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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冰窟窿

1.狼嗥

夜半时分,王小全被冻醒了。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听到木板房外面有一些很奇怪的动静,支起耳朵来仔细一听,是嗷嗷的叫声,听着像狼嗥。就急忙推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马大民。马大民是测量班的副班长,当时正在叽哩咕噜地说梦话,梦话里竟然是在发牢骚,说“俺啥时候才能当班长啊?这鸡巴副班长当了两年了!”王小全听了,就忍不住笑,上去推了推马大民撅起来的瘦屁股,这一推不当紧,推出一个响屁来。王小全心想,这个马大民,一身的毛病啊,除了当着人的面爱放屁,晚上睡觉还呼噜打得山响,非愿如此,今天还发现他是个官迷哩,你说你一个说话嗑巴,又没文化的家伙,怎么能当官呢?王小全觉得很好笑。可那个年代的官,就是这样子的,有文化的反而当不上,文化水平越高,日子过得越狼狈。

“副班长,快醒醒!”王小全叫,“外面有狼!”

一听说有狼,马大民呼地一下坐起来,声带颤抖:“小全,你你你,把把门……啊就关死了没有?我我我点把火,狼、狼啊就最怕火。”

马大民说着,一边哆哆索索地找火柴,“嚓——”地一下点亮了罩子灯。木板房子里立即布满了桔黄色的光芒。看到马大民扭曲变形的脸和一丝不挂的的身体,王小全扑哧一声笑出来。“副班长,天这么冷,你还不穿裤衩睡觉?你真抗冻。”

马大民听了,很不高兴,一边摸索着找棉裤,一边说:“操,啥时候了都都都?你你还开、开鸡巴毛玩笑!快点上劈柴,啊就驱、驱狼要紧。”又听了外面的动静,扒开用塑料布封住的小窗户,观察了一会儿,就松了口气。“哪有狼?啊就狼呢?狼狼狼在哪里?你鸡巴啊就就一惊一咋的。”

“是风。”

最后,王小全十分认真的下了结论。

马大民就又骂了他几句,王小全却早已披上棉大衣,嘻嘻哈哈地到外面的河岸上撒尿去了。

1966年冬天锐利的北风让王小全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荒地上的茅草瑟瑟地发出了阵阵呜咽。天上的一弯冷月,显得孤独而又凄凉。进入下半夜以后,袅袅的薄雾便笼罩了那条著名的河流,远处火车钢轨交错的声音和鸣笛的声音隐隐地震颤着广大的夜空。几粒困倦的星星在不停地朝他眨眼睛。

王小全痛快地撒完了一泡长尿,又打了几个舒服的冷战。

后来,一想到那个有趣的夜晚,王小全就忍不住咧嘴乐,他说:“荒野地里一声狼嗥,把马大民的鸡巴吓得缩了回去,马大民的鸡巴是带弹簧的驴鸡巴。”

这句话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建设工地,使人们在1966年欣欣向荣的冬天里有了新话题。马大民的知名度,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了,成了一个人们言谈间提及率很高的搞笑人物。

很快,指挥部下达了命令,任命马大民为测量班班长,并且决定再给这个在野外作业的测量班分配两名女工来,其中一位还是从青岛化工学院刚毕业的大学生。

河岸上,当了班长的马大民,手拿水准测量仪,嘿嘿地笑着,露出一排被烟草熏黄的牙齿。他大声地叫:

“王小全!啊就王小全,哪哪哪里去了你?”他想告诉王小全说,以后他们就不用发愁把饭烧糊了,因为指挥部派来两个姑娘给他们负责做饭吃。

“嗯嗯,还有洗衣服呀。哈哈!”王小全迅速地从茅草堆里钻出来,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接上话茬。

马大民说:“嘿——她们有知识有学问又、又咋地?到了测量班,就得老老实实归咱管。”

2.干革命

那一天,天上挂着一轮灰不溜秋的太阳,地上到处都是土土的颜色。指挥部的破卡车吃力地出现在山脚下,出现在那条僵硬如蛇的道路上。马大民和王小全,一高一矮地站在太阳下,两人都穿着一件被风雪漂白的军用棉袄,那是工地上发的劳保装。此刻,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心都跳动得很厉害。指挥部的破卡车像爬行的蜗牛一样慢,还突突地冒黑烟,但还是在天黑前抵达了目的地,在荒地上的木板房前停下来。先是从车上副驾驶舱里跳下一位干部模样的人,马大民认出那是组织科的魏科长,就急忙结结巴巴地去迎接魏科长,恭敬地递上双手与魏科长握手,又掏出一支香烟给魏科长用火柴点上。接着,车上又下来两个一黑一白反差很大的女孩子,司机从后车斗里,把她们的行李往下扔,白女孩叫了声“哟,小心我的玻璃相框!”一句话,让司机师傅举着行李包的手停在了半空。

