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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橙篇(2)

7.古怪的声音

我哥根本不敢回家,他也没有脸面再回来。我早就说过他是个胆小鬼,他不会对他的行为负任何责任的,他在事发当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确信他吓破胆了。那些天我爸暴跳如雷,我们全家人的魂都被他愤怒的火焰煎熬着,我妈更是战战兢兢。我爸不许我们任何人去找他,他成天手里攥着一根很粗的擀面杖在院里转来转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四孬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否则的话,他不会选择这样的时间来到我家。他坚持说,我早就想跟你爸学小号了,我为等这一天头发都快等白了,不信你看我把号都买好了。他的手里果然拎着一只锃明发亮的黄铜玩意。为了证明他的决心,他还当着我的面炫耀似的把那东西凑在嘴上弄出一串很古怪的声音。

我鄙夷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吹号吗?我怎么觉得比驴叫的还难听呢。

四孬顿时变了脸色,他照着我的胸膛就是一拳,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你他妈的狗屁都不懂!我前些日子跑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东西,我觉得会吹小号挺牛气的,弄不好我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说你要能成艺术家狗都不吃屎了。他说反正你少管闲事,我自个去找你爸说去,从现在起我要拜师学艺了!我是一天也不能再等了。

我不敢再嘲笑他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嫉妒他了?这种感觉很微妙,尤其是看到他手里的那只熠熠生光的黄铜玩意,让我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也许我太小看他了,至少,他有勇气拎着号来找我爸,来拜一个劳改释放人员作老师。我不想再给他泼凉水了,我说要找你自己去找吧!反正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我爸跟人不太一样!

四孬白了我一眼,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径自走进我家。

四孬拎着小号走起路的样子很滑稽。我没有跟他进去,说心里话对他的冲动我总是表示怀疑,况且,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碰钉子后的狼狈相。

没想到只过了一晚,我又被该死的四孬叫出来。我觉得这家伙迟早要把我害了,我家出了那么丢人的事情,他竟然还要我帮他的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四孬的头上无端多出一顶帽子,是那种比较时髦的绿军帽,我觉得很可笑,为什么非要戴顶帽子出来呢,难道想焐出虱子吗?我不清楚他又想带我去什么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想玩什么把戏。我只知道他是属狗的或者他就是一条狗,狗是改不了吃屎的,这一点我早就确信无疑。

四孬说想找你帮个忙,主要是替我分享一下快乐。我不清楚他的葫芦里究竟又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直觉让我相信他不会做什么正经事情的。还没等我答应下来,他早就拉起我往前走了。说心里话,鬼才愿意跟他去干那些无聊的勾当,我也只是想打发时间而已。四孬边走边说,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千万别紧张。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我怀疑什么。

脚下的路是再熟悉不过的,路有些弯曲,像一条抛物线。路的两旁有三两家杂货店,出售着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包子店是例外,因为我们每天早上经过这里都要进去喝上一碗豆汁、馄饨或带上两个豆沙包才去上学。

四孬这家伙似乎已经跟包子店的那个女孩混得很熟的样子,有几次我看见包子店的女孩陪他走出这条小巷,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谈一场恋爱,当时我怀疑四孬也许已经和这个可怜的女孩睡过觉了,他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人。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很不舒服。

四孬通常行走在这条巷子里是孤独的,后来他有了我这个如影随形的伙伴。我们老远就看见包子店的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林秀秀,她的名字多好听。

林秀秀一家是从江苏一带迁过来支援我们西北搞建设的,我们应该和她保持友好。此刻她细挑儿身体紧依着青灰色的砖墙,她的长辫子就要垂到屁股蛋上了,她的手背在身后并不时地朝左右张望,女孩站在那里像是从砖缝里挤出来的一朵梅花。

包子店隐约有一股气味传来,我像饿狗一样吸了吸鼻子,那是鸡蛋肉沫和虾皮的味儿。四孬问我饿了没有,我假装摇头,事实上肚子早就不争气地咕咕叫出声来,四孬早已听到这种狼狈的声音。

好在林秀秀转过脸不再看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四孬虔诚地看,一条辫子黑油油地翻过肩头,然后像一条黑色的溪流很神秘地匍匐在她的胸前,她的前胸有一个鼓鼓的小山苞将辫子很软地顶了一下,溪流就在那里拐了个弯。

