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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风

第一节

风,种类繁多。既有东、南、西、北、风;又有凉风、冷风、阴风、热风;还有微风,大风、狂风、暴风;更有家风、校风、厂风、国风。不须吹牛,一口气儿还能数出几十种来。

郑板桥擅长画竹。画儿好,书法好,诗更好。他有两句赞美竹子的佳句: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配着画,讲的是竹子的气节。也许是表白自己的心胸。

我们的老教授罗念文先生,在这方面却没有达到郑板桥的竹子的境界。因此,他在垂暮之年,正竭力挽回和弥补着。

罗念文的终身遗憾,也许就是(当年)未能或日未敢与某个“阶级”争夺下一代。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情。”这两句曾经为全中国家喻户晓的、而今的父母和师长们又不太明了的《三字经》的警世箴言,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喉咙里咕噜着,简直变成了这位古稀老人朝朝暮暮的忏悔词和咏叹调。

同时,他眼前也越来越清晰地、反复地闪现着那副对联。现代电影的术语叫做“闪回”。文学行话大概叫做“意识流”。据说是一种未经理智筛选的下意识或曰潜意识作怪。又据说(医生讲的)是左脑司昼、右脑司梦、后脑勺专司记忆等等的功能略有紊乱……唉,总而言之,那副对联足足袭扰了他三十多年,如今又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什么对联?就是从他的孩提时代刚刚记事的时候就记住了的、县城老家里黑漆大门上的那副桃符——不是用大红对子纸写成的过年时才贴在门上的那种;而是在硬木门扇上浮雕成文又年年刷一道红漆的永久性对联。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总之在后脑勺里留下的形象是个胡须很白很白的老头儿,白极了,银须鹤发雪眉毛,像个寿星佬儿)眯缝着眼睛说过:“这是家训!家风……”还摇头晃脑地吟哦过: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就因为这副对联吧,三十五年前险些儿将他划成“地主分子”。后来,总算上级有政策,大学党委书记舍不得把他遣返还乡去接受劳动改造。也是爱才吧。因为他有一张剑桥大学的毕业文凭,还有博士证书和教授头衔。

此类才子当时不多。吴晗是出名的,三十五岁就当了清华大学的教授。第二位也许就是他罗念文先生。周总理也知道他。因此种种,没有当作“四类分子”对待。

“要不是地主,怎么会有钱念书?还出过国,喝牛奶吃面包,白白胖胖当洋博士?!”

对于这样的问题或日责难,他根本无法辩解。更不敢反驳。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几件事,且藏匿着几纸“收条”——这是绝对秘密,砍了脑袋也不敢说的。说了出去,可就不是砍脑袋啦,没准儿会升格为“砸烂狗头”什么的。所以,他诚心诚意地承认上述责难是百分之百正确无误的话语。这话语,他记不得是张三李四哪位有权审查历史的干部同志说的了。记不得也好。记住也没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流行的语言,张三李四不说,王五陈六也会这样说。而且不论哪位干部说出口,都能一呼百应。

好在后脑勺还是相当发达的。记不住出处,却牢牢记住了这些责难话儿的内容和精髓。简言之就是一句话:不是地主怎么有钱念书!于是乎,他承认自己是地主。由于解放那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所以还是个“地主分子”而不仅仅是地主家庭出身。

朋友,如果您是城里人,又是位年轻人,大概不甚懂得当年的“分子”都意味着一些什么际遇。恕我不再饶舌。饶舌您也不懂。总之,罗念文三生有幸,未划“分子”,感激零涕,便心甘情愿地写了一大撂请求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思想改造的文书。说文书也不确切。应该说是些什么决心书、申请书和思想汇报材料之类的东西。好就好在他都是出自内心认认真真一笔不苟隔三差五经常不断地写。更有发明创造独出心裁之举:如果我自身已经来不及彻底地脱胎换骨,那么,就改造我的儿子吧!解放时他刚满七岁,筋骨尚软,可塑性较强,把他改造一番,也好让我这个“地主分子”绝子绝孙!

这些事与对联有何干系呢?有的。罗念文的档案袋里装着一张发黄了的照片,照的就是他老家大门扇上那副对联。还有人在照片背面批注了一行歪歪扭扭(书法欠佳)的钢笔小字:反动对连(联)!罗念文系王(皇)族的后衣(裔),最大地主分子的铁正(证),只可利用改造,不能团结教育!至于照片是谁拍摄的?歪歪扭扭书法欠佳以及错别字特多的钢笔小字是谁批注的?又怎么入了教授档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也不知道。更无须追究。反正是有权给人家塞档案的人干的,而且以后有权看档案的人大都奉为机密和定论。

但有一条可以肯定:这张照片(对联)对于罗念文教授来讲,倒是经常起着巨大的威慑作用——历次政治运动,在那“开始阶段要防右”的时候,几乎都要拿出来念几遍、批几回,以资放手发动群众;到了那“处理阶段要防左”的时候,又要拿出来念几遍、看几回,以示宽大。瞧!即使对罗念文这样的人物,我们也落实政策给出路嘛!

