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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吃完中饭,笑生和丁丁无心睡午觉,便打开电脑继续泡搜房网。全长沙在搜房网上的二手房信息,两人几乎都浏览过了。笑生漫无边际东游西荡了好一会儿,丁丁又要笑生进入蝴蝶山庄主页。笑生说,都进了好几次了。丁丁说,要不我们去业主论坛看看,喏,蝴蝶山庄业主论坛,快点进啊。笑生说,好,好,你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只要你高兴。丁丁在笑生肩上咬了一口。笑生一声惨叫,谋杀亲夫啊。丁丁说,别吵,看看这里面的帖子。
从发帖的数量和内容来看,业主们对蝴蝶山庄大多又爱又恨。有嫌价格贵的,有夸空气不错的,有嫌地段太偏僻居住成本过高的,有说升值空间巨大的,有嫌公摊面积太大的,有说某某比这还要摊得多的……丁丁突然发现一个只有标题没有内容的小帖,前面一个QQ号,后面一句“蝴蝶山庄的野猪(业主)们请进”。丁丁往笑生身上一坐,抢了鼠标,拉出笑生的QQ页面,再输入那个群号,申请加入群,并输入验证信息:蝴蝶山庄野猪,请开门。群主正在线上,立刻同意了丁丁的请求。紧接着,一长串嘀嘀声响了起来。这个群里大概有百几十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正火热。
群主是蝴蝶山庄的业主,网名“一二三哥俩好”。丁丁正纳闷,鼠标往下一拉,才发现每个人的网名前都有一个数字。这时,群主发话了,他热烈欢迎“丁丁的老公”的到来,立刻有人附和“握手”“笑脸”等QQ表情。丁丁飞快地敲出一句:大家好,聊天辛苦了!然后选了“握手”和“咖啡”表情,点了发送。群主又很客气地来了一句:请“丁丁的老公”在名字前加上房号。丁丁吐了吐舌头,回道: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买。群主说,对不起,这是野猪群,不是野猪的,不能进来。其他野猪也群起而攻之:誓死捍卫群的严肃性!不是野猪的,一律拉出去砍了!打倒间谍……话越来越难听,笑生重新抢过鼠标,退出了这个闹哄哄的野猪群。
郁闷。丁丁说,不就一破群,牛什么!
他们无聊,难道你也无聊?笑生说,我们还是想想办法明天怎样对付那个该死的房主吧。
能有什么办法?整个地球除了美国外,房价都在发飙。说到这里,丁丁皱紧了眉头,你说要是我们以后万一还不起贷款了,岂不是也要落个钱房两空?
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笑生曲起一根食指,往丁丁鼻梁上一刮,天若塌下来,你只管往下一蹲,我来顶就是。
就你?丁丁挑了眉去瞄笑生,连皮带肉才一百来斤。
笑生一把抱起丁丁,往床上一扔,扑上去:让你见识见识一百来斤的厉害!
大战在即,笑生依然冷静。他一边在丁丁身上摸弹揉搓,一边说:这回该要穿雨衣了吧?丁丁哼哼唧唧地说:应该还是安全期啊!笑生一只手加了力度,一只手去枕头下摸工具。丁丁呻吟道:别——不要——算了!