王小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两个女孩子,那个黑黑的女孩羞怯地低下了头。另一个又白又漂亮的女孩,倒显得很大方,把刚刚接下来的行李往地上一丢,上来和王小全握手。

王小全还发觉,这个漂亮的女孩子,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头发上别着亮亮的发卡,穿着打扮很是时髦和洋气。

她说:“我是杨雪萌,青岛化工学院毕业生。您呢?”

“我?”王小全顿时脸上一阵发烧,支吾着嘟哝,“我、我我……四河头村联中高小……没毕业。”

真是太尴尬了。王小全觉得好没面子。好在杨雪萌这姑娘很是善解人意,转移了话题:“师傅您贵姓呀?我们初来乍到,还请您多多关照!”

出于自卑,王小全竟然没敢去接那双柔软的小手。他还从没和异性握过手呢。除了母亲,王小全从没有和异性有过太多的接触。而母亲早已在五年前去世,在这个世界上,王小全成了孤儿。

“俺叫王小全,”王小全说,“大小的小,安全的全。哦,你的杯子掉出来了,我给你捡起来。”王小全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弯腰替杨雪萌捡起了从行李内滚出的杯子。他觉得那杯子很精致,为了防止喝水时烫手,外面有一个用红塑料绳编织的外套儿,上面绣着“干革命”三个金字。王小全觉得好奇,就多看了好几眼。

女孩子的心很细,说:“我编的。好看吗?”

“好看好看。”王小全觉得鼻尖上出了汗,慌忙把杯子递过去。

“觉得好看就给你编一个吧。”杨雪萌笑嘻嘻地说。

“我?不用不用。”王小全咕咕哝哝,“我用大搪瓷缸子喝水,我一口气能喝三大瓷缸。”

两个女孩都咯咯地笑起来。杨雪萌笑弯了腰。

王小全站在荒地上,不好意思了半天。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爱笑。而且笑声像叮咚作响的泉水。这一点可不像马大民,马大民笑起来瓮声瓮气,发哏,总让他联想到放屁。再说,马大民也极少笑,他是个认死理的人。

指挥部的破卡车开走后,马大民郑重其事地召集大家开会。先是用结巴语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代表全班,对新来的杨雪萌和曹二妹同志表示欢迎。尤其是对杨雪萌同志哪里艰苦,就到哪里去的革命精神给予表扬。他说:“杨、杨、杨雪萌同志本来是分到指挥部坐办公室的,可该同志被当前国内大好的革命形势所感染,主动要求到一线工地来锻炼锻炼,大家伙说说,这这这是一种什么啊就精神?”

“螺丝帽精神。”王小全冷丁插了一句。

“啊就你,你爱出洋相,”马大民使劲白了王小全一眼,愣怔着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更好的比喻,就说,“啊,是革命的螺丝帽精神。哪里需要,就、就安装在哪里,发发、发挥作用。”

王小全偷偷地笑。

两个女孩想笑,却不敢,拿手捂住嘴忍住了。她们没想到,今生遇到的头一个上司,竟然是个结巴,而且结巴得比较严重。

班会结束前,马大民让新来的同志表决心,这是多年形成的惯例。杨雪萌早有准备,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纸,铿锵有力地念了十来分钟,完了还站起身,鞠了一躬。大家都鼓掌,鼓完掌后王小全听到肚子响起一阵咕噜声,就凑近马大民的耳朵:“副班长,肚子饿了吧?散会吧。”

马大民说:“散会。”

一听说散会,曹二妹急了:“俺呢,班长。俺的决心书还没念哩!”马大民一愣,心里责怪自己对待同志哪能不一视同仁啊,太粗心大意了。就挠挠头皮,说“下面请曹二妹同、同志、发发言。”

曹二妹没上过学,一纸短短的决心书读得嗑嗑巴巴,奇怪的是她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沾染上了马大民的结巴毛病,听得王小全心里呼嗒一下子,像一块发烫的石头滚到了冰水里。他吃惊地以为,测量班又来了个女结巴子,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最后,曹二妹把“衷心感谢”读成了“哀心感谢。”