四孬说你的辫子越长越好看了,说着,他就伸手将它们捏在手里把玩起来。他还乘机摸了摸她的屁股和脸蛋,林秀秀开心地傻呵呵乱笑。

我恶心透了。真是不长脑子的女人!四孬让她快去端二十个肉包子,他对我说,我请客你可一定要赏脸,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二十个不够再拿二十个,反正你他妈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最好吃得立马蹲下就能屙出屎来。

林秀秀好像没听懂四孬的话。不过,她还是屁颠颠地进去端包子去了,她笑得无限春光,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笑呢。

我回头冲四孬撇了撇嘴,我说还是你狗日的行!

四孬得意地冲我笑着。

你觉得她怎么样?她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小妹妹,要不要我把她介绍给你?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我恶心!

林秀秀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多少有点碍手碍脚的,四孬又一味地跟她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我觉得很可笑,他们俩搞得跟夫妻似的。

我的胃口竟异常地好起来。

等我们吃完了包子,四孬又把我拉到东方红剧院门口,我以为他还要请我看一场电影呢。四孬却找了一处有树丛的地方,让我们俩都藏在那里。要说明的是我们这座小城那时只有两家放电影的地方,而距离食品厂最近的便是这家。现在剧院里正在放映一部爱情片,里面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总能清楚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音乐和演员悲悲切切的说话声,那种对白既空洞又虚伪,听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四孬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蹲下来,他盯着剧院门口发出一记很阴险的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两根已揉得不成样子的烟,扔给我一只,他说,电影很快就散场了。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他学小号的事情,我说我爸答应你了?四孬反过来问我,你觉得你老子会收我这个徒弟吗?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我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四孬就不搭理我了,他把戴在他头上的绿军帽摘下来,他细致地将帽子窝得像口锅似的,然后将帽子轻轻放在屁股下面,他说我先屙泡屎做做准备工作,要是屙不出来你可得帮忙。

我被他的古怪模样和举动搞昏了头,我只好一口连着一口猛往肚子里吸烟,鼻孔里冒出两股浓浓的白烟,渐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终于明白他的目的,你他妈满肚子都是坏水,亏你能想出来。不过,我几乎立刻就闭嘴了,周围的空气已经被该死的四孬彻底污染了,简直浑浊不堪。

四孬就当着我的面把屎屙在了他的帽壳子里,看来他不需要我做什么了,可四孬说这些不够,你还是也来一泡吧。我呸了他一口,你快去死吧。

这时,剧院里又传来一阵高亢的曲调,如高山流水一泻千里。我听出那里面有很多只小提琴在同时演奏,我就莫名的害怕起来,我知道电影就要结束了,电影结束时通常会响起这种音乐,而四孬在黑暗中如同一只逡巡已久的狼,正在伺机而发。四孬回过头叮嘱我,过一会他们从里面一出来,我就把这把东西给他们送过去,你呢,就站在身后大声喊都来望,都来望……听懂了吗?必须喊!

我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他们”究竟是谁?你快说呀!四孬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仿佛从来都没有那么严肃过,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别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我竟莫名地慌乱起来,因为四孬这个混蛋的确把我弄糊涂了,我素来懒得参与他的勾当。咱们还是回吧,谁会稀罕你的臭狗屎呢,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呀?

四孬根本不听我的,我完全是在对牛弹琴。他吸完了最后的一口烟,他用手指很老练地将烟蒂弹向空中,烟蒂迎着风更加火红,火在夜空里划出一条非常绚丽的圆弧。随后,四孬将那顶绿军帽沉甸甸的拿在手里,仿佛拿着一件珍贵的宝贝。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给老子把嘴闭紧,否则我对你也决不客气!

我早就说过,四孬是只疯狗,是头犟驴,或者,他根本猪狗都不如,在他的眼里只有欲望和仇恨,他为了放纵可以毫无顾忌,所谓的谨慎也只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他一直在思考如何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为此他可以毫不顾忌,他太随心所欲了,总有一天他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我估计这家伙成天都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损招来对付别人,没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们有点震惊,或者只是令我震惊,四孬显然失望极了,像是遭受了某种不堪承受的失败。

电影散场了,我和四孬暗探一般密切注视着从剧院走出的每一个人或每一对男女,现在是秋天,晚上很凉快,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憋在电影院里。

四孬始终没有看见他要等的人,而我却看见了蓝丫,要知道下午时我还在四处找她呢,我时常为她不在家而遭叱责。可是,现在她却从剧院里神秘地钻出来,我一定是看花了眼。四孬说没错!是你姐姐,瞧她那副骚样!

