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仅是笑笑而已,喝完饮料后向爱葛妮丝打了招呼,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刚躺倒床上就疲倦的进入梦乡,竟梦见颖欣微笑着站到眼前,依旧是那张充满阳光般灿烂的脸,一遍遍恬美的叫着‘阿磊’,这声音多么婉转,多么动听,简直似天籁之音,真希望就这样不要醒来。然而终究要睁开眼,回到这个没有颖欣的世界。每一次从幻境中醒来,观察着这熟悉而陌生的环境,总是要克服内心难以抑制的悲哀,跨过生与死之间的界线,用眼泪洗去梦里欢笑的痕迹,否则会忘记回来的路,忘记这人间的距离。
当我再睁开眼,分明能感到眼睛早已湿润。蓦然间想起好多年读过一篇散文,里面有一句话:眼因多流泪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风霜而愈益温厚。可为何自己的眼睛渐渐变得模糊,心变得单薄?我从行礼中翻出一沓相片,共有六十六张,全部要埋入异国的土地内,这是她的梦想。她带着遗憾去了世界的彼岸,而我要替她完成梦寐以求的渴望,让她感受到世界的魅力。
我挑出三张放到桌上,将其余的小心翼翼放回原位,就坐下来,把相片整齐的摆到桌面,然后蜷起胳膊斜趴到旁边入神的凝视,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好像世界一同沉默。
你微笑的模样总是如此迷人,有什么事让你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傻丫头!你感受到那些埋入泥土的照片传达的信息了吗?觉得怎么样,够炫丽吧!当然,我干了这么多年测绘,几乎走遍中国的山山水水,专为你挑选那些最秀美,最富有灵韵的地方,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知道你渴望到各处去飞翔,感受这世界的美丽,这一点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仔细观察,这儿不是中国,而是塞舌尔,记得吗?以前同你提起过卢克的家乡,瞧你的傻样,小心别把嘴笑裂。
我自言自语,用这种方式来麻痹神经,让自己觉得颖欣始终活着,毕竟起不到作用,反而使忧伤肆意汹涌。尽管我能丈量出地球的经纬,绘制精确的蓝图,可就是量不出生死的距离,所以悲伤不已。你问我为何如此忧伤,大概是测不透想你有多深。突然几下清脆的敲门声传来,打破了我的沉思,爱葛妮丝从门外喊:“felix!”
我本能的应了一声,站起身去开门。爱葛妮丝说:“吃饭吧!”
“好的,随后就到。”我回屋收好照片,径直朝客厅走去。爱葛妮丝已将饭摆好,和孩子坐在旁边等。我到孩子身边,用一只指头轻轻触碰他的脸,笑着打趣。等坐下来,眼前摆着一盘咖喱,乍眼一看着实让人产生不了食欲,半个拳头的大菜块,肉块,这大概是当地的饮食方式。为不伤害女主人的感情,我硬着头皮吃下一口,竟发觉味道其实蛮不错的,保持着原汁原味的清新,十分爽口。
“怎么样?”爱葛妮丝有点紧张。
“非常好吃,从没有吃过这样特别的饭。”我夸赞说,一口气吃完盘里的饭。
“这座岛哪儿的沙滩最漂亮?”我思量了一下,开口询问。
“塞舌尔最漂亮的沙滩当属博瓦隆(BeauVallonBay),沙细如泥,海水晶莹透明。”
“一会儿能带我去吗?”
“没问题。”爱葛妮丝干脆的答应。
去博瓦隆的途中,我第一次真正的欣赏眼前的景色:薄雾笼罩山峦,似一层轻纱虚掩,朦胧而富有诗意。岛上林木葱茏,藤蔓盘绕,光线忽明忽暗,山涧有潺潺流水,且有鸟鸣莺莺绕耳,确有一种清幽的味道。古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诗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二句,用来表现此处的静寂倒挺合适,一语道出其中的奥秘,看来诗歌所包含的意境是没有国界的,就像音乐一样能引起人的共鸣,就是不知此地是否有蝉?
等到达目的地,我禁不住发出惊喜的欢呼声,完全超乎想象,怎是一个‘美’字了得。沙滩延绵数里,似一条长龙蜿蜒伸向远方。成群结队的海鸟盘旋于岸边,伴着浪潮低空盘旋,并发出一种啾啾的鸣叫,好像享受夕阳下的美丽。来回冲蚀海岸的海水,竟是如此湛蓝,尽管随波逐流,却蕴含着一份静美。我光着脚踩到细软的泥沙上,静静的站立到岸边,朝天边张望,任海水反复自脚下拍打,用心去感受咫尺间却遥不可及的海平线,蓦然间顿悟出一个道理,这世界太过于辽阔以致于一切变得微不足道,而最应该珍视的是内心的感受,这是唯一证明自己活着的印迹。
孩子一直在旁边,正想着办法要直挺挺的站立起来。他此刻太过于弱小,难以对抗海流的冲击,总是刚站稳就被冲倒。爱葛妮丝离得不远,微笑的看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我俯身将孩子拉起,说:“面对挫折永不气馁,要时刻保持进取心,快点让自己成为一个男子汉!再来试试,对着大海说‘不’。”
我帮孩子摆好姿势,嘴里捣鼓着鼓励的词汇。孩子是好样的,跌倒几次终于可以勉强站稳。爱葛妮丝感到心满意足,夸赞孩子道:“真棒!”
