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不愧是一流的政治家。他登基之初发布的诏书、实施的政令,使得天下人领略了他的明君风范。
第一,登基称帝的当天,刘邦以天子之尊下达的第一个褒封策书,册封为王的不是跟随自己转战的功臣部将,而是两位参与反秦之战却被项羽忽略了的“蛮夷”之地的君长——吴芮与亡诸(“亡诸”又作“无诸”)。这里显示的是主宰天下者的“公正”,与当年项羽分封十八诸侯时的“不公”形成了对比,当然刘邦也没有忘记恰如其分地谴责一下项羽,提醒天下人在对比中确认新君的功德。让我们阅读《汉书·高帝纪》中记载的褒封文书:
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为长沙王。
故粤王亡诸世奉粤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亡诸身帅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
刘邦册封吴芮为长沙王、亡诸为闽越王的高明之处,除了显示他的“公正”之外,还在力量不足以镇抚边远之地的时候,以封王的形式,表达了朝廷对远人的恩德,笼络远方“蛮夷”的战略意图已经形成。
第二,刘邦迅速地为自己的政权选定了首都。由于称帝带有仓促行事的色彩,尽快选定都城已经是迫在眉睫,刘邦只能就近选择洛阳为都城。以洛阳为都城虽然只有短暂的两三个月的时间,在汉初开国的过程之中、在经营东方为主的特定时刻,自然有其意义。
第三,刘邦颁布了“兵皆罢归家”的诏书。其中对不同身份的人都给予了优惠照顾或安抚。这是结束战时状态、转入和平建设的标志性文件。
第三,刘邦置酒洛阳南宫,在与众臣从容“论功”的气氛之中,回顾开国征战的历史,在褒奖“三杰”的同时,也安慰了其他的大小功臣。正式的论功行赏虽然未及进行,但是,群臣明白了天子的意思——没有忘记跟随打天下的人们。
第四,招抚田横,导致田横被迫自杀。招诱豪杰归顺,否则即予以诛杀,这是天下新主的治世常规,倒也不必苛责刘邦。原来,田横被韩信施诈战败之后,只好归附彭越。等到项羽已灭,彭越对于刘邦的臣属关系已经确立,田横再也无法在彭越属下生存,于是与宾客逃亡到海岛上暂且容身。刘邦素知田横有英雄才具,恐其久居海岛终为乱源,就派遣使者前来宣布赦免田横的诏书,其中有一句威逼利诱的话:“(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发兵加诛。”田横知道天下一定,仅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汉家朝廷为敌,又惧怕因为自己的抗命而导致属下遭遇屠戮,就被迫接受汉廷的传召,乘车前往洛阳。在距离洛阳还有三十里处,自杀身亡。在自杀之前,田横对两位随行的宾客感叹:“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愧固已甚矣。”(《汉书·田儋传》)刘邦感念田横的刚烈志节,为之流涕,调发士卒二千人,按照王者之礼厚葬了田横。两位宾客,在完成了田横最后的嘱托,安葬了田横之后,自杀于田横的墓旁。等到田汉长安城遗址平面图横的死讯传到海岛之上,留守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以殉。田横及其属下的视死如归,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刘邦在厚葬田横之后,不由得暗自庆幸:如果田横这样的英雄豪杰,独居一地,不知何时就会酿成大祸。“田横五百士”,更成为不屈雄杰的代名词。
第五,刘邦采纳娄敬与张良的建议,决策迁都长安。当时的娄敬是地位卑贱的戍卒,他求见皇帝,对刘邦分析了以关中为都城的优势。刘邦已经被打动,他询问张良,张良借机劝刘邦西进关中。当天,刘邦就决策迁都长安。为了表彰身居下位的人建言献策,刘邦特意晋封娄敬为“奉春君”,并且赐姓刘氏。后来,这位有战略眼光的刘敬,还曾经献策“和亲”,以处理与北部匈奴的关系。
第六,赦季布而斩丁公,借以彰显“臣事君以忠”的政治伦理。在“楚汉之争”的战场上,“为气任侠”的楚将季布,奋勇作战,多次使刘邦遭遇险境,狼狈不堪。及楚亡汉兴之时,刘邦以千金重赏通缉季布,并规定敢有藏匿季布者,罪及三族。然而,鲁地大侠朱家出面讲了一番各为其主的道理,刘邦就赦免了季布,使之尽展才干,终于成为汉初名臣。而季布的同母异父兄弟丁公,遭遇却完全不同。丁公也是楚霸王项羽的部下将领。当年,刘邦在彭城之战中败逃,丁公领兵追逐,短兵相接,刘邦命在旦夕。在危急之际,刘邦当面向丁公求饶,丁公于心不忍引兵而还,刘邦才得以脱身。等到项羽灭亡,丁公自恃有活命之恩,前来谒见刘邦。刘邦却下令将丁公在军中示众,所定的罪名是:“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并且宣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史记·季布传》)刘邦此举传递的信息十分明确:对背叛君主的人,即便我是受益者,同样加以诛杀,决不宽贷!