四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因为他的计划明显要告吹了,他说,操他妈的,他们肯定去了另一家电影院。我问谁?他说你以为会是谁!我说不会又是哪个漂亮姑娘吧?四孬说你他妈的简直是弱智,听着,我等的是你妈他们,你懂吗?傻逼,就是你妈和那个叫刘什么的狗屁玩意……因为他对我学小号很重要!

我完全懵了。刘庆福跟四孬学吹号能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四孬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他说话跟放屁一样臭气熏天。我发现蓝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走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令我惊诧不已的,他就是食品厂的罗厂长,罗杨她爸。我想他们或许是碰巧了。

我和四孬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蓝丫紧紧跟在罗厂长的身后,他俩一前一后鬼祟地朝我们这边的树丛里走来。

四孬立刻有些幸灾乐祸,他说没想到你姐姐也是个烂货,你妈也是个烂货,你们一家都是些烂货……

我急了,没等他说完便随手扇了他一巴掌,可四孬并不还手,他竟然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我,小子有种!你有点像个男人了!

这时,蓝丫距离我们只有十来步远,我还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脸,她被人搂在怀里像一只猫,她的身体扭动得十分夸张,她的水红色连身裙被什么东西掀起了很高,四周并没有起风,我不明白她的裙子为什么久久落不下来。而那裙子里面似乎有一只老鼠在爬在咬在抓(猫在抓老鼠吗)……要不,蓝丫怎么会抖得那样可怜无助呢?

狗日的四孬眼睛都快直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我的脑门,我感到自己的眼球都变得灼烫起来,体内有一种被燃烧的疼痛令我冲动不已,我觉得我非得做点什么。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否则,我会立刻疯掉。那时,我恰好看到脚下的那顶军绿色帽子,它就匍匐在草丛里静谧着浓烈的异味并充满了隐喻气息,看上去跟草没什么两样。

我去捡起它的一瞬间,四孬依然十分诡秘地看着我,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笑,是那种很可怕的笑,带着一种淫亵、讥讽、怂恿和即将报复的亢奋与快慰。

四孬肯定是在小觑我,我知道他一直认为我不太像个男人,当我疯狂地扑向他们时,四孬肯定还在轻蔑发笑呢。但他怔住了,他和许多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一声中年男人的怪叫,那顶绿军帽不偏不斜正好扣在罗厂长那颗略微斑秃的脑袋上,一股恶臭迅速在夜色里弥散开来……

电影院门口的闹剧发生之后,四孬古怪的行动并未终止。

那段时间他的手似乎又痒痒得不能自已,看谁都不顺眼。我知道他生来就喜欢找别人的茬子并以此为乐。在接下来的某天晚上,刘庆福同志终于被几个小流氓堵在了厂外的一条小路上暴练了一顿,差点没要了他的老命。据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女人,我妈。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事情就是这样。后来不知是我妈,还是刘庆福去报的案,反正四孬被拘留了十五天却是事实。

四孬从里面一被放出来就来家里找我了,酷似一只八辈子没闻见鱼腥的猫,一见面就张口要烟抽。我说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抽了。四孬冲我白了一下眼,然后径自来摸我的兜,这是他的习惯,他从来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这才看清,四孬的嘴唇附近又多出几撮毛茸茸的东西,光秃的脑袋也长出半寸多长发茬儿,看上去总感觉很别扭。四孬从我的一只兜里取出几粒早就被洗衣服时洗得丧失原味的烟末儿,他贪婪地塞进牙缝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像在咀嚼某种精美的食品。