笑生的确厉害,变着花样折腾来折腾去,直到丁丁不得不求饶才宣告战事结束。两人累得几乎虚脱,直挺挺粘在床上,如两块正冒热气的糖油粑粑。许久,丁丁冒出一句:要不你再问问小彭?笑生虽困得很,眼光却投射在天花板上,散漫而空洞。这个时候的他,大脑往往处于真空状态,似乎刚才那一脚劲射,不仅耗光了他的体力,连思维都暂时短了路。丁丁又问:你睡着了?笑生还是没反应。又过了许久,笑生才魂魄复归,悠悠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丁丁骂了句讨厌,你打电话给小彭,要他再确认一下,明天房主肯定会去他们公司不?免得我们又跑冤枉路。
小彭在电话里自然又是一番信誓旦旦。
就如何与房主砍那新加的一万元的问题,笑生和丁丁在床上讨论了大半个晚上,却没想到,第二天的形势更加严峻了。
对不起,房主刚才打来电话,要在昨天的报价上,再加五千块,如果你们愿意,她现在就过来带你们去看房。如果你们不愿意,她就不过来了。小彭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脸上的笑容能恶心死苍蝇。
什么?!笑生和丁丁同时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们搞什么名堂?丁丁气得嘴唇都白了。笑生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别太激动。
我们愿意,你要房主过来,立刻!马上!笑生紧绷着脸,语速极快。丁丁听到了牙齿磕得咯咯响的声音,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笑生的。
小彭走到一边,压低嗓子打了个电话后,走过来,哈着腰对笑生和丁丁说:两位请先坐下喝杯水,陈太太等会就到。
笑生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将纸杯子攥在手心,捏扁,再捏扁。小彭讨好地,迅速为他另外倒了一杯。
没多久,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唇红齿白,皮肤身材均保养得极好。小彭媚笑着迎过去:陈太太,您来了!快请坐!没想到笑生一下子蹿到了小彭前面。笑生严肃地说:陈太太吧?您终于来了!您的房子,昨天涨一万,今天涨五千,我可是诚心诚意想买房,再怎么着,您也不能这样忽悠人吧?
我什么时候涨价了?女人一脸无辜,耸起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漂亮眉毛,看看笑生,又看看小彭。
陈太太您这边请!小彭很粗鲁地插到笑生和陈太太中间,想把陈太太推到一边去,拉开她与笑生的距离。笑生简直忍无可忍了,他在小彭身后大声叫起来:不是说了要我们和房主当面谈吗?什么意思啊你!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小彭嘴脸突然全变了,他转过身子,微扬着下巴,目光凌厉地傲视笑生,价格必须通过中介谈才能算数,你们私自交易是无效的!
原来是你们在搞鬼!笑生扶了扶眼镜,气咻咻地说:人家房主压根就没涨价!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我要投诉你们!
投诉我们?小彭冷笑一声,我会吓得舌头发软牙齿梆硬!小彭又压低声音嘟囔道:没钱买什么房!穷鬼一个!
你说什么?你他妈有种就再说一遍!小彭后面那句也被笑生听到,笑生气得口不择言了。
你敢骂老子你这外地鳖!小彭骂了一句长沙话,忽地冲了过来,对着笑生当胸就是一拳。笑生一连退了好几步,眼镜差点跌落。笑生边扶眼镜边喊:你他妈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小彭说:你还敢骂?老子打死你这外地鳖!当即又飞了一拳过来,打得笑生又是一个趔趄。笑生稳了稳,站住了,再弹簧般,蹦到小彭跟前,一记勾拳打出去,小彭一闪,躲开了,紧接着往笑生腿上唰地踹了一脚。笑生气红了眼,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过去,对着小彭一阵乱踢乱擂,两人当即扭在了一起。陈太太远远躲开,嘴里喊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小彭的同事们呼啦一下全围上去了,拉的拉,拽的拽,表面看来是想分开他们,其实大多数是在按住笑生,小彭趁机又往笑生身上打了几拳。丁丁在笑生往前蹦时,就想拉住他。没能拉住。一片混乱中,丁丁又拉住了笑生的一只手臂。丁丁本想拉住笑生,不让他打架,没料到反害笑生多吃了拳头,丁丁拼尽全力,插到笑生前面,张开双臂,背对笑生,如一只老母鸡护住自己的小鸡雏。丁丁绝望地尖叫着:你们再敢打我老公一下,我就和你们拼命!呜呜……救命啊!丁丁哭着喊着,突然身子往下一溜,滑地上去了。小彭得了便宜,丁丁插进来时就收了手,再怎么样,他不想对一个女人动拳脚。笑生嘴角挨了一拳,肿了,还流着血。眼镜也不知打到哪去了。见丁丁倒在地上,他顾不得复仇,更顾不得找眼镜,扑通一声跪下去,一把将丁丁抱在怀里。笑生嗓子都急哑了,他嘶着声音一迭声地喊:老婆!老婆!你怎么了!笑生边喊边从裤口袋里摸出手机,抖抖地,按了几个数字。
不一会儿,由远至近,响起了急救车的呜呜声。
7
丁丁又怀孕了!