刘邦在称帝之初,面临着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局面,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做了以上所述的若干事关大局的事情,可谓高屋建瓴、大刀阔斧。王者气度,借此而彰显出来。
然而,刘邦登基之后,实在没有享受“天下太平”的安乐之福,一系列麻烦事,接踵而至,使得这位开国皇帝大有疲于应付的感觉。
第一,忙于镇压异姓诸侯王和项羽旧将的反抗。在刘邦称帝的当年七月,燕王臧荼就率先起兵反汉了。臧荼在北部广大区域是有影响的豪杰,刘邦不敢大意,亲自领兵平叛。用兵两月有余,才将臧荼俘获。刘邦封自己的好友卢绾为新任燕王,希望他能够镇抚地方,为自己分忧。不料,后来卢绾的燕国也成为刘邦的一块心病。九月间,项羽的旧将利几起兵反抗。这次起兵的内幕,史书没有记载,我们只知道,又是刘邦亲自领兵平叛。由此可见,这次叛乱声势和危害性必定不小。汉高帝六年(前201)十月,离刘邦称帝不过八个月,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刘邦采纳了陈平的建议,以“伪游云梦”的方式,诱捕了韩信;随后在“罪名”无法落实的情况之下,贬韩信为“淮阴侯”,限制居住在都城,迹近幽禁(详见“韩信”部分)。
第二,大封功臣,安顿内部。刘邦分做两批分封“大功臣”为彻侯(以后为了避讳汉武帝的名字,“彻侯”改称“通侯”)。第一批受封者十人,其中有:平阳侯曹参、户侯陈平、汝阴侯夏侯婴等人;第二批受封者十七人,其中有:留侯张良、侯萧何、舞阳侯樊哙、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人。曹参、陈平受封彻侯的时间早于张良、萧何,其中是否有特别的原因,我们已经无从考查了。“大功臣”二十七人受封已毕,其余功臣竟然出现了“争功不决”的局面,如果不把他们尽快安抚下来,也可能激起变乱。张良为刘邦设计了先封雍齿为侯的策略,因为雍齿早年间有背叛刘邦的一段经历,两人“交恶”是大家共同知晓的事情,雍齿受封,意味着其他人都会得到封侯之赏。于是,中小功臣们吃了“定心丸”一般,稳定了下来。这是张良协助刘邦安定大局的妙计之一(详见“张良”部分)。在封侯先后问题上,表现出刘邦的“心理”问题,最为明显的是“王陵后封”。王陵在汉初的开国功臣集团中,是很有个性色彩的人物。论及他的忠心耿耿,有一事为证。在楚汉之争中,王陵的母亲不幸被项羽俘做人质,项羽要挟王陵归降。王陵是著名的孝子,这必将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通晓大义的母亲,在汉家使者面前,毅然选择了伏剑自杀,并且嘱咐使者传语王陵“善事汉王”。王陵为了汉家开基,付出母亲的生命。仅此而言,王陵的地位在刘邦的功臣集团中应该有其独特性。但是,王陵受封却是相当晚的。直到八月间,刘邦才封王陵为安国侯。已经比封曹参等十人晚了八个月、比封萧何等十七人晚了七个月,甚至比封雍齿为侯还要晚。“王陵后封”的原因,《汉书·王陵传》记载得很清楚:“以善雍齿,雍齿高祖之仇,陵又本无从汉之意,以故后封陵,为安国侯。”其间涉及人事关系,需要稍做梳理和说明。王陵本是沛县的豪强人物,刘邦在起事之前,以待兄长之礼与王陵相交。王陵性格直率,敢于直言,刘邦本人也对他有所忌惮。刘邦起兵于沛县之后,许多丰沛故交前往依投,唯有王陵,自重兄长身份,不愿依托于当年的小兄弟麾下,他聚众数千人,独立成军。直到刘邦从关中东征项羽时,王陵才加入了汉军阵营。再加之,王陵与雍齿交情甚笃,而雍齿曾经利用镇守沛县之机,背叛过刘邦,给刘邦造成过被动。事后,刘邦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处死雍齿,但雍齿是刘邦的仇人,却是汉初统治集团中尽人皆知的事。偏偏王陵是任气的长者,他不愿为讨好皇帝而中断与好友雍齿的关系,他在皇帝面前又总想保持当年兄长的地位,刘邦对他真有几分无可奈何,只能在分封功臣之时,迟迟不给王陵封侯定赏,聊泄一点怒气。当然,作为一个政治家,刘邦深知像王陵这样质朴诚实的大臣,正是国家不可或缺的柱石,所以才会在晚年指定他为曹参之后的丞相候选人。
