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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犹令也,如尊命、台命之类。天无言做,如何命?只是大化流行,气到这物便生这物,气到那物又生那物,便是分付命令他一般。

命一字有二义:有以理言者,有以气言者,其实理不外乎气。盖二气流行,万古生生不息,不成只是空个气?必有主宰之者,曰理是也。理在其中为之枢纽,故大化流行,生生未尝止息。所谓以理言者,非有离乎气,只是就气上指出个理,不杂乎气而为言耳。如“天命之谓性”,“五十知天命”,“穷理尽性至于命”,此等命字,皆是专指理而言。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予于物者。就元亨利贞之理而言,则谓之天道即此道之流行而赋予于物者而言,则谓之天命。如就气说,却亦有两般:一般说贫富贵贱、夭寿祸福,如所谓“死生有命”与“莫非命也”之命,是乃就受气之短长厚薄不齐上论,是命分之命。又一般如孟子所谓“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命也”之命,是又就禀气之清浊不齐上论,是说人之智愚贤否。

人物之生,不出乎阴阳之气。本只是一气,分来有阴阳,阴阳又分来为五行。二与五只管分合运行,便有参差不齐,有清有浊,有厚有薄。且以人物合论,同是一气,但人得气之正,物得气之偏,人得气之通,物得气之塞。且如人形骸,却与天地相应,头圆居上,象天,足方居下,象地;北极为天中央,却在北,故人百合穴在顶心,却向后。日月来往只在天之南,故人之两眼皆在前。海,咸水所归,在南之下,故人之小便亦在前下,此所以为得气之正。如物则禽兽头横,植物头向下,技叶却在上,此皆得气之偏处。人气通明,物气壅塞,人得五行之秀,故为万物之灵。物气塞而不通,如火烟郁在里许,所以理义皆不通。

若就人品类论,则上天所赋皆一般,而人随其所值,又各有清浊、厚薄之不齐。如圣人得气至清,所以合下便能生知,赋质至粹,所以合下便能安行。如尧、舜,既得其至清至粹,为聪明神圣,又得气之清高而禀厚,所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至于享国皆百余岁,是又得气之最长者。如夫子,亦得至清至粹,合下便生知安行,然天地大气到那时已衰微了,所以夫子禀得不高不厚,止栖栖为一旅人,而所得之气又不甚畏,止仅得中寿七十余岁,不如尧、舜之高。自圣人而下,各有分数。颜子亦清明纯粹,亚于圣人,只缘得气不足,所以夭死。大抵得气之清者不隔蔽,那理义便呈露昭著。如银盏中满贮清水,自透见盏底银花子甚分明,若未尝有水然。贤人得清气多而浊气少,清中微有些查滓在,未便能昏蔽得他,所以聪明也易开发。自大贤而下,或清浊相半,或清底少浊底多,昏蔽得厚了。如盏底银花子看不见,欲见得须十分加澄治之功。若能力学,也解变化气质,转昏为明。有一般人,禀气清明,于义理上尽看得出,而行之不笃,不能承载得道理,多杂诡谲去,是又赋质不粹。此如井泉甚清,贮在银盏裹面,亦透底清彻。但泉脉从淤土恶木根中穿过来,味不纯甘,以之煮白米则成赤饭,煎白水则成赤汤,烹茶则酸涩,是有恶味夹杂了。又有一般人,生下来于世味一切简淡,所为甚纯正,但与说到道理处,全发不来,是又赋质纯粹而禀气不清。比如井泉脉味纯甘绝佳,而有泥土浑浊了,终不透莹。如温公恭俭力行,笃信好古,是甚次第正大资质,只缘少那至清之气,识见不高明。二程屡将理义发他,一向偏执固滞,更发不上,甚为二程所不满。又有一般人,甚好说道理,只是执拗,自立一家意见,是禀气清中被一条戾气冲拗了。如泉脉出来甚清,却被一条别水横冲破了,及或遭巉岩石头横截冲激,不帖顺去,反成险恶之流。看来人生气禀是有多少般样,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不可以一律齐。毕竟清明纯粹恰好底极为难得,所以圣贤少而愚不肖者多。

若就造化上论,则天命之大目只是元亨利贞。此四者就气上论也得,就理上论也得。就气上论,则物之初生处为元,于时为春;物之发达处为亨,于时为夏;物之成遂处为利,于时为秋;物之敛藏处为贞,于时为冬。贞者,正而固也。自其生意之已定者而言,则谓之正;自其敛藏者而言,故谓之固。就理上论,则元者生理之始,亨者生理之通,利者生理之遂,贞者生理之固。