马大民听得直皱眉头,尤其是曹二妹用结巴语宣读决心书,令他心中大为不悦,开始还以为这是在模仿他呢,心别别地跳了起来,脸上有了反映。看到曹二妹态度很诚恳,前额上还出了汗,才打消了疑问。确定是曹二妹初来乍到,紧张所致,嗯。另外,他知道结巴的毛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尤其是在雨天,如果哪个人学结巴,就会变成个真正的结巴。马大民的结巴毛病,就是在小时候从村子里一个老结巴那里学习来的。那个老家伙,是村子里“四类分子”中的“坏分子”之一,经常挨批斗。老家伙心里有怨长期得不到发泄,就报复到村子里的孩子身上。几年下来,村子里无端地多了七八个结巴少年。

直到今天,马大民还记得事情的全过程——坏分子一到雨天,就拉马大民到他家去吃烤面筋,天知道一个坏分子从哪里搞来的麦子面,似乎是悄悄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人说他的祖上很阔气,白花花的银元盛满了好几个水缸。马大民家里很贫穷,一年里只有在春节才能吃上一回白面馍和水饺,哪里经得住美食的拉拢和诱惑?当然,吃完了烤面筋,坏分子就教他学结巴。据说,在众多的少年中,他成了出徒最快的一个。如今,老师傅早已作古,马大民还偶尔会想起他。想起这个人时,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这这啊就决心书,是谁谁写的?”马大民问。

“俺爹。”曹二妹老实回答。

马大民就咧嘴笑,笑得很勉强,“没事儿,”他说,“以以后学习要跟上,不过咧,学习不行也没啥大问题,思想好才是真、真的好。曹二妹你要好好干。我我来告诉你那个字不念‘哀’,应该念‘忠’。忠于毛主席的‘忠’嘛!”又转过脸问杨雪萌,“俺、俺、没没说错吧杨雪萌?”

杨雪萌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心想为了一个汉字,没必要在自己走上工作岗位的头一天,就让班长下不来台,嚅嚅地道:“啊?可能……是吧。不行咱查查字典?”

马大民听了,急得猴似地跳起来:“怎么说‘可能’?在咱们测量班,最忌讳的,就、就是‘可能’!还有‘也许’和‘大概’!俺看你是在大、大学里瞎混了,这么简单的字还要查、查字典?是不是啊,杨、杨雪萌?”

杨雪萌憋得脸通红,紧紧咬着嘴唇才没有顶撞他。

夜里睡觉前,马大民又认真地和王小全谈话,那时候也叫“谈心”,内容如下:一、以后不准随意在河岸上大小便了,明天垒两个男女厕所,屎尿一律入坑;二、不准有事没事地往对面的木板房子里跑,自古以来,男女有别。以免犯下男女生活作风错误。——他还特意举出一个不久前发生在指挥部一位办公室主任身上的活例子:办公室主任有病,一来二去的,勾搭上了工地医院的小护士,两个人一有机会就在一起泡,结果有一次是大中午头,两个人都没忍住,就关上门在办公室的军用小铁床上干上了。来人敲门也不开,但里面的动静很大,小铁床吱哇乱叫。人就垫了几块砖头,从窗户里往里看究竟,这一看不当紧,看的人从一摞砖上惊得摔了下来,摔断了尾巴骨,还波及到神经,成了瘫痪。事情闹大了,影响十分坏,整个工地上都在流传。办公室主任被撤了职,给了个留厂查看的处分。小护士原本就是个临时工,被医院清退回家。

说到第三,马大民略显犹豫,但还是把话挑明了:“我现在是班长了,你、你鸡巴还一口一个‘副班长副班长’地叫,容易对群众产生误导。”

“呵呵,”王小全笑道,“我叫习惯了。叫了两年了呀,一下子改不过来。”

“以后,”马大民说,“啊就以后改、改过来。”

王小全不吭声。心想:妈的给你个棒杵,还当针(真)了。马上又觉得不该这么想,班长嘛就是班长,与他这个还没转正的小学徒工,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马大民又说:“你觉得让她俩做啥好?你是骨干,和你商量商量。”

“你是班长,你安排呗!”王小全有点困了。

“依俺看,”马大民说,“还是咱俩搞测量,让她们负责洗衣做饭。啊就锻炼锻炼嘛。做什么不是干、干干革命?俺看她们也真该好好锻炼一下,尤其那个杨雪萌,像个资产阶级小姐。”

“有那么点儿,”王小全说,“不过咱可没见过资产阶级小姐长啥样啊,只听说是长腿蜂腰,大大的屁股,翘翘的奶子,烫着刺猬头,走路香水味洒一溜胡同,听说连放出的屁都没一点臭味儿……”

“操。啊就你、你懂得还真不少。你鸡巴听、听谁说的?”