第三,晋封刘氏宗室为王。刘邦对异姓功臣王心存疑忌,又以秦王朝没有宗室封王导致“孤立而亡”的历史教训为鉴戒,借着镇抚万民之心的名号,推行“大封同姓”的政策,在废黜韩信的王号之后,先后立从兄刘贾为荆王,少弟刘交为楚王,次兄刘仲为代王,长子刘肥为齐王。刘氏四王受封,是刘邦扶持宗室力量的重要举措。
以上三件事情,刘邦作为开国皇帝虽然做得辛苦,倒也有点“其乐无穷”的刺激与兴奋;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实在让刘邦哭笑不得、伤透脑筋。那就是——他的开国功臣,大多出身草莽,在封侯就职之后,尽管他们已经是新朝勋贵,却依然是不通礼仪,不守规矩。乃至于在朝廷之上、百官云集之时,也闹出了不大不小的“笑话”。《史记·叔孙通传》记载了这样的一个场景:“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其中的“妄呼”,很有可能既指互相呼喊姓名,也可能暗指酒醉之后呼喊出刘邦的名讳来。在“豪爽”、“不拘小节”的背后,反映的是等级秩序亟待建立的现实。这时,精通礼仪之学的儒者叔孙通,最为了解刘邦的心态和需要。他向刘邦建议尽快建立朝仪制度,并且自告奋勇地请命:“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对刘邦而言,这是正中下怀的。刘邦的可爱之处,在于务实而不为高言,仪式搞得太过于烦琐、典雅也是他本人所无力承担的,他实实在在地告知叔孙通:“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于是,叔孙通邀约了鲁地有学问的先生三十余人,与朝廷原有的学者以及叔孙通的弟子百余人,共同制定汉家朝廷的朝仪。
到了汉高帝七年(前200)的十月,正值岁首,借着长乐宫建成的大吉之期,诸侯群臣都来参加大朝典礼。在叔孙通主持之下制定的朝仪有了首次施用的机会。文武百官冒着黎明之前的寒风列队集合,在谒者的依礼导引之下,严格地按照官位的尊卑顺序进入殿门,廷中早已布置好各类宫廷卫士、旗帜标志。随着进退的命令,文武百官分列东西,井然有序。标志皇帝尊严的各种仪仗陈设就列。皇帝的车辇才缓缓出来,在端庄肃穆的气氛中,“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朝谒礼毕,又置酒殿中。各位侍坐于殿上的官员都按照制度的要求伏首抬头,依据尊卑次序向皇帝敬酒上寿。酒觞九行,主持仪式的谒者高唱一声“罢酒”。殿中还有御史执法,凡是举动不符合礼仪要求的都被随时责令退出。直到全部朝见礼仪、酒宴结束,在场的数百官员无人敢大声喧哗,更无失礼者。这一隆重庄严的朝仪,是刘邦和他的臣属们都未曾经历的,刘邦眼见那些平常不知尊卑有序的臣子们都如仪行礼、中规中矩,不由得龙心大悦。刘邦感叹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做皇帝的乐趣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于是,刘邦当即拜叔孙通为太常,并且赐金五百斤。
在尽享皇帝的尊严、威风之后,汉家开国皇帝刘邦还得为巩固政权而奔波不已,甚至还要亲冒矢石、出兵征讨。让我们历数刘邦此后几年间身历的大事:
汉高帝七年(前200),刘邦亲率大军征讨韩王信和匈奴,匈奴首领冒顿巧设诱敌之计,以四十万精骑将刘邦所率的先头部队围困于白登山(今大同东),长达七日,刘邦面临着被俘的危险。史称“白登之围”。幸得陈平巧设妙计,才侥幸逃脱。此后一直被视为汉家之羞。刘邦经历此次被围,目睹了匈奴的强大军力,此后不再奢望依靠军事手段解决与匈奴的冲突,而是理性地看待汉匈之间的力量对比,改为推行刘敬提议的“和亲”之策,以忍让之术暂且求得北部边境的粗安。