运动初起,他,诚惶诚恐;运动后期,他,感恩戴德。次数多了,新鲜劲儿略减。

如此这般,罗念文扮演过十余次发动群众的“反面教员”和落实政策的“宽大典型”。这张照片(对联)也变成了该大学历届运动办公室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灵舟妙药。于是乎,罗念文离不开对联;对联离不开运动办公室;运动办也离不开罗念文这位很经折腾的老运动员。时松时紧,又宽又严,忽左忽右,周而复始,(把话说准确了,在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之前)关于罗念文的活报剧演了多少年,观众和听众被迫踊跃捧场,热热闹闹,经久不衰。

这台戏的台词儿,罗念文教授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比他的讲义都熟,倒背如流。

“忠厚传家久——这个忠,就是老地主对统治阶级的反动忠心。这个厚,就是对贫雇农的假慈悲。外加小恩小惠,麻痹人民的斗志。传家久,就是妄想永久剥削农民!”

“诗书继世长——更反动!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妙就妙在他是诚心诚意地背诵这些台词的,完全进入角色,达到了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要求的炉火纯青的高深境界。

他还当机立断,把自己的初中还没毕业的儿子送进了工厂去当学徒。希望下一代能够及时地真正地改造成为“工人阶级”。这当然也是他批判“诗书传家”的一个最好的实际行动。同时,他也真诚希望儿子不再继承自己这老运动员的衣钵。

在大革文化命的岁月里,对这副“反动透顶”的对联,你怎么批都行,怎么上纲都不过分。于是,它的用处或日功能或曰价值陡然间扩大了许多倍——既可用以批判“中国的赫鲁晓夫”;又可以用来搞臭“林秃子”;还可以跟“孔老二”直接挂上钩……真乃一丘之貉,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呀!

……忘掉吧,忘掉吧。把这些人人皆知、平淡无奇的往事统统忘掉吧!

然而,真怪,八成是司昼的左脑和司梦的右脑与专司记忆的后脑勺之间发生了某种功能紊乱。如今,在七十一岁的老教授罗念文眼前,这副对联阴魂不散,又呼之欲出了。

旧瓶装新酒行不行?难道对那“忠厚”和“诗书”之类的旧词儿,就不准注入新的涵义,再作一番全新的解释么?

罗念文现在的胆子大了,家中条件好了,有了沙发地毯,便斜靠在内有弹簧外有人造革的软椅之上闭目养神、苦思冥想:忠厚待人,总比那些尔虞我诈、尖酸刻薄之徒好一些吧?博览诗书,总比那些不读书不看报的混世虫好一点儿吧?总不能因为地主供子女读书,我们就不准子女读书吧!

敌人吃饭,难道我们就不吃饭?敌人不吃草,难道我们就对着干,偏要去吃草?

这是笑话。可也是风行一时的理论。

风!风啊……!大风起兮尘土飞扬。我罗念文虔诚地随风转了多少年,虽说被迫,却也失之浅薄了……

他想到了祖父或者曾祖父所谓的家风。又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罗丁,这个白丁!唉,我这随风转的牺牲品,也许还是所谓“知识分子工农化”的活标本。这孩子,竟然真的成了我的替身,或日替罪羊。

第二节

给儿子取名叫罗丁,他也曾煞费苦心。就像他的父亲当年决定全家姓罗时一样。这个家族,原本是爱新觉罗——满族与汉族不同,没有“姓”,只有氏族。辛亥革命前后,他聪明的父亲眼见“大势已去”,怕遭报复,便纷纷改为汉姓。今年春节,满族同胞在北京民族文化宫聚会的时候,“八千岁”爱新觉罗·溥杰先生还说过改汉姓这件事儿,他说,“我们爱新觉罗族的……大都改成姓艾或者姓罗的了。”当时,罗念文教授也在场,听了之后直点头,以示首肯。与此相仿,他给儿子取名儿也是有某种缘故和含义的。他自己叫罗念文,又是攻读人文学的,糟透了!人文学,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这些洋玩艺儿,超阶级,全在“横扫”之列。大概仅仅比学历史学的好那么一丁点儿——它不超阶级。吴晗,翦伯赞,历史学教授或曰深通历史的教授,便死于非命。我罗念文大难不死,好一丁点儿。但是这个文,糟得很,大革文化命,就是向文开刀。他曾想给儿子取名罗武,不妥,出身于地主家庭,武不得,小心被打成“地主武装”。如此这般,苦思冥想,才定名罗丁——非文非武,一个白丁而已。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一家族人,祖父慌慌张张给全家改姓儿;父亲又诚惶诚恐地给儿子取名儿。