马大民没得到回应,见王小全早已睡着了,就噌噌地脱了个精光,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

3.河边爱情

早晨,杨雪萌和曹二妹来敲门。王小全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杨雪萌朝他调皮地挤眼睛。

“有事儿?”王小全揉着睡眼。

“我们要工作。”杨雪萌说。

“快让俺进去,外面冷。”曹二妹说。

马大民正在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忙在里面喊:“不行不行,请二位女同志稍候。”

“班长光着腚哩,你们要看看吗?”王小全故作神秘,小声对她们说,尽量不让马大民听见,然后恶作剧地把门拉开,一束亮光迅速投进屋子里。两个女孩子往里瞅了一眼,恰好看到了马大民撅着的光屁股,正跷起一根腿往上套内裤。她们还以为是王小全开玩笑呢,没料想看到的是庙里的真和尚,看了感觉怪恶心,尤其是曹二妹,还看到了马大民两腿间吊吊着的怪东西,像个洗衣服用的软棒捶。她们“哇”地一下就跑开了,一边回头愤愤地骂王小全。

“真坏!”

“王小全坏透了!”

马大民对此毫无察觉,很快穿好了衣服,一边系裤带,一边探出头来嚷:“啊就回来,回来!你们俩,一个去劈木柴烧火,一个去河里挑水。啊就小全,你你和小杨去河里弄水吧。拿把钢钎,把冰敲碎。”

大家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便分头行动起来。马大民在简易的木桌子前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写汇报材料,还不时地随手翻一眼工地上出的《工友报》。忽然,他听到外面有哭声,就不耐烦地冲着外面喊:“哭啥哩?咋、咋着啦?”

出门一看,原来是曹二妹在捂着额头哭,血正顺着曹二妹的面颊往下流。马大民很是惊讶,问“咋搞的呀,这是?”

“班长,木头打了我的头啦。”曹二妹哭得更厉害了,马大民往地上一看,原来是曹二妹在劈木柴时用力过猛,一块被劈开的木片弹了起来,恰好击中她的前额,在两道眉毛的中间,是个很危险的三角地带!如果木片片稍微偏斜一点,就打中她的眼睛了。曹二妹咧着嘴,哭得很伤心,还把手伸给马大民。她嚷着:“血,班长,我流血了。呜呜呜。”她不知道,马大民还有个晕血的小毛病,小时候村子里有杀猪宰羊的都不敢看,更何况曹二妹手上沾的是鲜得不能再鲜的人血?看了一眼后就蹲在荒地上嗷嗷地吐起来。一面高声地叫着:“王小全!王小全!”

王小全正和杨雪萌在河面上敲冻冰,敲了半天也没敲开,冰屑子四处飞溅。按理说,若顺着那个旧冰茬敲下去,一下子就解决问题了。但他却故意选了个新处女地,为的是能和杨雪萌多呆一会。此刻,他和杨雪萌谈得挺热乎,心里很快就喜欢上了她。王小全正处于想入非非的年龄,要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用太多的铺垫。其实,从昨天见杨雪萌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这位干净大方的女大学生了,这当然是一种很朦胧的感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单纯的杨雪萌,却没有往那一层上想,她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对王小全讲述与她自己有关的故事:当教师的父母,青岛海边的家,以及小时候下海游泳时发生过的冒险事儿。她说,每年的夏天,她都要和大人们租条船,到深海的岛子上去玩儿,去感受大自然古老而又神秘的氛围。杨雪萌的描述,让王小全很是向往,问这问那,在杨雪萌面前,他第一次很真切地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世面也没见过,与杨雪萌比,自己土得掉渣。王小全还傻乎乎地问:“俺还没见过大海呢。海岛上有特务吧?遇到了特务怎么办?”杨雪萌咯咯地笑起来,说“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从广播小说里听来的!什么特务呀,俺可从来没遇到过。”

王小全说:“你读的书真多啊,你说的这些书,俺都没读过。”对此,王小全颇感无奈,“字还认不全啊,这书咋读呀!”