四孬说先给我拿两块钱吧,你知道我好久没抽了,要不一块也成,我就想买一包大前门。他说这话时有点儿像儿子在向爸张嘴讨钱一样自然。

我摇摇头说,别说一块我连一分钱也没有,而且我现在必须出门去找蓝丫,否则我爸就不允许我吃晚饭。

我听到四孬很突兀地问我,你知道他们给我烟抽的条件是什么吗?我并没有兴趣猜。我说你知道我爸的脾气,如果天黑之前我还找不见蓝丫,我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四孬像是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他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一股异常阴毒的光来,那光照在我的脸上十分冰凉。四孬的下嘴唇长得又厚又长,这使他说话时的神情既冷漠又夸张。他诡秘地啐了口唾沫。

操!是大便,那些狗娘养的让我吃他们的大便,吃一口才给我一根烟抽,要不就让我舔他们的脚趾头。

我顿时愕然了,我并不想知道四孬是不是真的吃过那种秽物,听说一旦被关在里面,新来的通常是要吃些苦头的。于是我就莫名地恶心,真想立刻替四孬大吐一场为快。

四孬的眼睛里始终投射着狼一般的光芒,他的目光从我家的每一件物品上扫过,最后,他盯着的我爸那只落满灰尘的小号。他拿起来凑在嘴边,腮帮子鼓得像条快死的鱼,竟然也憋出了响声,只是那声音太刺耳了,让人想到屠宰场的猪的凄惨叫声。

放下小号,四孬咂着嘴皮说,我太想学吹号了,这回你爸肯定会答应我的!

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他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即使关在里面再长时间也无济于事,不过我还是提醒他要好自为之。我说你忍忍吧!你以为我爸会教你这种货色?你他妈简直是做梦娶媳妇!

四孬却梗着脖子说,你不信咱们走着瞧吧。

一连几天,四孬都缠着要跟我爸要学小号。对此我多少有些疑惑,我能看出来我爸根本就不愿意收这个弟子,可又隐隐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四孬又厚着面皮来过我家两趟后,我爸就采取了妥协的态度。我爸竟然手把手地教四孬最基本演奏技法和音阶训练。于是,四孬成天端着小号哇哇啦啦地吹起来,像跟谁有深仇大恨似的鼓着腮帮子。

到现在有关四孬学小号的事情几乎快忘光了,但有一个笑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段时间厂里的人饱尝了怎样的噪音污染啊。以至于哪家的小孩子不乖或哭闹不休的时候,大人们就会瞪大眼睛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吹小号的四孬家去!看你还敢不敢哭!孩子们果然就收敛了。

但是,蓝丫有一天清晨突然莫名其妙地趴在床沿狂呕起来,却真有其事。

蓝丫当时的模样蠢得像一个十足的孕妇,嘴里发出非常古怪的嗷嗷声。起先,我估计她大概是生病了,我没有太在意。但是,到了当天晚上,她依旧持续不停地干呕着,仿佛她的肠胃里钻进去一只令人厌恶的老鼠,她非得把它吐出来似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爸就把蓝丫死狗一般从床上揪了起来,她当时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她的样子惊厥而又虚弱。我爸虽然极力压低嗓门,命令她在极短的时间里穿好衣服。即便这样,我还是感觉到我爸那种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我赖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后,他们父女俩一前一后离开了房子,我听见我爸推着他的自行车,车轱辘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我想,我爸大概是要带蓝丫去医院检查身体,假如她成天这样吐个没完没了,我们大家干脆不用吃饭了。还有,当时干什么事都要排队,他们去早一点应该是有好处的。

8.师生之间

可以说是跌跌撞撞的,我在子弟学校一口气读到了初中,也可能是自己一下子开窍了,成绩竟渐渐好了起来,还被一位代课数学老师盯上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姓温的老师除了上课喜欢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或在黑板上做习题之外,他有事没事总愿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或喊到讲台前,然后问这问那,好像他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似的。

时间一长,我多少有些烦他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温老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总爱跟别人靠得很近,这种过分的无缘无故的亲近让我很不舒服,另外,他的嗓音又尖又细,活像个女人,同学们私下里都称他为“假丫头”。你就想一想吧,一个声音很像女人的男老师如此近距离地跟你说话,你会怎么想?况且,我还发现他有一个习惯,就是特别爱用他沾着粉尘的细长的手指帮人整理衣服或头上的帽子,那样子跟一个悉心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相差无几。这的确令人烦恼!他每次给我侍弄我的衣服时我都难受得要死,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每次,温老师边精心地做这些滑稽的事边还不停地唠叨。这样就好了,这样才像样嘛!或者,他又补充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不喜欢整洁,真拿你们没办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样子也流露出男老师似乎不该有的温和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从温老师那边回到教室,总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就会围过来,他们说,假丫头又给你开小灶了对不对?然后,他们学温老师的样子用手指头在我的身上掸来掸去,还夹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脏死了脏死了!怎么就不知道爱干净呀。