如今,这位四十二岁的白丁,膀大腰圆,或曰四肢发达,大脑简单,早把初中一二年级的代数、三角忘光了,倒是一顿能吃七八个糖三角。还抽烟,一天两包;喝烧酒,一天两顿儿,一顿四两二锅头,六十五度的,划根火柴能点着;爱出汗;不爱洗澡。他身上,烟味酒味臭脚丫子味混合成一种酸腐味儿。外加满嘴“他妈的”——将鲁迅先生所说的这种“国骂”加以发扬光大,其频率或曰频繁度远远超过了阿Q嘴中之“妈妈的”。

说他酸腐,也有实据。为了十元奖金,可以跟本班组的阶级兄弟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摔茶杯,舞拳头,大打出手。京剧术语是全武行。鼻青脸肿回家转,笑眯眯,被打肿了眼皮本来只剩一条缝儿了还要笑眯眯。而且大言不惭,“今儿个亮了相!谁他妈的再敢反对老子得头奖,就先认认老子的铁拳头!哈,拳头面前有奖金,往后月月拿头等。划得来!哈,喝四两,酒能消肿,疏通血脉!”当着父亲的面儿口口声声称老子,能把真正的老子气死、羞死。

罗丁出勤不出工,出工不出力,月月争奖金,凭着是膀大腰圆外加满嘴“他妈的”。工龄二十多年啦,以老师傅自居,在新设备新工艺面前却干不过高中毕业的学徒工。这也没啥见不得人。车间的老主任还干不过我哩!我初中没毕业,他小学三年级。正是:风和日暖出城西,人家骑马我骑驴,遇见一个挑担担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哈哈,念书有啥用?废品收购站的字纸两毛钱一斤!

心安理得。走路晃肩膀。随地吐痰。大嗓门儿说话。开了水龙头不关。下饭馆故意剩它大半盘菜,喝完啤酒偏要摔碎酒瓶子……罗丁有他自己的行为标准,自己的审美观。以无知为得意,以玩世不恭为光荣,以丑为美。把老婆打扮得大红大绿,怯啦巴唧的。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明星大大小小的美人头,床底下堆满了二锅头。归了包堆一句话:“谁敢管我!!”

在罗念文教授眼里,儿子不但败坏家风。而且败坏厂风、社会之风。简直是个败类。不过,倒也符合我这当父亲的初衷呀——这孩子确确实实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改造了!任何评判员,只要有良心说实话,就得承认这个残酷的实验——罗丁真正脱胎换骨了。任何高级的理论家,也得承认“血统论”是无稽之谈。不信就得到协和医院去验血吧,看看我的儿子罗丁与我罗念文的血液里还有没有零点几毫升的共同成分?

呀呀,不对吧?难道这个罗丁的所作所为,思想意识,品德风貌,就是工人阶级的本色吗?当然不是!就是“知识分子工农化”的样品吗?也不见得。那,他现在属于什么阶级、阶层、集团或者门类呢?这实在是个一句话说不清楚的疑难问题,连精通人文学的老教授也回答不出。遍查经典,没个答案。天知道“四肢发达,大脑简单”者属何门类?地知道“不劳动者也得食”属何阶级?没答案。只有一条可以肯定:罗丁的确是他父亲、祖父、曾祖父这个书香门第里分化出去的一名“异己分子”。

“孩子!你这样长期混下去……危险!”

罗老教授与儿子谈心了。

“谁是孩子?谁是孩子?我都有两个孩子了……您把话说明白点儿!”

“不要采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嘛!”

“我玩世?还是事玩我?您说话要公道!”

“爸爸是正儿八经跟你谈心哪!”

“您是说我不正经?真是天大笑话!您儿子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嫖四不赌,也没上街打警察,怎么就不正经哩?您放一百个心吧,您儿子我比那些用飞机走私的高衙内强百倍!”

“你到底愿不愿意听爸爸几句话呀?”

“不愿意!三十年前就错听了您的话……要不然,没准儿我也能混个接班人当当哩!”