汉高帝八年(前199),刘邦再度亲率大军在东垣(后改名为真定,今河北正定)讨伐韩王信余部。此战刘邦尽管以优势兵力而获得胜利,但是似乎汉军伤亡很重,有两事可以为证。一是刘邦下令对从军战死者给予厚礼安葬;二是刘邦归途中路过赵国,因为乱发脾气,差一点导致“遇刺”事变。引发这次有惊无险的“历险”,是由于刘邦的失态,这只能以近历苦战、心情郁闷来勉强解释。当时,始封赵王张耳已经去世,在位国君是张耳之子张敖。张敖已经娶鲁元公主为妻,是刘邦的女婿。赵王张敖对皇帝刘邦曲尽臣子之礼,偏偏刘邦傲坐谩骂,大耍威风。张敖可以忍让,而赵相贯高等人却是早年间跟随张耳转战天下的人物,他们秉承战国以来“自为君臣”的意识,只知奉张耳、张敖父子为君主,对刘邦并无君臣隶属意识。看到张敖执礼甚卑,而汉家皇帝一味地作威作福,不由得大怒!贯高等人密谋,借着刘邦夜宿赵国“柏人”县的机会,安排刺客袭杀刘邦,为自己的君主一雪受辱之耻。好像是天佑刘邦,在准备安排住地之时,刘邦心有所动,突然问及当地县名,得知是“柏人”之后,刘邦感觉不安,说道:“柏人者,迫于人也。”当即离开而没有按照预定计划入住,贯高周密安排的刺杀皇帝的计划落空了。事后,刘邦得知此事,严厉惩治。贯高为此承担了全部责任,保住了张敖的生命,自己却以自杀保全了名节。此为后话。
汉高帝十年(前197)九月,很得刘邦宠信的爱将陈,在遭受猜忌的背景之下,利用其出任代国相国、并且“监赵、代边兵”的军政实权,起兵造反,自立为代王。由于陈平时仰慕战国时期信陵君魏无忌的“养士”风范,宾客相随者多达千余乘,门下不乏能干的人才;又有擅兵北边多年的优势,因此,他一旦造反就声势很大。北部边境烽火顿起,形势相当危急。刘邦不得不再度亲征平叛。此次平叛之战,大规模的战争就持续长达四个月;从陈起兵到被太尉周勃击杀,时间更是长达一年多。无论从规模之大,还是战况之烈而言,在汉家开国之后的平叛之战中可能均是首屈一指的。汉朝廷几乎是以全力来镇压陈叛乱的。不仅刘邦“御驾亲征”,而且太尉周勃也统兵参战。其中的聊城一战,就“斩首万余”,杀戮之众,令人胆寒。刘邦亲自指挥的东垣之战,叛军据城死守,《史记·韩信卢绾传·附陈传》有如此记载:“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从刘邦的战后报复之严酷,可以想见战争之惨烈。战后,刘邦下令“更命东垣为真定”的举动,也可以看出此役对刘邦的心理影响之重大。
汉高帝十一年(前196)正月,皇帝亲征平叛尚未归来,京城传出了令天下人更为吃惊的消息:贬居长安的淮阴侯韩信,暗中与陈勾结,准备在关中发起叛乱,幸亏被他的属官秘密举报,吕后与丞相萧何巧设妙计,诱韩信入宫,在长乐宫的钟室加以诛杀。据说韩信在临刑之前,恨声不已:“我后悔不用蒯通之计,竟然被小儿、女子所欺诈,岂非天哉!”这位开国元戎的第二次“谋反”,罪名是否属实还在未可知之列,就此惨遭灭族之祸(详见“韩信”部分)!刘邦回兵途中,得知韩信以“谋反”之罪被灭门,有“且喜且怜之”的表现。
同年三月,刘邦与吕皇后密切配合,对另一位功臣诸侯王彭越实施了突袭掩捕、定罪废王、流放入蜀、中途携归、指令属官再度告发谋反、枭首洛阳、诛夷三族、醢其肉遍赐诸侯的残酷手段,灭其族,废其国。酿成了韩信受诛之后的又一场惨祸!在楚汉之争中,彭越同样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以游击作战的方式,破坏楚军粮道安全与后方稳定,几次迫使项羽不得不亲自领兵解除其威胁,使正面战场上的刘邦获得了喘息之机。如,刘邦溃败成皋之后,形势极为被动,幸得彭越渡河攻击楚的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羽亲自东击彭越,汉王刘邦才得以引兵渡河,复取成皋,驻屯广武,占据敖仓获得粮食供应。