你那田也太肥沃了!从医院出来,笑生顾不得去中介公司寻回公道,也顾不得去换残缺了小半块的眼镜,先搂着丁丁回家去。见丁丁愁云惨淡,便想幽上一默,博丁丁一笑。得知自己又不幸“中弹”,丁丁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呢?流产还不到两个月,两人在一起才几次啊,并且都是在安全期的。可医生说要相信科学,尿检呈强阳性,不是怀孕又是什么?!医生还说丁丁刚才的晕倒可能是因为太激动,除了有轻微贫血,其他没什么问题,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能在家静养一两个月,并加强营养,好好休息。医生哪里知道丁丁还不想生孩子,最起码三十岁以前不做考虑。丁丁和笑生一样,其实都把置房放在了首位。两人来自同一个山区小县,家庭并不富裕,在各自公司,也是普通员工,工资待遇都不高,要想供房,已是勉为其难。如果早早生子,买房就更成奢望了。可现在,丁丁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上次流产,那个妇产科医生就警告丁丁,以后不能再流产了,丁丁的子宫壁已经很薄,再行刮宫术就很危险。如果真的不能生育了,或者连子宫都没有了,不仅丁丁,连笑生也断断不会答应啊。
是你的牛太厉害了!丁丁勉强笑了笑,看到笑生嘴角依然肿着,还残留着血迹,她忍了半天的泪,扑簌扑簌,直直跌落下来。
又哭又笑,老鼠子撒尿尿!笑生说了句家乡话,又在丁丁鼻子上刮了一下,他最喜欢刮丁丁鼻子,要当妈妈了还哭脸,羞不羞!迟早要当妈妈的啊!你别担心,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吃好睡好,等崽崽生下来,你这个当妈妈的也只管带崽崽,别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当爸爸的去做。明天就帮你去辞职,我再找份兼职,算算也差不多了。
刚才医生怎么说?丁丁问。
让你吃好睡好就行。
说你的伤呢,真的没一点事?
真的没事,你老公壮得像头牛,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的没什么事,你别再去找那些人了,我怕你吃亏。
放心,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二天,笑生请了半天假,先去丁丁公司递了辞职信,又到附近转悠了一下,果真发现有不少新楼盘。他往手机上存了几个销售部电话。快下班时,笑生才赶到中介公司,小彭不在,经理也不在。另一个业务员告诉笑生,小彭被炒鱿鱼了。笑生哦了一声,转身走人。他还得赶回家去做饭。早晨出门上班时他就交代丁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等他回来弄好吃的。
你可回来了!笑生拎着两袋菜,刚一进门,丁丁就苦着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笑生赶紧放下袋子,走过去摸了摸丁丁的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丁伸出双臂环在笑生脖子上,双腿往上一曲,笑生绷直身体,双手抱住丁丁的腰:小心点,别闪了腰,崽崽会抗议的!丁丁撒起了娇:烦躁死了,一个人关在家里,不敢看电视,又不敢上网。
好孩子!笑生在丁丁额上亲了一下作为奖励:电视可以看啊,别离电视机太近,别看得太久就行。网还是少上。丁丁扭了扭身子:人家就喜欢上网嘛。
傍晚回家时,笑生送给丁丁一份礼物。丁丁打开一看,是一件灰不溜丢的无袖上衣。丁丁啧了一声:你老人家从哪淘来这么个宝贝?这也叫衣服?是嫌我长得太美吧你。笑生说:所以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这可不是普通的衣服——丁丁满腹狐疑等着下文,笑生却不说了。丁丁嗔道:你还磨磨叽叽的!不理你了!笑生这才加重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防——辐——射——的!丁丁恍然大悟,兴奋地在笑生腮帮子上咬了一下。笑生哎哟一声,你属狗啊,不高兴咬人,高兴了也咬人。
丁丁穿上防辐射衣,颠颠地上网去了。不一会儿,笑生系着围裙走进卧室:你去搜房网查查你公司附近那几个楼盘的行情与开发商背景。丁丁咦了一声:都递了辞职信了!笑生骂了句笨:那个地段的写字楼是最多的,机会当然也更多,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我们都能在离家不远的公司里上班。丁丁叹口气:你不知道那里的房价高得吓人吗?笑生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郊区房价低,可什么都不方便,生活成本高啊。要不我们先买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安顿下来,等以后赚了钱再换套大点的?丁丁幽幽地说:那里的一室一厅,就算四十平米,也要二十几万啊。笑生语气坚定了些:毕竟是新房,又在市中心,工作生活都方便,要是有五十年按揭就好了。丁丁可着劲点头:那确实,如果让你挑个期限,你肯定要一万年!