“滚蛋!”罗教授拍了桌子。

“好办!工厂里分房子,优先照顾领导干部,然后是工程师技术员,再然后牙轮到工人哥儿们抓阄儿。到时候我做个假的,抓着抓不着的,我就瞪眼骂大街,大不得了就抡拳头,他妈的,两个阄儿,谁敢说老子这个是假的?硬着头皮往新楼里搬呗!哈,爸爸您放心,只要等到咱工人哥儿们抓阄那一天,您儿子我他妈的准滚蛋!”

罗教授已经气得浑身哆嗦,快闭气了,罗丁还在一旁不停嘴儿地大嗓门儿白话:“您放心!我愿意滚蛋,盼着滚蛋,连作梦都想着早点儿滚蛋哩,哪个男子汉愿意沾爹妈的光呵?只有那些没出息的软鸡蛋高衙内才靠着爹妈权势作威作福呗。您儿子我呀,从小就吃您的亏,跟着您倒血霉!我要是早滚蛋,还早解放了哪!所以您大可放心,等到咱哥们抓阄那天……”

从此之后,这父子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少。少到了惊人的程度。往往几天不说一句话。这天,罗丁空肚喝闷酒,酩酊大醉,吐了一地。罗老教授见了,便使用地球上最简洁的语言与儿子谈了一次话:

“扫!”

罗丁慢腾腾地拿起了笤帚。

“快!”

罗丁头重脚轻直打晃儿。

“滚!”

罗丁的脑海里泛起一层解放的浪潮,溜了。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罗念文教授只能默诵《三字经》以自责了。唉,我既是家长又是师长,对不起儿子已成定论,那么,对学生又如何呢?他想来想去。对学生么?倒还无所谓。无所谓,就是没啥好说的。既无功,亦无过。因为,唉,说来惭愧,这门人文学,压根儿就没开课。工资倒是按月领,即使被“群众专政”的时候,也还有生活费嘛!……呀呀,怎么搞的!这么多年,连我自己也属于“不劳动者也得食”阶级了!平心而论,解放之前,讲好讲赖,我还是每周都要站在讲台上吃几小时粉笔末儿,所以还不能划为不劳而食的“地主分子”。可惜可叹,解放后我倒真的变成“不劳而获”的吃客了。进一步想,我瞧不起儿子,说他捧“铁饭碗”,吃了“大锅饭”,不求上进还争奖金……而我自己呢?求上进了吗?四十年前在英国剑桥喝的那点儿洋墨水还能讲吗?还能用吗?如今每月三百元薪水,外加某某学会挂名理事的车马费,是从哪来的!大概《政治经济学》乃至《资本论》的大本书里对此也无解答吧。若真如此,我大概连儿子都不如!

吃客。哈哈,本共和国不知道养着多少吃客!又为什么要大包大揽地白养吃客?这是一种什么风?说轻巧点儿,什么风气?

罗念文教授更加惶惑不安了。他不再埋怨儿子,倒是更为自身难过。那副对联又不断出现在眼前。家训,家风……我该怎么办?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但只要还活着,每月三百元薪水加车马费就拿着,这可不是社会救济金呀,那我总还得为国家做点儿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

罗念文不愧为中国的知识分子,那“忧国忧民”的一点赤诚并未泯灭。他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转向了更下一代的孙子孙女儿身上。是呵,看看这一代吧!孙儿小青十七岁了,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尖子学生了!孙女小晶更可爱,不满十五,就想跳班报考外语学院,或者干脆到美国去上大学。此事并非孩子异想天开,而是罗教授的胞弟、入了美国籍的另一位罗教授早有信来,愿意为侄孙女儿提供学费,以维持被太平洋隔着罗氏家族的统一的家训和家风——诗书继世长。

第三节

罗念文教授攻读的人文学由于搁置多年,又没进行广泛深入的社会调查以联系实际,更没有继续学习以达到知识更新,所以九成是白学了、没用了。不过,留洋数载,他那扎实的英语功底,地道的发音,今天仍然是有用的东西。以及,知识这玩艺儿相当有趣儿——一门精通,必然旁及他科,形成那种触类旁通的局面。说玄点儿,这也就是文化人的一种优势。此人学“文”而且“化”了,便造就了他的知识分子的素质,包括优点和缺点。那优点,譬如聪明吧,聪就是听,明就是看,多听多看人就聪明。罗教授具备这个优点。那缺点,譬如软弱吧,过去,知识分子一般就软弱。罗教授当然更具备这个缺点喽。现在,“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在全国叫得震天响,所以罗念文教授忽然又感到自己并不太软弱了,也还是有点儿力量的,胆子大些了,便写信回答胞弟,同意把心爱的小孙女送往洛杉矶去读书,造就成一个既聪明又不软弱的新女性,再也不怕这孩子会继承老“运动员”的衣钵了。

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落实到罗念文家中,则是可怜天下祖父心。因为小晶的父母,四肢发达的罗丁和他穿红披绿的妻子,对女儿出国之后的要求并不高。

“先买一台二十时的大彩电吧!我问过别的华侨,可以在那边用美金付款,在国内提货。哈哈,便宜多啦!”