汉五年秋,在楚汉之争的关键时刻,彭越攻克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王食。”彭越还亲自领兵,参加了消灭项羽的垓下之战。对于刘邦的开国之业,确实作出了重要贡献。就在韩信被杀的当年,刘邦以有人举报梁王彭越“谋反”而将他掩捕。可能是证据无法落实,刘邦将彭越贬为庶人,押送蜀地安置。偏偏在途中与吕后相遇,彭越错把吕后当作心地善良之辈,向她泣涕,自言无罪,表示愿意回归故乡为民。吕后假意许诺,一道回归洛阳之后,吕后却对刘邦说:“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于是,夫妻合谋令人告彭越再次“谋反”,结果彭越也惨遭灭族之祸。刘邦甚至把彭越剁为肉泥,遍赐诸侯,以制造恐怖气氛。
同年五月,针对着乘秦末战乱之机、占据岭南三郡自立为“南越武王”的赵佗的割据行为,刘邦深知以汉家朝廷的国力不能开展大规模的南征,又不能承认其割据事实为合法,于是派出能言善辩的陆贾,出使南越,盛称汉家德高力强,凭借着一番令人信服的利害分析,折服了恃强不羁的赵佗。赵佗接受了汉朝廷颁授的“南越王”封号,承诺了“和集百越”的使命。陆贾单车出使,使得跋扈一时的赵佗“称臣奉汉约”,固然是表现出了他杰出的政治眼光和外交才干,但是,以“封王”的政治手段,解决南部的军事威胁,决策者当然是汉高祖刘邦。此后,南越王国与汉家朝廷之间,尽管还有摩擦,甚至有过冲突,但是刘邦在汉初国力贫弱的情况之下,务实地处理南越王国的问题,无疑是理性的、正确的决策。
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起兵造反,刘邦只好强撑病体亲征平叛。英布的造反,完全是在刘邦政治高压的刺激之下而发生的。英布骁勇善战,曾经是项羽部下得力战将,被项羽封为九江王,是其所封十八诸侯王之一。后来,在刘邦彭城惨败之时,英布接受了刘邦使者随何的游说,起兵反楚,导致项羽后方告急,只得放缓了对刘邦的追击,使得刘邦有机会设置防线。仅此一功,刘邦就应该铭刻五内。在叛楚之后,后来英布率领所部将士亡归刘邦,参加了成皋之战。汉王四年(前203)七月,英布被刘邦封立为淮南王,成为抗击项羽的重要盟友。在垓下之战前夜,英布利用他在九江王国故地的影响,与刘贾共入九江,诱降项羽的重臣大司马周殷。随后,英布统领九江兵将与汉军会师击楚,垓下之战击败项羽,英布也是重要的参战将领。应该说,在襄助刘邦消灭项羽的诸侯王之中,立功最大的就是韩信、彭越、英布三位。在刘邦开国之后,英布曾经小心翼翼地侍奉皇帝,包括多次亲身朝觐皇帝。但是,韩信、彭越的依次被杀,使得英布无法自安。特别是朝廷把彭越剁成肉酱分赐诸侯王,给英布的心理刺激太大。后来又发生了部下向朝廷“告变”,英布自知大祸临头,要想明哲保身已经很难,干脆起兵造反。消息传来,刘邦当然“震怒”。至于英布为何造反?稍有政治分析力的人不难得出正确的判断。刘邦的亲信大臣汝阴侯夏侯婴,与有交谊的人谈及此事,在其门下的原楚国令尹就回答:英布造反是事出必然。夏侯婴反问:英布裂地而封王,南面而立为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这位前令尹说道:“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史记·黥布传》)乱事已经爆发,刘邦不得不以老病之身亲征。此役大约历时三个月,刘邦本人还曾中箭受伤,总算把叛乱镇压下去。
