。
人心妙不可测,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敬所以主宰统摄。若无个敬,便都不见了。惟敬,便存在这里。所谓敬者无他,只是此心常存在这里,不走作,不散慢,常恁地惺惺,便是敬。
主一者只是心主这个事,更不别把个事来参挿。若做一件事,又挿第二件事,又参第三件事,便不是主一,便是不敬。文公谓“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正如此。
无事时,心常在这里,不走作,固是主一。有事时,心应这事,更不将第二第三事来挿,也是主一。
无适者,心常在这里,不走东,不走西,不之南,不之北。
程子就人心做工夫处,特注意此字。盖以此道理贯动静,彻表里,一始终,本无界限。闲静无事时也用敬,应事接物时也用敬。心在里面也如此,动出于外来做事也如此。初头做事也如此,做到末稍也如此。此心常无间断,纔间断便不敬。
格物致知也须敬,诚意正心修身也须敬,齐家治国平天下也须敬。敬者,一心之主宰,万事之根本。
礼谓“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只就此二句体认持敬底工夫,意象最亲切。且如人捧个至盈底物,心若不在这上,纔移一步便倾了。惟执之拳拳,心常常在这上,虽行到那里也不倾倒。入虚如有人,虽无人境界,此心常严肃,如对大宾然,此便是主一无适意。又如人入神祠中,此心全归向那神明上,絶不敢生些他念,専専一一,便是不二不三,就此时体认,亦见得主一无适意分晓。
整齐严肃,敬之容。如坐而倾跌,衣冠落魄,便是不敬。
上蔡所谓常惺惺法,是就心地上做工夫处,说得亦亲切。盖心常醒在这里,便常惺惺,恁地活。若不在,便死了。心纔在这里,则万理森然于其中。古人谓“敬,徳之聚”,正如此。须实下持敬工夫,便自见。
文公敬斋箴,正是铺叙日用持敬工夫节目,最亲切,宜列诸左右,常目在之,按为准则做工夫,久久自别。
恭敬
恭就貌上说,敬就心上说。恭主容,敬主事。
恭有严底意,敬字较实。
身体严整,容貌端庄,此是恭底意。但恭只是敬之见于外者,敬只是恭之存于中者。敬与恭不是二物,如形影然,未有内无敬而外能恭者,亦未有外能恭而内无敬者。此与忠信、忠恕相闗一般。
“坐如尸,立如齐”,便是敬之容。“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便是恭之容。
敬,工夫细宻;恭,气象阔大。敬,意思卑屈;恭,体貌尊严。
文公曰:以成徳而论,则敬字不如恭之安。以学者做工夫而言,则恭字不如敬之切。
古人皆如此着力,如尧之钦明,舜之温恭,汤之圣敬日跻,文王之缉熈敬止,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