杨雪萌显得挺着急:“不读书怎么行呢?以后我教你吧。我的小箱子里,全是书,你想啊,将来这荒地上,都是大片的工厂了,没知识你怎么能开机床,做化验?到时候你会被时代淘汰掉!”

杨雪萌眯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远处看,王小全也不知她究竟看哪里,只知道在那一瞬间里,她的睫毛显得更长了,也更散发一种无法说清的迷人味道。他知道杨雪萌已经沉到了对未来遥远的憧憬中。

“我、我写日记。”王小全搜肠刮肚,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件与文字搭茬的事儿。

言犹未尽,听到马大民一阵怪叫,两人同时愣了一下,便不再说话,抬了一桶水,朝河岸上走去。

4.烧火做饭

现实与理想,永远是一对死对头。时间一晃,杨雪萌来测量班一个多月过去了。在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没有做一件与远大理想沾上边的工作,她每天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烧火和做饭。

每天,她早早地起床,去冰河里汲水;然后包着头巾到厨房间淘米,做馒头,忍受着刺鼻的煤烟味儿。而且,头一天晚上,必须提前用煤把火封好,否则第二天就得重新点火,影响大家的用餐。上午她到小镇上去,买菜和采购,当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到了要做午饭的时间。下午相对空闲多一些,可以读点书,或者看看外面的河流,风正顺着河道呼啸着奔跑。

这些天,马大民到指挥部开汇报会去了,顺便把曹二妹送回了家。自从曹二妹劈木柴受伤后,连续几天发低烧,她的家就在山脚下附近的村子里,听说她爹还是个村支书。回家可以给她炖上一只老母鸡补补身体,因为测量班的饭食,已经太难下咽。

曹二妹是抹着眼泪走的,说自己凭着一腔热情来干革命的,却在革命的头一天就被一块木头片子差点要了命,真是窝囊呀。大家就都劝了她一番,说革命的道路还很漫长,回家养好身体再来继续革命不迟。

整个测量班里,剩下了王小全和杨雪萌,他们便跑到雪原上去打雪仗,嘻闹着往对方身上扔雪团儿。杨雪萌嗓子好,扯开喉咙,唱了一曲《山楂树》。

中午,王小全帮助杨雪萌一道做饭,洗了一筐子地瓜菜。午饭很简单,是玉米面的窝窝头,萝卜咸菜,两根大葱。这样的伙食已经不错了,杨雪萌买菜时路经一座村庄,看到老人小孩都在路边用刀子剜树皮。行走一路,看到路边是一溜排开的白光光的树干,杨雪萌流了泪,觉得树们怪可怜。

不久前,上级来了通知,说形势严峻,号召全民行动起来,一定要打好抗击自然灾害这一仗。从那天起,饭桌上的细粮就很自然地失踪了,被地瓜和高粱饼子之类取而代之。那时候的人觉悟高,一致认为党考验的时刻来到了,积极响应上级号召,自觉与旧的饮食习惯彻底决裂,让世上最难下咽的食物成为自己胃里的新主人。但工地上的人干的是劳动强度很大的体力活,开山放炮,挖坑填土,埋管子布电杆,时间久了就挺不住了,有人在工作时当场晕倒。类似的事件接连出了几起,工人们就开始悄悄地发牢骚,一时议论纷纷,叫苦不迭。但牢骚似乎没起好作用,直接后果是伙食质量更差了,几乎一日三餐以蒸南瓜和大瓜菜为主。工地上的一批落后分子就想出一个溲主意:泡病号。到医院找个熟人开个证明信,一泡就是七八天,不为别的,只为能吃上病号饭,让自己的舌头见见荤腥。

终于,指挥部传来消息,说大家不要嫌伙食差,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困难总是会过去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你们知道吗?就连毛主席都已经不吃红烧肉了。

一听说毛主席都戒了平时最爱吃的红烧肉,大家都感觉很心疼,哪里还好意思再继续发这些无用的牢骚?难道你愿意成为那个好吃懒做,在工地上挨批斗的最落后的坏典型吗?

天傍黑时,马大民醉意朦胧地从曹庄回来了,肩上还背着半口袋东西,似乎心情很不错。

“班长喝酒了?我们正等你呢。”王小全说。

“是呀,我们正担心你路上出状况。”杨雪萌说,她看今天马大民心情好,趁机撒娇似地拉住了马大民的衣袖子。“班长啊,这么多天了,你还不给俺配仪器,俺的专业都快忘光啦!”