笑生便哼着“爱你一万年”,重新往厨房去。
因为医生交代丁丁需要在家静养,笑生不得不挤出时间,实地勘察了七八个新楼盘,断断续续,拿了一堆资料回来与丁丁商量。两人最后敲定紫荆公寓。笑生第二天便去售楼部交了两万元诚意金,办了一张VIP卡。开盘要到一个月之后,均价在每平米五千元左右,到时,诚意金可直抵购房金,凭VIP卡还能多优惠五千元。笑生一见自己的卡号是六十六,心中不由窃喜,看来这次买房可以六六大顺了。
接下来是筹钱的事了。丁丁趁笑生不在家,打电话回去,拐弯抹角提到了想买房的事。丁丁哪好意思向父母借钱。她父母都在县城上班,每月工资各有千把块。丁丁妈妈有糖尿病,吃药啊,住院啊,没个歇停。两人便没什么积蓄。丁丁是他们唯一的宝贝疙瘩,老两口一听说女儿就要买房子,赶紧翻箱倒柜,将家里几张银行卡全凑起来,账上余额总共不过两万多一点。丁丁在电话里听得泪眼婆娑,说她只是想让爸妈高兴高兴,她买房子是按揭,首付只要几万元。丁丁甚至还故意咯咯地笑出声来。丁丁说:你们也太小瞧你们的宝贝女儿和宝贝女婿了!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啦!她爸不由发了脾气:你就别装了,我还不晓得你!你俩就那么点工资,城市大开销也大,你从小就不晓得攒钱,哪来那么多钱买房子?快点告诉我卡号,我马上就去银行给你汇两万元过来。
笑生是农民的儿子。父母种田喂猪,手头没几个活络钱。答应给笑生的两万块,是他们省吃俭用多年的养老钱。笑生的姐姐,中专毕业后分在县城一个小工厂,去年下了岗,当时笑生打电话安慰她,姐姐还乐呵呵地说:白捡了这笔钱,你以后要是结婚啊买房什么的,姐姐给你提供无息贷款……笑生早就背着丁丁,向家里人透露过想买房的事了。笑生不是个狠心肠的人,他更不想当啃老一族。可现实就是现实,他想争口气都不行。他一个电话回去,父亲第二天就去镇里给他汇来两万块。父亲告诉笑生,姐姐那里就别做打算了,为这两万块钱,你姐夫、姐姐昨晚打起来了,你姐夫早就偷偷拿那钱去炒股了,你姐姐要他卖了股票,你姐夫不肯,说股市这么火,他才没那么蠢。你姐就跟他急……唉,你姐现在到处打点零工,赚不到什么钱,在你姐夫面前说不起话,造孽(方言:可怜的意思)啊!
笑生和丁丁一合计,具体的房价还不知道,就算按现在的行情,首付最少也得准备八万元,何况如今这房价就像暴雨之后的浏阳河,分分秒秒都在上涨。二三得六,现在手头有了六万,最少还得再凑两万元。去哪借呢?两人用排除法,将为数不多的能有余钱可借的同学、朋友筛了一遍,列出几名重点对象,第一位便是自诩股神的朱俊。丁丁要笑生第一个别向朱俊借,以免出师不利影响心情。笑生说那倒未必。一个电话打过去,朱俊心情挺好,说这一周又赚了十来万,哪天将同学们喊拢来,喝酒泡吧去。笑生把口水吞了又吞,听朱俊说了一大通废话后,自己又说了一大通废话。丁丁在一旁使着劲掐笑生大腿。笑生忍不住惨叫一声。朱俊问他是不是改行杀猪了。笑生说,杀你还差不多,刚才是被长脚蚊子叮了一大口。丁丁便在笑生腮帮子拧了一下,笑生这下不敢乱叫唤了。朱俊在那头咕咕地笑,像一只春心萌动的鸽子。在七弯八拐之后笑生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买房上。朱俊又是一大通废话,说如今的房市和股市都犯了脑膜炎,烧得没法治了,买房和炒股一样,都得趁早,越早越好。笑生这才提及自己想买房,还差两万首付款,问朱俊可有流动资金救救场。没想到朱俊挺爽快,就两万块,小意思啦,等你要交钱时你提前一天打个电话给我,我随便卖点股票就OK啦。
当晚,笑生和丁丁心情极好,两人和风细雨地来了次负距离亲密接触。笑生开始还说,犁不得犁不得,怕崽崽有意见。丁丁也提心吊胆地,不敢放纵自己。可越不能犁,那牛越讨嫌,探头探脑地,摁都摁不回。而田,也已是春意盎然欲罢不能了。笑生一直为自己的这个绝世比喻而自豪。犁田,多形象多生动啊。丁丁笑骂了几回流氓后,也默认了这种说法。笑生说,要不,我轻轻地,很轻很轻地,侧着犁一盘?