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发生的燕王卢绾叛乱,更是让刘邦怒不可遏。因为,刘邦与卢绾曾经是关系最为亲密的朋友。卢绾是丰人,与刘邦同乡同里。卢绾的父亲与刘邦的父亲就是好朋友,最为令人称绝的是,刘邦、卢绾同日出生,为此,邻居们牵羊送酒致贺两家。刘邦、卢绾两人自小到大,始终是好朋友。刘邦为布衣百姓之时,卢绾就追随左右。及刘邦起兵沛县之时,卢绾就参与其中。跟随刘邦入汉中时,卢绾为将军。在刘邦出关中东击项羽时,卢绾已经官至太尉。史称:“(卢绾)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常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汉高帝五年(前202),在讨平燕王臧荼叛乱之后,刘邦有意封卢绾为燕王,群臣早就洞悉皇帝的心意,共同推举:“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这样,卢绾受封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到了汉高帝十一年(前196),在平定陈叛乱的过程中,燕王卢绾先是参与了平叛,但是他的立场却发生了改变。起因是,卢绾的亲信张胜出使匈奴之时,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前来游说张胜,说道:“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他分析一旦陈被平定,燕国就会成为汉家朝廷整肃的下一个目标,因此,建议燕王卢绾放缓对陈的战事并且与匈奴结好。张胜归来告知燕王卢绾,卢绾认可了“纵敌自重”的战略设想,暗中派出使者与陈往来,实际是希望陈叛军长期存在,所以在战场上久拖不决。等到汉高帝十二年,汉将樊哙击斩陈。陈的裨将降汉,交待了燕王卢绾与陈通谋之事。刘邦开始无论如何不相信卢绾会有异心,就派使者宣召卢绾,卢绾称病不至。刘邦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并且审问其左右近臣。卢绾更加恐慌,对其亲信说:“现在非刘氏而称王的,唯独我与长沙王而已。往年春季,汉朝廷将淮阴侯韩信灭族,夏季,诛杀彭越,都是出于吕后的算计。现在皇帝患病,把大权交给吕后。吕后以其妇人之心,专门制造事端图谋诛杀异姓王以及大功臣。”于是,决策称病不行。刘邦发怒了:“卢绾果反矣!”(《史记·卢绾传》)立即派出樊哙统兵击燕。燕王卢绾的举动本来就是意在自保,他不与汉军交战,只是率领其宫人、家属合计数千骑的核心部属,游走在长城内外,希望皇帝病愈,自己有机会入朝当面谢罪。在刘邦收拾异姓诸侯王的规划之中,本来没有把卢绾列为打击的对象,但是,朝廷对异姓诸侯王的基本态度,使得卢绾无法自安。卢绾的“叛乱”虽然有诸多内情,甚至留有许多回旋的余地,但是背叛朝廷的事态毕竟出现了。最亲近的朋友居然背叛自己,使得刘邦大感意外,倍感怒火攻心!刘邦的老病之躯,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了。
刘邦自称帝以来,不得不应付一系列事变,连年征战不息;再加之还有围绕太子地位而展开的宫廷斗争(见后所述),刘邦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的晚年,如果说是志得意满的事情,大概有三件:
其一,荣归故里,高歌一曲《大风歌》。
刘邦在镇压了英布叛乱之后,班师途中,路过故里沛地,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畅饮。刘邦自己击筑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在一群童子的伴唱下,且歌且舞,慷慨伤怀,泪流不止,确实也是真情的流露。刘邦对着故乡的父老兄弟说道:“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刘邦借着荣归故里的喜气,宣布将沛地作为天子的“汤沐邑”,永远免除当地百姓的徭役。真正是“皇恩浩荡”了!这一天,应该是刘邦最欢乐、最轻松的时光。史称:“沛父老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史记·高祖本纪》)