问:天之所命,固悬大化流行赋予于物,如分付他一般。若就人事上论,则如何是赋予分付处,曰:夭岂[谆谆然命之乎]?亦只是其理如此而已。孟子说天与贤与子处,谓「夫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天与之,人与之。」又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意发得亦已明白矣。如孟津之上,不期而会者八百国,亦其出于自然而然,非人力所容强,便是天命之至,武王但顺乎天而应乎人尔。然此等事,又是圣人行权底事,惟圣人及大贤以上地位,然后见得明,非常情所及。唐陆宣公谓[人事尽处,是谓天理」,盖到人事已尽地头,赤见骨不容一点人力,便是天之所为。此意旨极精微,陆宣公之学亦识到此。如桎梏死、岩墙死者非正命,是有致而然,乃人所自取而非天。若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盖到此时所值之吉凶祸福,皆莫之致而至,故可以天命言,而非人力之所取矣。

问:[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朱子注曰:「以理言之谓之天,自人言之谓之命,其实一而已。」此处何以见二者之辨?曰:天与命只一理,就其中却微有分别。为以做事言,做事是人;封此而反之,非人所为便是天。至以吉凶祸福地头言,有因而致是人力;对此而反之,非人力所致便是命。天以全体言,命以其中妙用言。其曰[以理言之谓之天],是专就天之正面训义言,却包命在其中。其曰[自人言之谓之命],命是天命,因人形之而后见。故吉凶祸福自天来,到于人然后为命。乃是于天理中,截断命为一边,而言其指归尔。若只就天一边说,吉凶祸福,未有人受来,如何见得是命?

问:天之所命,果有物在上面安排分付之否?曰:天者,理而已矣。古人凡言天处,大概皆是以理言之。程子曰:[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又曰:[天也者,道也。」论语集注「获罪于天]曰:[天即理也。]易本义:[先天弗违,谓意之所为,默与道契。后天奉天,谓知理如是,奉而行之。]又尝亲炙文公说:[上帝震怒]也只是其理如此。天下莫尊于理,故以帝名之。观此亦可见矣。故上而苍苍者,天之体也。上天之体以气言,[上天之载]以理言。

问:天之所命则一,而人受去何故如彼之不齐?曰:譬之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其雨则一,而江河受去,其流滔滔,不增不减;溪涧受去,则洪澜暴涨;沟浍受去,则朝盈暮涸。至放沼沚坎窟、盆瓮罂缶、螺杯蚬壳之属受去,或有斗斛之水,或只涓滴之水,或清甘,或污浊,或臭秽。随他所受,多少般样不齐,岂行雨者固为是区别哉?又譬之治一片地而播之菜子,其为播植一也,而有满园中森森成行伍出者,有掷之蹊旁而践蹂不出者,有未出为鸟雀啄者,有方芽为鸡鹅啮者,有稍长而芟去者,有既秀而连根拔者,有长留在园而旋取叶者,有日供常人而羹食者,有为菹于礼豆而荐神明者,有为齑于金盘而献上宾者,有丐子烹诸瓦盆而食者;有脆嫩而摘者,有壮茂而割者,有结实成子而研为齑汁用者,有藏为种子,到明年复生生不穷者。其参差如彼之不齐,岂播种者所能容心哉?故天之所命则一,而人受去自是不齐。亦自然之理,何疑焉!

性即理也。何以不谓之理而谓之性?盖理是泛言天地间人物公共之理,性是在我之理。只这道理受于天而为我所有,故谓之性。性字从生从心,是人生来具是理于心,方名之曰性。共大目只是仁义礼智四者而已。得天命之元,在我谓之仁;得天命之亨,在我谓之礼;得天命之利,在我谓之义;得天命之贞,在我谓之智。性与命本非二物,在天谓之命,在人谓之性。故程子曰:“天所付为命,人所受为性。”文公曰:“元亨利贞,天道之常;仁义礼智,人性之纲。”