毕竟是一种成功,孩子咧开嘴,露出没长全的幼齿笑着,并用脚踢上岸的海水,似乎是向旁人展示自己的能力。陪着爱葛妮丝母子顺着海岸蹒跚了一会,她开口说:“不远处的沙滩人多,有几家商贩,可以买点水果。”
“爱葛妮丝,你和孩子去吧,我想一个人四处转转。”
“你真的确定要一个人转吗?”
“嗯,你可以和孩子早点回家,别为我担心,我能找到回去的路。”
“那好吧,”爱葛妮丝领着孩子离开,刚走几步忽然扭头说。“记得电话联系!”
我存心回避旁人,只是为了给颖欣找一处僻静的土地。是的,当着别人的面是没有机会埋下照片,而每次做这样的事都会流泪,尝试过多少次不要让眼泪掉下,可毫无办法,泥土落向照片发出的声响提醒着颖欣已经不在了,像照片一样归于土地,这个过程不流泪是不行的。这就是颖欣离世的结果,任何关于她的事情,悲伤的、高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要搁到我的心里,让其慢慢发酵,酿成一条泪河,再从眼里流向悲惨的世界。况且这是和颖欣的秘密,仅属于两个人,是不能告知别人的。
此时太阳西斜,余辉依旧明亮。我沿着海岸迈着步子,漫无目标的朝前行走。约摸过去十分钟,看见有两个人弹着吉他,尽情的欢唱着轻快的歌谣,并随着音乐扭动身体。而旁边有三对上了年纪的男女,两两相拥跳舞,时时发出愉快的笑声,看上去充满了幸福。我听着完全不懂的歌谣,看着树荫下舞蹈的人,心里好羡慕他们。然而欢乐是属于别人的,我却与这一切无关。已不能和颖欣有将来,更不敢期望象这几对老人一样跳舞,难道可以祈盼得到像如此的欢乐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别人营造的气氛,便迅速绕道走向别处。就这样一直走,直到被许多破碎的岩石拦住去路,前方已看不到平整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零散的石块。有一处海岸格外凸出,像港口专门建造的长堤。那处生长着一株椰子树,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伴侣,像与我同病相怜,忍受着内心的大悲惨,站到风口浪尖,等待一份没有音讯的归期。
走得太久累了,我躺倒于沙滩,伸开双臂仰望天空。最喜欢望天,可以自由的遐想,真希望自己象海鸟般无忧无虑的翱翔于天际,该是多么令人神往。到底是什么时候恋空的呢?记不清楚了。以前和丫头独处的时间,有好多次牵着手,躺到一起欣赏这蓝天,多么幸福啊!如今,天依旧是一样的天,浅蓝且瞬息变幻,仅是丫头消逝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望天。当我坐起身,欣赏海岛上的夕阳沉没。注意到这片海岸应该很少来人,周围的细沙上没有看到凌乱的脚印,尽管靠近海岸的被水抹平,可稍微离得远点的就能清晰的辨认。有海风吹拂,海浪有节奏的涨落,浩渺的海面以及洋红的夕阳,这是一处好地方,丫头会喜欢这处的风景。
沙滩是美丽的,我忽然想写点东西,打发因过分思念颖欣而变得无趣的时间。于是蹲到那儿,随意写着关于爱情的诗句。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等之类的婉约诗,以及为丫头写的一首诗。就这样,写了满满一地的哀伤。我掏出带来的三张相片,仔细的看了眼,然后顾首寻找埋相片的地方,最终觉得埋到那颗孤零的树下是最合适的。
踩着一堆杂乱的岩块,顺着风化的裂缝攀到那颗椰树下,发现树底有块光滑的岩石,似乎是某人故意放置的。我并没有刻意留心,认为是自然风蚀而成。我找了块扁的岩块,挑了个容易刨凿的地方挖起来,弄了好长时间才刨出一个不太深的坑。我扔掉石块,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拿出准备好的照片,认真的将相片放置好。当我抔起沙土,反复叮咛自己不要哭泣,本以为能奏效,可看到沙土落到颖欣微笑的脸庞上,禁不住潸然泪下。眼泪落到坑里,和着泥土慢慢遮掩着相片,我痛苦的抽泣,反复念叨着颖欣的名字,除此之外便空白一片。等掩好土,将表面弄得跟原来一样,我就坐到的石上,背靠着树干擦拭眼泪。
海面上漂荡着一艘船,慢悠悠驶向岸边。我静静的安坐,想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内心的失落,唯有沉默不语,就这样感受埋下的信物融进泥土,传达给远方的丫头。颖欣会在哪里呢?要是走到天涯海角,能否达到呢?谁会知道呢?我就坐在塞舌尔的岸边思念着颖欣,寻找穿越生死线的路径!