在“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喜悦之后,继之以涕泣不止,其中原因,除了“游子悲故乡”的乡情、乡愁之外,大概也在感叹长于用兵的功臣宿将韩、彭、英被灭之后,英雄孤寂,守边乏人,故在诗歌中发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求贤感叹。对此,唐代诗人胡曾《沛宫》(《全唐诗》卷六百四十七)一诗,从正面给予歌咏:
汉高辛苦事干戈,帝业兴隆俊杰多。
犹恨四方无壮士,还乡悲唱大风歌。
刘邦以皇帝之尊,出现在故乡父老面前,作歌言志,自然不需做作,歌诗中的求贤之意,与开国后的“求贤诏”正可相互印证,但后世文人对这首气宇不凡的歌诗,却常有诛心之论。宋代学者张方平《歌风台》即是此类讥刺之作的代表:
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
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
看来,刘邦在开国之后,杀戮功臣之举,在历史上留下的讥责,实在是所在多有了。
其二,依样画葫芦,在京城附近复制了一个故乡——“新丰”,让他的老父亲生活于其中,以尽人子之心。
新丰县,据《汉书·地理志上》的记载,是在高帝七年始置。《汉书·高帝纪下》记载,高帝十一年夏四月,“令丰人徙关中者皆复终身。”东汉学者应劭注释:“太上皇思欲归丰,高祖乃更筑城寺市里如丰县,号曰新丰,徙丰民以充实之。”据此可知,刘邦为了照顾其父亲的思乡之情,在京城附近修筑了“新丰”,又将丰地的旧街坊搬迁过来,并且给予终身免役的优惠待遇。关于此事的更具体记载,见于《西京杂记》卷二“作新丰移旧社”条:“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帝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竞识其家。”异地而建的“新丰”,与刘邦故里的丰地,竟然完全一样,不仅人识其居室,而且连犬羊鸡鸭也各识其家,无疑是一场成功的“克隆”工程。当然,如此“尽孝”,只有“贵为天子”才有可能做到。
其三,把皇帝之尊的威严,适时地引入到处理与家人的关系之中。早年间,刘邦的长兄早逝,嫂子携子寡居。刘邦不务正业,时常与一批酒肉朋友到长嫂家中混吃混喝。寡嫂维持生活已感不易,又从心中瞧不起这位游手好闲的小叔子,自然就要设法打发他。一日,刘邦带几位朋友到来,嫂子声称锅中饭羹已经吃完,并用勺子敲打饭锅,刘邦的朋友们只好怏怏离去。稍后,刘邦回来查看,锅中尚有饭羹,喜欢交游的刘邦,因在老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因而对长嫂怀恨在心。等刘邦称帝之后,遍封宗亲,唯独长兄之子不得封赏。刘邦的父亲出面代为求情,刘邦仍愤愤不平地说:“不是我忘记了封他,只因他的母亲太不厚道。”实在拗不过太上皇的面子,勉强封这位侄子为侯。但却在封号上继续做文章,定为“羹颉侯”,以示凌辱,实际上是一种泄愤心态。刘邦早年间游手好闲,老父曾责骂他不成器,不如其兄善于持家殖财。在称帝之后,借着未央宫修成,刘邦大宴群臣,席间他向太上皇敬酒,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当初,大人时常骂我为无赖,不如二哥能发家致富,现在我所成就的基业,与二哥相比谁多谁少?”笃厚的太上皇哑口无言。殿上群臣以大呼万岁来满足刘邦的炫耀之心,以满堂欢笑来冲淡尴尬气氛。而此时的刘邦,心中的得意之感,几乎可以与第一次享受叔孙通所定朝仪时的尊贵快感相媲美。
既然做了开国皇帝,在享受“至尊”权力带来的乐趣的同时,当然也要承担数不清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