后来我渐渐发觉,其实在学校里别的老师很少和温老师在一起扎堆聊天,而且他在办公室里给我们讲题的时候,底下就有几个年轻老师在窃窃私语,间或还发出怪怪的笑声。起初我并不觉得,后来我明白他们都在取笑他呢。这样一来,我更不愿意走进他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穿错了衣服似的由不得他们不嗤笑。

有几次他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都假装忘了或临时编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了,时间一长,温老师似乎也有了觉察,不过,他依旧乐于跟我说这问那,他特别爱跟我强调学好数学的意义。有一回在操场上,他旁若无人地搂着我的肩膀,他个子不算很高,而我那时已经快赶上他了,他用左手搂着我,就像一对情人那样,右手作了一个很得意的挥动。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见数学的重要性啊!温老师走路还有一个特点,他的两只手臂摆动的频率很高,男人们走路大多不这样的。

第二天一早,班里的几个男生就开始模仿温老师跟我谈话时的情景,弄得我尴尬极了,如同我真的跟温老师谈了恋爱一般。我知道这是很荒唐的想法,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呢!当然,那时间我还不晓得天底下真的就有同性恋的事情。

这个时候,传来一则消息,谁也弄不清消息的真正来源,反正已经在同学们中间广为流传。我现在已记不得了,但大致的意思是,他们说温老师是个那种人,就是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样,他身上最大的疑点是不大喜欢女人。因为别人看他长期过着单身生活,有好心的同事便帮忙给他介绍女朋友,没想到好心竟做了驴肝肺,他们的行为激怒了温老师。班里有个同学用当事人的口吻演示了当时的情形,他用手捏着嗓子学温老师讲话。

讨厌!真是讨厌死了!谁稀罕你们多嘴多舌的……真是的。然后还故意将手臂快速摇摆几下。

该死的是,那个男生模仿完这些话语后,他突然把怪异而狡黠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引得全班男女生都看着我,我的脸顿时红成猴腚子,我真想找了老鼠洞钻进去。我暗自发誓,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跟他单独在一起走路我就不是个男人。

惟独罗杨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无聊,她又是学习委员,有时候实在看他们闹得过火了,她还会上前很不客气地说几句,直到他们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到座位上。那时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和亲切,好像她是专门为我解了围来的人。其实,我明白她就是看不惯他们那样放肆地糟蹋一个老师,而且,单从教书来看,温老师是所有代课老师中最认真的一个,至少他从来没有无故缺过一堂课,他甚至经常带病上课。这在当时那种环境里实在太难得了。

也许是为了表示我的心态是正常的,我每天课间都抽空跟别的女生说上两句话,或者假装拿一道习题去问我身后的罗杨。我要让同学们都明白一个最起码的事实:我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很正常啊。

这种做法从一定意义上讲维护了我本人,但多少还是有点掩耳盗铃的做作。我忽然有种感觉,女生们说不定这样想:看他装得挺像的,谁知道他私下里会做出什么事情呢。就在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极其艰难的时候,温老师又来找我了,这次和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他并没有亲自来喊我,而是托一个同学转达,意思上让我放学哪里都别走,等他。这简直太可笑了!当那个同学神情诡秘地当着大家的面转告我的时候,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子——这小子一副幸灾乐祸的坏模样。

我觉得自己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大家将会怎么看待我啊。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大声嚷,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才懒得理他呢!他算个屁!