“你、你不是每天都在工作嘛。”马大民轻描淡写。

“啊?做饭?”杨雪萌惊讶地张大嘴巴。

“做饭怎么啦?谁、谁都得吃饭哩!”马大民说。“现在能吃上饭,啊就、啊就不错啦。你还想当、当班长不成?俺、俺看你杨雪萌下基层动机不纯。”说着,脸一沉,把杨雪萌拉他的手粗暴地甩开了。

杨雪萌这次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气得小脸涨红,泪水刷地一下从眼睛涌出来,她大声反驳:“班长你说清楚,我怎么动机不纯啦?我怎么动机不纯啦?”

“你缺乏改造,思想有问题。”马大民生硬地扔过来一句。

杨雪萌气愤地拉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哭去了。

夜里,马大民的酒醒了,盯着屋顶怔怔地望了好久,又探起身子叫醒了王小全,说是想喝水。王小全佯装死睡没理睬他,他正在心里同情着杨雪萌呢,哪有心思搭理他?当时他们争吵时,他把拳头攥得叭叭响,忍了好几忍才没打出去。你马大民欺负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你算什么本事嘛!人家才刚满十八岁呀!王小全想到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把身子翻了个,脸冲墙睡去了。他听到马大民叹了口气,有点伤感地嘟哝:“还是没文化的曹二妹好。嗯,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一点都不假。”

又说:“她爹也、也不错呢。今天给了半麻袋地瓜。”

5.家信

接下来的日子,在测量班显得颇不平静,好像人人都窝着一肚子火气。两个少男少女,一没事就粘到一起学文化,把马大民整个地给晒了起来。人寡少助,势单力薄,马大民也不便耍威风。憋急了眼他就把火气往老天爷身上撒,骂道“娘的,这鬼天气!还让不让人活啦!”要莫就抡起大斧头,哐哐哐地劈木柴。还别说,干这活他还真是把好手,不一会儿就劈了一大堆木柴,拿到灶间给杨雪萌做饭用。

曹二妹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杨雪萌又独自做了半个多月的饭。她的生活已经渐成规律,仍是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先到灶间打开封火门,升起火,再小心翼翼地到冰河里汲水。河面上时常被薄雾笼罩,一不留神就会跌跟斗,那个被敲开的冰窟窿,每天都会结一层新薄冰,她就用钢钎把冰捣碎,汲上半桶水上岸;半桶水不够用,她就往冻麻的手上哈口气,再回去到冰河里提半桶水。饭做熟后,马大民和王小全也就起床并洗漱完毕了,他们匆匆吃过早饭,杨雪萌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在测量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和水文指标,为建造未来的工厂做前期准备,为今后的工程项目提供可靠的资料数据。

望着他们的背影,杨雪萌要呆呆地目送良久,然后才回到灶间,洗碗,涮锅,择菜,洗他们随手脱下的工装,边做边在心下思忖:我是个化工专业人员啊,怎么做的是个保姆的工作的呢?这也是干革命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吗?为什么我和班长就没法沟通呢?这种错位究竟在哪里呢?来到测量班后,我帮助王小全为班里解决了好几个技术上的难题,为什么班长却视而不见呢?别说表扬了,连一句热乎话都没有啊。

眼看着,聪明美丽的杨雪萌,脸蛋子皲裂了,脚和耳朵上都长了冻疮,双手肿得又红又亮,十个指头像十根胡萝卜,偶尔把手放到炉火旁烤一下,便会有一阵奇痒的电流传遍全身。一天夜里,她从行李包里取出伴随她多年的那面小镜子一照,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发觉镜子里的这个女子,已经快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在那一刹那间,杨雪萌倍感1966年冬天的凄凉。

这天清晨,天终于放睛了,把整个河岸照得明晃晃的,积雪很强烈地反射着一种光芒。马大民格外高兴,说:“小全啊,今、今天你替我到指挥部去一趟吧!快到年底了,指挥部分给我们班两个先进名额,需要填张表,把你和杨雪萌……啊就报上去。”说着,瞟了一眼正在喝粥的杨雪萌,“虽说雪萌同志来得晚,可这一段表现挺突出,思想改造得很不错。尤其值得表扬的是,她把全班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以后嘛,再注意节约,别往菜里放盐太多,粗盐现在也是奇缺货……”

杨雪萌边喝粥,边侧耳听着,表情漠然。当听到“从明天起,杨雪萌同志协助班长绘图纸,充分发挥她的一技之长”时,她把碗放下了:“真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马大民口吻平和:“哪、哪能有假哩?不过呢,有一条得、得说清楚,你只是协助俺工作。俺干了五六年测量,虽说肚子里墨水不如你多,可还是技术标、标兵哩!”