“要不,干脆把小青也送走吧。听说回国的时候一人只准带一大件,免税!出去俩,回来俩,带两大件回家,更便宜!”

这话却遭到了小青的反对,“我才不去投靠亲戚哩!等我大学毕业,自己有本事考研究生,公费出国,比求爷爷告奶奶的寄人篱下强!”

罗念文教授更器重孙子小青,觉得他现在就挺有骨气,不软弱。但他还是把更多的心血花在了孙女身上,没用多久就教出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只等大洋彼岸的罗教授寄一笔钱来,就可以购买北京——上海——大坂——火奴鲁鲁——三藩西斯科的飞机票了。

世道在变。罗念文甚至不相信变化这么大这么快。原先还耽心“查三代”时株连孙子辈儿,如今竟然是轮到小晶也沾长辈的光了!读书去吧。少年不读书,老大徒伤悲呵。

变化更大的,使罗念文目瞪口呆的严重事件,是统战部来人了,开门见山地谈到了他砍掉脑袋也不敢说的那桩绝对秘密!

“同志,有这种事儿吗……不会的……这不可能。我父亲是叫罗运成,字平和,不过,他,他是个大地主呀……按照其阶级本性,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好事儿来。”

经过耐心地说服、启发、动员,罗念文凭着对这几年政策的理解分析,怀里揣着的兔子乱跳,张开嘴又闭上,点了点头又摇头,最后还是没敢承认已经挑明了的事实。

统战部的干部登门好几次了。还把一位中央首长的亲笔批文拿给罗教授看,也未能撬开他的嘴巴。事有凑巧,他的孙儿小青从学校归来,也看了这个批示。

“爷爷,这是好事儿,您怕什么?”

“小青!别插嘴……这不可能。你的曾祖父是大地主兼资本家,怎么会支援革命哩!我已经跟他划清界限三十五年了,你就干干净净地上学念书吧,可别再自找麻烦啦!”

“爷爷!您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中央领导同志写得很明白呀,诺,您瞧,明明写着罗平和先生是一位同情革命的老人嘛!”

统战部的干部立即转而做小青的工作了。长话短说。原来在抗日战争期间,正黄旗“黄带子”的后裔罗运成,曾经变卖家产,通过天津的地下党组织,向八路军赠送了四批药品。他为了购买这些西药,花钱托人,打通关卡,几乎搞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与他联络的地下党负责人,就是今天的这位中央领导同志,曾经亲笔给罗老先生写过四张“收条”,并且写明:革命胜利之后,由人民政府给予同等价值的黄金和表彰!

事情是复杂的。一则罗运成老先生早已作古,无处查询;二则罗念文兄弟都在海外求学,回国的一个也时间不长;三则,在政策偏左的时节,查询不力,连这位首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当然,即使找到了罗念文教授,他也万万不敢把私藏的“收条”拿将出来向人民政府“反攻倒算”索取黄金的。

现在,罗念文教授终于拿出了这四张“收条”,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呜咽着说:“献给文史馆吧。作个纪念,历史上有这么一个同情革命的旗人……千万别登报!同志,别犯立场错误呀……黄金我死也不要!国家还不富裕,四化还缺资金!”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事情。市政府给罗教授颁发了奖状,表彰了他的爱国行为,爱国的家庭。我的故事讲到此为止。在写结尾时,刚听说罗小晶已经出国去了,而她的父亲罗丁,也转了业,与几位哥几们合伙做买卖,搞长途贩运。从湖南买茶叶运到新疆,从广西买西瓜运往哈尔滨,跑了两趟就发了财。美国的彩电还没消息,罗丁已把大彩电送到父亲客厅里。

“爸!我说念书没啥用吧。要指望小晶买彩电,不定得等到猴年马月哩!”

“搬走!不要这个彩电,我也不能让你败坏了咱的家风!”

“家风?书生气!一辈子,受苦的命!给您黄金都不要,这也是家风?这种穷苦风我受不了。再见吧,可怜的爸爸!”

罗丁终于搬走了。只有十七岁的孙儿,陪伴着七十一岁的爷爷。原来一个家庭之中,也会刮起东南西北风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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