8
紫荆公寓明天开盘。
两天前,笑生已给朱俊打过电话。朱俊当时有点不耐烦:不是还有两天嘛,不是说好了提前一天给你的嘛。笑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这天,笑生从上午八点开始打朱俊电话,关机,关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还是关机。笑生打遍同学电话,没人知道朱俊躲哪里去了。丁丁心里也急,见笑生嘴角燎起了几个火泡,只得反过来安慰笑生:算了,明天再打吧,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丁丁心里一急,就觉得肚子有点隐隐作痛,怕笑生担心,忍着没吭声。
第二天早晨六点,笑生就醒了。他下意识地拿起枕畔的手机。昨天打得太多,都打成条件反射了。手机通了。第一遍没接,第二遍没接,第三遍还是没接。笑生火了,他恶狠狠地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朱俊接了。笑生劈头一句:算你狠,怎么不关手机了?朱俊在那头打个呵欠,昨天手机没电了,刚才没听见。笑生做了次深呼吸,竭力使语气温和些:老同学,我等着救火你知道不?我昨天找你找得想哭。朱俊连打了两个呵欠:昨天一天我就亏了七八万,该哭的是我不是你。不就是开个盘吗?离首付期限应该还有一个星期啊,你别催我,等过两天我的股票涨上来了,我就卖掉一些给你救急,我就不信这一周会一路跌下去。笑生咬牙说道:那,要是你的股票一直没涨呢?朱俊连连呸了好几声:乌鸦嘴,你还想不想我借钱给你?!就算你有那么背,我也不会那么背。我昨天还在网上算了命,我的好运才刚刚开始……
丁丁原想和笑生一起去选房,可肚子不争气,不仅比昨晚疼得更厉害了,底裤上竟然还卧了一块血斑。她实在不敢瞒下去了。笑生一听,吓了一大跳,责怪丁丁为何不早说,丁丁眼泪汪汪地捂着小肚子说不出话来。笑生哪里还顾得上去选房,孰轻孰重,他比丁丁分得清。
一路上,两人都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段时间丁丁为房子操了不少心,也许是动了胎气罢,笑生这样安慰丁丁,也安慰自己。
做腹部B超时,医生看了老半天,硬是没发现丁丁怀孕的蛛丝马迹,可尿检分明呈阳性啊。再化验血,HCG比常人高出许多。妇产科王教授是位四十几岁的女人,轻言细语地,很是和蔼。她一边刷刷地在病历上写着,一边回答笑生的提问。必须马上住院,王教授说,要做腹腔镜手术才能确定是不是宫外孕。如果是宫外孕,就没什么大事。笑生只觉手脚阵阵发冷,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如果不是宫外孕呢?王教授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如果不是宫外孕,而HCG又这么高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是绒癌。
笑生和丁丁都不相信,流产怎么会引起癌症呢?流产的人那么多,丁丁也不是第一次流产,可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绒癌。王教授解释了半天,又安慰笑生和丁丁先别着急,也可能是宫外孕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是绒癌,化疗的预后也是很不错的,大部分可以痊愈。赶紧去办住院手续,看看妇科还有没有床位,如果没有,就暂时先住加床,这病不能再拖了。
住院手续倒是办得很顺利,刚好有位子宫全切的病人才出了院,床位腾出来没几分钟,就被丁丁住上了,病房里还住着两个病人,她们笑着对笑生和丁丁说,你俩运气不错,我们都是住了好几天加床才进来的。笑生连连点头,对着丁丁说:那确实,按这种运气,咱俩都不用担心,肯定会没事的。丁丁却转身进了卫生间,把眼泪重新逼回眼窝后,她才挂着笑走出来,很轻松地说:这里面条件还不错。
做完各种检查,除了HCG,其他都正常。晚上,笑生和丁丁挤在一张床上睡,丁丁说她肚子也不疼了,下面血也不流了。丁丁说:病被吓跑了。笑生飞快地瞄了瞄另两个病床,没人看着他们,笑生便飞快地在丁丁腮上亲了一下:你这么厉害,我都怕了你,何况区区一个小病。乖,早点睡,明天还要做手术,做完手术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家了。丁丁说:要你下午去选房你不去。笑生说,有钱还怕买不到房,放心吧,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满大街淘房去。丁丁说,如果我得的真是绝症,我也不要做什么化疗,反正是一死,何必多受那些折磨?我可不想你人财两空,省下钱来给你买房,我死也心甘。笑生将丁丁散乱的头发往她脑后轻轻拂了拂,再轻轻搂住丁丁:别说傻话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术前签字时,笑生手有些抖。护士再三表明这只是一道例行程序,腹腔镜手术并不可怕。可笑生控制不住。丁丁被推进手术室时,笑生在外面的走廊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间的通道仿佛也在塞车,笑生几乎等白了头,丁丁才被推出手术室。