杨雪萌急忙点头:“是是,班长。”

“第二条,”马大民继续说,“在、在这个二妹同志病休期间,你仍然要负责做饭,待二妹回来,让、让她负责做饭。前些天俺去她家,她爹说,她、她老早就会做饭。……还会喂猪。她爹说,说她一年里喂了四五头猪。我琢磨着,等她回来了……以后,让她养几头猪在测量班,给咱改善……啊就改善生活。”

杨雪萌和王小全听了,都愣住了,异口同声:“班长,咱这里是工厂啊!不是养猪场!”

马大民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仍是语调平和:“我看这样吧,今天、今天小全顺路到二妹家去、去一趟,看她病好了就把、把把她接接接回来。”说着,摸摸索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钱,“你就把这这钱带上,买包子点心,再替我向她爹捎个好。她爹那个人,啊就挺不错。咱吃的地瓜,就是他、他给的。”

王小全看了一眼马大民递过来的钱,发现钱面很脏,可再脏也还是钱,用它能买到点心。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

“杨雪萌,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行,班长,谢谢您。”

杨雪萌一扫往日的不快,脸红扑扑地很激动。回到房间里,她责备自己这些天光顾闹情绪,连家信也没心思写了,就铺开信笺,在桌子上写开了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二老身体最近好吗?一个崭新的伟大时代开始了,可我的思想还是这么落后,为一点狭隘的自我得不到满足而闹情绪。这是我一个多月没有给你们写信的真正原因,请你们原谅。现在,每天每天,我都被眼前火热的斗争生活感染着,我多想放下一切私心和包袱,投身到祖国轰轰烈烈的建设中去。今天,在可亲可敬的老班长的帮助和鼓励下,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崇高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一定好好工作,报效祖国的培养和厚爱。请二老放心吧。此致敬礼!想您的女儿:雪萌。

6.冰窟窿

王小全没能在当天赶回测量班。他从指挥部办完事出来,到处找小卖部。指挥部一带弥漫着一股开山放炮的火药味,哪里有什么小卖部?原来开小卖部的老太太都被驱赶走了。后来,他终于在一个附近的小镇上找到了,并且一下子冒出四五家。王小全就近选择,随便找了一家,递上马大民给的一块钱,秤了两斤点心:一斤方糕,一斤蜜食。又花两角钱,买了一袋水果糖,自己一口气吃了十几颗糖。他打算留一些糖块带回去给杨雪萌。但他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结果还是在去寻曹二妹家的路上,把一袋糖全吃光了。马上又后悔,觉得对杨雪萌很抱歉。唉唉,前几天,杨雪萌还对他说,要送给他一个水杯套呢,是她亲手织的,还没织完,她说上面也要绣上三个字,内容暂时保密。

王小全打听曹庄,开小卖部的老头说:“这就是曹庄。”王小全一脸诧异:“曹庄不是个村子么?怎么成了一个镇子的?”

老头说:“说村子,也没错。这个镇就是由好几个村子组成的。越挨越近,就改成了个大镇子了。”

王小全听明白了。他很快就打听到了曹二妹家,出来开门的人是曹支书,果然很热情,把王小全让进了屋子里,沏了一杯热茶端上来。王小全说明来意,并转达了马大民对他的问候。曹支书把大腿一拍,说它奶奶的,真不巧!二妹的病好是好转了,也正打算着这几天回工地。可她今天到她三姨家走亲戚去了,不如你等她到天黑吧,天黑前她一准回来!说着,就吩咐二妹娘准备酒菜,炖只老母鸡,他要和王小全喝几盅。一边嚷嚷着坐坐坐,王小全就坐下了。王小全心想坐就坐吧,但俺可不能喝酒,一沾酒就醉倒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曹支书是个出了名的老酒鬼,一天不喝酒就急得团团转,今天王小全的到来,让他十分惊喜,岂能白白饶过了他?而且他劝酒的本领也很大,三两句话就把王小全搞晕了。

王小全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曹庄好客的太阳隔着窗棂子,刺得他眼生疼。“雪萌!雪萌……”

他叫着,显然是还没有从酒国里醒过来。

“小全,你醒啦?”王小全睁开眼,却看到床前站着曹二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曹二妹白净了些,人也长胖了,正对着他呲着一口黄牙笑。王小全还发现,她的前额头上,落下一块明显的伤疤,形状像一条细长的小虫子。

“二妹是你?”王小全说,“我这是在哪里呀?他们两个呢?”他感觉太阳穴有点痛。

曹二妹扑哧笑起来:“傻瓜蛋,你是在我家里!”