性命只是一个道理,不分看则不分晓。只管分看不合看,又离了,不相干涉。须是就浑然一理中看得有界分,不相乱。所以谓之命、谓之性者何故?大抵性只是理,然人之生不成只空得个理,须有个形骸方载得此理。其实理不外乎气,得天地之气成这形,得天地之理成这性。所以横渠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塞字只是就孟子“浩然之气塞乎天地”句掇一字来说气,帅字只是就孟子“志,气之帅”句掇一字来说理。人与物同得天地之气以生,天地之气只一般,因人物受去各不同。人得五行之秀,正而通,所以仁义礼智,粹然独与物异。物得气之偏,为形骸所拘,所以其理闭塞而不通。人物所以为理只一般,只是气有偏正,故理随之而有通塞尔。

天所命于人以是理,本只善而无恶。故人所受以为性,亦本善而无恶。孟子道性善,是专就大本上说来,说得极亲切,只是不曾发出气禀一段,所以启后世纷纷之论,盖人之所以有万殊不齐,只缘气禀不同。这气只是阴阳五行之气,如阳性刚,阴性柔,火性燥,水性润,金性寒,木性温,土性重厚。七者夹杂,便有参差不齐。所以人随所值,便有许多般样。然这气运来运去,自有个真元之会,如历法算到本数凑合,所谓“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时相似。圣人便是禀得这真元之会来。然天地间参差不齐之时多,真元会合之时少,如一岁间剧寒剧暑阴晦之时多,不寒不暑光风霁月之时极少,最难得恰好时节。人生多值此不齐之气。如有一等人非常刚烈,是值阳气多;有一等人极是软弱,是值阴气多;有人躁暴忿戾,是又值阳气之恶者;有人狡谲奸险,此又值阴气之恶者;有人性圆,一拨便转,也有一等极愚拗,虽一句善言亦说不入,与禽兽无异。都是气禀如此。阳气中有善恶,阴气中亦有善恶,如通书中所谓刚善、刚恶、柔善、柔恶之类。不是阴阳气本恶,只是分合转移、齐不齐中便自然成粹驳善恶耳。因气有驳粹,便有贤愚。气虽不齐,而大本则一。故虽下愚,亦可变而为善,然工夫最难,非百倍其功者不能。故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正为此耳。孟子不说到气禀,所以荀子便以性为恶,扬子便以性为善恶混,韩文公又以为性有三品,都只是说得气。近世东坡苏氏又以为性未有善恶,五峰胡氏又以为性无善恶,都只含糊就与天相接处捉摸,说个性是天生自然底物,竟不曾说得性端的指定是甚底物。直至二程得濂溪先生太极图发端,方始说得分明极至,更无去虑。其言曰:“性即理也。理则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此语最是简切端的。如孟子说善,善亦只是理,但不若指认理字下得较确定。胡氏看不彻,便谓善者只是赞叹之辞,又误了。既是赞吧,便是那个是好物方赞叹,岂有不好物而赞叹之耶?程子于本性之外,又发出气禀一段,方见得善恶所由来。故其言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也。”盖只论大本而不及气禀,则所论有欠阙未备。若只论气禀而不及大本,便只说得粗底,而道理全然不明。千万世而下,学者只得按他说,更不可改易。

孟子道性善,从何而来?夫子系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所以一阴一阳之理者为道,此是统说个太极之本体。继之者为善,乃是就其间说;造化流行,生育赋予,更无别物,只是个善而已。此是太极之动而阳时。所谓善者,以实理言,即道之方行者也。道到成此者为性,是说人物受得此善底道理去,各成个性耳,是太极之静而阴时。此性字与善字相对,是即所谓善而理之已定者也。“继”“成”宇与“阴”“阳”字相应,是指气而言;“善”“性”字与“道”字相应,是指理而言。此夫子所谓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头处说,善乃重字,为实物。若孟子所谓性善,则是就“成之者性”处说,是人生以后事,善乃轻字,言此性之纯粹至善耳。其实由造化原头处有是“继之者善”,然后“成之者性”时方能如是之善。则孟子之所谓善,实渊源于夫子所谓善者而来,而非有二本也。易三言,周子通书及程子说已明备矣。至明道又谓孟子所谓性善者,只是说继之者善也。此又是借易语移就人分上说,是指四端之发见处言之,而非易之本旨也。

气禀之说从何而起?夫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正是说气质之性。子思子所谓三知三行,及所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亦是说气质之性,但未分明指出气质字为言耳。到二程子始分明指认说出,甚详备。横渠因之又立为定论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气质之性,是以气禀言之。天地之性,是以大本言之。其实天地之性亦不离气质之中,只是就那气质中分别出天地之性,不与相杂为言耳。此意学者又当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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