丁丁不是宫外孕。
9
第一天化疗时,丁丁只是有点头晕,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旁边床位那姑娘,年龄病情与丁丁差不多,只比丁丁先化疗了三天,每次化疗都哇哇地呕个不停,打止吐针都没有用。笑生既为那个姑娘难受,暗地里又为丁丁庆幸。如果丁丁也像她那么反应大——笑生简直不敢想象。
丁丁开始不肯做化疗,她怕疼。丁丁说,现在又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就是绒癌,为什么还要搞化疗。笑生也担心化疗对丁丁身体损伤太大。医生便和小两口讲道理。是的,病人体内没发现癌细胞没找到病灶,所以我们无法做出病理确诊,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做不出病理诊断,就肯定病人不是绒癌。绒癌虽然只是临床诊断,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做化疗是唯一切实可行的救治方案。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做化疗,等到HCG升高到好几万再来检查,可那样就会贻误病情,万一是绒癌的话,病情就变得无法控制,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谁都不敢保证。医生这么一说,笑生回过头来劝丁丁。丁丁期期艾艾地说:那,头发不是会掉光?医生笑了:放心吧,现在的化疗不比以前,药物更好更先进,不会疼,也不会掉多少头发,就算掉,停止化疗后也会慢慢长出来,长出来的新头发,甚至有可能比原来的更黑。丁丁还想问问化疗要多少钱,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但第二天化疗时,丁丁开始呕吐,止吐针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丁丁不仅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其实还头昏得厉害,她忍着没告诉笑生。丁丁不是个坚强的人,但这回生病,丁丁不得不让自己坚强起来。丁丁以前一点都不怕死,可现在,她渴望活下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躺在病床上,丁丁才感觉到,病房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美妙。在那个无比美妙的世界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丁丁根本就放不下。丁丁终于懂得了,她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在丁丁看来,绝对是自私的人。对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病,丁丁不许笑生告诉家里,她害怕她妈经不起这个打击。笑生家里她也不许告诉。都在一个县里,原来还是一个村的,笑生家里知道了,丁丁家里马上就会知道。笑生说,干脆我先辞了职,等你病好了再重新找份工作。丁丁更加不肯,她每天都要将那张住院清单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丁丁听得到银子哗哗流掉的声音。丁丁不许笑生请假,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即使笑生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在掉片树叶都能砸个把博士的今天,区区一个本科生又算得了什么?丁丁说,除了那个该死的HCG,她一切正常,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确,腹腔镜手术后,丁丁恢复得很快。而事实上,每当丁丁要做化疗而笑生不在时,都是另两个病床的病人家属,轮流着照顾丁丁。
一个疗程还差两天,医生停止了丁丁的化疗。化疗期间,丁丁每天瘦一斤,白细胞也急剧减少了。丁丁原来是双眼皮,眼睛本就又圆又大。现在,她的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并且全凹进眼眶里去了,眼睛因此显得更大更深,还透着古井般的清冽与沉静。笑生说丁丁越来越骨感了。丁丁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看,眼睛抠进了那么多,肩胛骨耸成那样子了,还好意思笑别个。两人都没提头发的事,因为丁丁每天都照镜子,每天都检查枕头,头发真的没怎么掉,丁丁很是欣慰。