“喂?”耳畔传来悦耳的声音,我回过神,看到一位俏丽的女子,面目清秀,一对淡眉下明眸似水,薄嘴唇粉里透红,五官生得精致,长得秀气,加上一头黝黑且柔顺的秀发,确是个美人坯子。我稍微有点震惊,这人是何时到身边的,竟毫不知觉。
“你占了我的观景台。”她客气的说。
我先是一愣,带着抱歉的口吻说:“真抱歉,以为没人到这儿来···,我这就走,不会打扰你欣赏风景。”
我起身准备离开,朝埋东西的地方看了眼,恋恋不舍的走开。她忽然改变主意,喊:“哎,留下来一起欣赏风景。”
对于她的好意我没有拒绝,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她问:“你是中国人吗?”
“嗯。”我干瘪瘪的回答。
“瑞琪儿(Rachel),你呢?”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
“岑磊,很高兴认识你。”我并非死板的人,懂得该如何说。
“沙滩上的字肯定是你写的,”瑞琪儿比划出手势,竖起大拇指。“写得挺好。”
“随便画画,谈不上好。”
“十年生死两茫茫,是什么意思?”她竟会说汉语。
我感到万分惊讶,重新打量眼前这位身穿橘色短袖,短牛仔裤的女子,既认得汉字又能讲汉语,那为何不懂这句诗呢?看她的表情好像从没听过苏轼的这句名言。依我判断,她应该是被宠坏的国人,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无知到如此程度。于是震惊的说:“别吓人嘛,这可是苏东坡的名句。”
她微笑地解释,“我是美籍华人,打小接受美式教育,很少接触中国文化,尽管能识得汉字,却难以理解字的意思。”
“噢,怪不得!”我开始给她解释,“那是宋朝婉约词人苏轼思念亡妻王弗作的悼亡词,十年生死两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对尘世已茫然无知,而活着的人对逝者亦是这样。挚爱之人,一朝永诀,转瞬竟十年光景,不用刻意去思量,根本就难以忘记,可见词人的情深意重。”
“生死茫茫,仔细想想挺有道理。”她说,我浅浅一笑,扭头向远方张望。她没有体会过生死相隔的痛苦,哪能理解‘茫茫’这两个字有多沉重。
“这儿偏僻难走,几乎没人肯上来。”瑞琪儿说,“为什么你会到这儿看风景?”
“怎么说呢,感觉站到这儿可能视线会开阔点,能欣赏到最美的海上夕阳,就顺着感觉爬上来。那你是什么缘故呢?”
“我喜欢一个人看夕阳下的海,带有流动的色彩,获得一种审美的情趣,能激发出创作灵感。而且沉醉的太久会使人凝神沉思。”瑞琪儿伸开双臂,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整年忙于奔波,难得抽出时间度假一次,是该好好享受自然风光,给绷紧的神经放松一下。来塞舌尔了三天,说不出什么原因,对这儿非常留恋,几乎天天黄昏到此静坐一会。”
“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份心灵的境界,你的内心够祥和的。”
“按你的意思,你和我应该有相似的心境。这是不是中国人常说的缘分?”
“当然,”我抿嘴浅笑,“一切皆是缘分。”
感觉和瑞琪儿非常投缘,像是同一位挚友促膝长谈。至少,同她交流的时间是愉悦的,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颖欣乔扮成她的模样又回到我的身边。毕竟,丫头带着思念回天上去了,留给我一个无限期的等待。不论我的内心如何煎熬,她到底永远不可能回来。天不知不觉变得暗淡,空气中漂浮着一层薄雾,我和瑞琪儿顺着岩石溜下,走到沙滩时瑞琪儿的身子猛然倾倒,并发出痛苦的叫喊。我正好扶住她,关心道:“没事吧?”
“脚踝痛!”她说。
“让我看看,”我蹲下身,检查她的脚。“不碍事,稍微有点扭伤。”
我帮她活动了会脚,说:“感觉怎样,好点没?”
“感觉没那么痛了,谢谢你。”她尝试着挪动两步。
“需要送你回住处吗?”见她走路摆动的厉害,我鼓起勇气说。
等送她到住处,我害怕回去太晚爱葛妮丝会担忧,就向瑞琪儿告别,她突然说:“方便留下联系方式吗?”
“15827022241,有事可以打这个号码,我会一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