王小全终于清醒了,回忆着昨晚的一切,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身,催促曹二妹:“二妹,咱回工地吧!”

曹二妹说:“走。”

二妹娘说曹支书还在呼呼大睡,就不能送他们了,一边把准备好的半麻袋生地瓜,让他们带上。

王小全和曹二妹回到测量班,已经时近中午,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指挥部的那辆破卡车。奇怪的是,河岸上站着好多人,他们身穿棉大衣,来回踱步。还有个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在人群里显得格外醒目。王小全数了数,大约有七八个人。小小的测量班,怎么会来这么多人?那辆破卡车,正呜呜地发动了引擎,从车尾巴上喷出一股黑烟。王小全还看到马大民蹲在雪地上,捂着半个脸抽泣。

“出了什么事?”王小全警觉地意识到测量班出大事情了,把肩膀上的麻袋往曹二妹怀里一塞,撒开腿飞快地跑了过去。“怎么啦,怎么啦?”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很陌生,个个表情严肃地爬上卡车,车就开走了。

他没有看到车斗里还躺着一个人,身上罩着个白床单。

“发生了什么?快说!妈拉个逼!”王小全一把揪起马大民,声嘶力竭地吼叫。他打了马大民一记响亮的耳光,粗暴地把他搡倒在地上。

“杨雪萌……早晨提水……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马大民捶打着自己的头,全身哆嗦。站在一旁的曹二妹,当即吓傻了,麻袋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鲜红的地瓜撒了一地。有一块大地瓜,仿佛长了腿,骨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只听到“咚——”地一声,从冰窟窿里溅起一朵水花。

7.绝书

木板房上的积雪滴滴嗒嗒地融化了,河岸上颤颤地升起大片盛开的迎春花,把周围装饰得一片黄金。冰河在默默地解冻,鸟群从远方飞来,在河流上空环绕飞舞,啾啾地鸣叫。荒地上的草开始返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长得没过人膝。春回大地,荒凉的河岸上,到处都是草木的清香。

数日过去,测量班发生了很大变化:杨雪萌死后,马大民主动向指挥部递交了辞职书,并要求给予组织处分。后来,他就回河南信阳老家去了,听说干上了村子里的养猪场副场长。曹二妹则因此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强烈要求离开测量班,被调到指挥部,当了仓库保管员。她偶尔还会来工地上看望王小全。

人都走光了,只有王小全留了下来。他在荒凉的河畔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乱多嘈杂,他不到半年就读完了杨雪萌留下的那一箱子书。还认真地做了几本读书笔记。

读书累了,他就迎着风,朝荒地深处走去。四周是大片茂盛的植物,苇草和坟墓。昆虫唧唧歌唱,星星在头顶照耀。一朵美丽的流萤,在眼前划落,一闪即逝。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了,明白了许多人世间生生死死的道理。在辽阔的夜空下,走着走着,他好像听到有个少女温柔的声音与他对话。他知道,拥有这美丽声音的女子,除了她,不会是别人。

“你寂寞吗?”

“我不寂寞。”

“你孤独吗?”

“我也不孤独。”

“嘻嘻……”

“你笑什么呢?”

“笑你好玩儿,傻瓜……”

一天黄昏,他照例去河里汲水。春天的河水在哗哗流淌着,十分的清澈。这几天,河里已经开始有鱼虾活动了。他提了满满的一桶水,打算煮一锅够吃三天的大米稀饭,这样可以省下更多的时间读书。但当他把水桶提回灶间,往水缸里倒水时,却惊讶地发现水里漂浮着一个红色的物件,就打捞上来,拿在手里辨认了半天。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呆愣了半天。

——那原来是杨雪萌就要编织完成封口的水杯套,粉红色的塑料绳被水泡胀了,起了一些化学反映,不再像原物那般规整,但“王小全”三个金字,却耀眼地横跨其间,占据了整个杯套的大部分比例。那独特的行书字体很漂亮,带有她身上散发的气韵,既随意清雅,又一派天真。他早听人说,字如其人,如果不是刻意模仿,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写出与他人完全相似的笔迹。

王小全想,自己的名字,应该是杨雪萌留在世上的绝笔之书。

王小全哭了。

(原载《青海湖》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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