直到如今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在那间破旧的教室里,面对无数双好奇却又麻木的眼睛,我以一个坏学生的模样和口吻对自己的老师破口大骂,我幼稚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一场可怕的“温疫”。

我当时一定有点恼羞成怒,我自以为是地咒骂着温老师,试图以此来消除同学们对我的误解,我至少要让他们表明我自己的立场,那是他的事,跟我毫不相干,反正我是不会再去的。

那天上午最后一堂课还没打铃我就从后门溜出了教室,我的模样一定慌张可笑到了极点,就好比身后跟着一只饿狼。或者,我知道那只眼光放绿的狼正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等着我呢,所以,我只好选择逃避。远远地躲开他。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是那号男人。事实上我对所谓的那种男人一无所知,正是由于无知才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恐慌:两个男人能“好”,简直不可思议!

我在逃跑中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些可怕的画面,我无法将它想象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上学成了充满恐怖的冒险,老师变成了怪兽,随时都会向我伸出魔爪。这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女孩,那该多好啊!温老师不喜欢女生,这是他们挂在嘴边的话。而愈是这样想,就愈加重了恐怖的气氛,温老师细长的手指总在我身上游来游去。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给人弄衣服呢?

为什么那么喜欢靠近我这样一个男生呢?

听,他的嗓音多么像一个女人啊!

还有,温老师为什么还爱搂着别人走路呢?这有多奇怪啊!

他走起路来多像一个女人呀!

在这些问题的堆积下,我最终把他想象成一个卑劣的流氓,那时,我还不知道变态这个词,但我盲目地断定他之所以对我那么好就是想诱惑我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每次我的思想就在这里停止不前了,也就是说,我无法想象这以后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去找四孬帮忙,我知道四孬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一五一十地对四孬讲了这一切,他差点当场就笑死了。他不停地说,太好笑了,天下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说着,他居然装出女人的样子一把将我抱住,还动手动脚。我使劲呸了他一口,我说你他妈的简直就是渣滓!

四孬这才老实了,他问我,说吧,让我怎么帮你?我说那是你的事,我只希望他往后别他妈有事没事老缠着我!这样说完我就有些后悔了,好像我是个女的被人糟蹋过似的,温老师并没有对我怎么样,这才是事实。四孬当下撇了撇嘴,包在哥们儿身上了,不过我可不能白白替你做修理工啊!我党纪答应事后送给他一包烟。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少年时期所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我为什么会那样残酷地对待一个喜欢我的老师呢,而且在他把我当作是他惟一的朋友的时候。用四孬这样的恶棍对付温老师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只是从后来温老师残不忍睹的伤势中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和内疚。

后来四孬向我通报了事情的经过,他想通过他的描述以达到让我立刻掏钱为他买包香烟的目的。

那天傍晚,四孬带了另外两个厂外的年轻人来到温老师的宿舍里,当时他正趴在一张旧桌子上仔细地批改学生的作业,他咳嗽得很厉害。所以,当门外喊温老师的时候他毫无防备,他一定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来找他问问题呢。他刚把门热情地打开一个缝儿,门外的两个年轻人就狂风一样灌进来,随后他们用一只旧帆布书包将他的脑袋蒙住。这时,四孬也破门而入。开始,四孬他们并没有准备揍他,他们三两下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温老师身上的背心和裤衩剥了个精光,还用门背后的一块擦脚布塞住了他的嘴。四孬坏坏地笑着,听说你他妈的和男人不一样,今天老子就想看看究竟怎么个不一样的。

四孬在温老师的宿舍里找到了一只羊毫毛笔,他在另外两个人的帮助下,用毛笔蘸上清水在温老师的重要部位一遍又一遍地擦来擦去,直到看着他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挺起来之后。

四孬后来对我说,那狗日的裆里的活硬得像根水管子!四孬还说,本来只想耍一耍,可他敢骂我们是狗娘养的是畜生!我们才狠狠地拾掇了他一顿,看这小子还敢不敢嘴硬!

我稍微愣了一下,狗日的四孬已经把手摸进我的裤兜里了。我破口骂他,狗屎!我们都是他妈的狗屎!我们连狗屎都不如!我知道自己的骂声多么苍白无力,四孬连理都不理,他拿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扔下我走了。

接下来两个礼拜左右温老师都没有来上课,听说他请了病假待在家里。我的心中反倒空落落的。他不在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相反我的心依旧悬在半空中。跟他相比,临时来给我们班代课的数学老师简直是个窝囊废,我估计他讲的那些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明白。

于是,竟又莫名地怀念起温老师来,我那时的心情太复杂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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