丁丁出院后,在家休养了十几天,再回医院进行第二个疗程的化疗。
化疗之前,丁丁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很是鼓舞人心,HCG已降低到正常水平,其他各项指标也一切正常。医生说,再巩固两个疗程,HCG一直稳定在正常水平,丁丁就可以停止化疗。但是否痊愈,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三年无复发,才算治愈。
这回化疗,丁丁几乎撑不下去了。她闻到油味就想吐。反应严重时,吃什么吐什么。笑生变着花样弄好吃的哄丁丁咽下肚去。丁丁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却还是逼着自己继续吃东西。不吃不行啊。丁丁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丁丁甚至连镜子都不敢照了。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的黄脸婆,对丁丁极不友好,丁丁很反感看到那个黄脸婆。丁丁甚至不敢梳头发。其实就算她不梳不碰,想要叛变出逃的头发,仍然一把接一把照逃不误。笑生每每看到枕上叛逃的头发,他都会以极快的速度一把攥进手心,然后趁丁丁不注意,再悄悄扔到病房外面的垃圾桶里。笑生看到丁丁吃了吐,吐了吃,有时呕得泪水直流时,他再怎么心如刀割,也只能强忍泪水,为丁丁擦嘴,为丁丁擦泪。然后,继续喂丁丁吃东西。丁丁还是不许笑生请假,也不许笑生告诉家里。笑生不在病房时,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家属,也总是很主动地照顾丁丁。
家里每每打电话来,问及房子的事,笑生和丁丁都要打起精神闪烁其词,说开发商捂盘惜售,开盘日期一拖再拖。笑生和丁丁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卷款潜逃的。笑生和丁丁当然不会卷款潜逃。按照最好的形势估计,二三得六的那六万元,能够让丁丁彻底恢复健康,已是老天垂怜了。
三个疗程下来,丁丁已是皮包骨,头发几乎全掉光了。笑生为丁丁买了顶漂亮的红帽子,还非得讲个小红帽的故事给丁丁听。笑生说,丁丁就算把牙齿都掉光,也比小红帽可爱十倍。丁丁扁扁嘴说:整个一小老太了,还可爱呢我。笑生说:所以说你不会审美,你不知道,你戴上这顶帽子,要多美有多美。丁丁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你。
快过年时,笑生和丁丁给家里打电话,说是单位要加班到大年三十,火车票太难买,他们决定不回老家过年了,让家里不要担心,他们一切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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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初夏。某晚。浏阳河大堤。笑生与丁丁手拉手在散步。丁丁的头发已长到两三寸长,她扔掉了那个红色的帽子。他们现在常常来这里散步。他们亲眼看到浏阳河畔如雨后的竹林,座座高楼比着劲儿往上长。他们常常大惊小怪地,突然指着某个楼盘说:快看快看,架子又拆下来了两三层!笑生偶尔也会豪情满怀地指着某座新楼,对丁丁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那里面的野猪!丁丁便笑。丁丁说:当然,那是迟早的事。到时,我要在窗台上挂二十串彩灯,就像星星似的,站在这里一眼就能看清,一眼就能看清哪扇窗子是咱们的家。
这晚的天气不是很好。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们也不知跑哪里撒野去了。整个天空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要下雨了,笑生说,我们回家吧。丁丁不肯,丁丁说,我还想走走。下雨就下雨,有什么好怕的。雨再大,我们也能回家。
哇!笑生和丁丁突然齐齐尖叫起来。
河对面,又一座新楼前,有烟花在空中尽情绽放。姹紫嫣红,此起彼伏。每一朵烟花,都那么光彩夺目美轮美奂。笑生看得久了,脖子有点酸,稍一低头,却见浏阳河里也开满了烟花。因为水的晕染,便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不就是封个顶嘛。丁丁可能也看得累了,低了头嘀咕道,犯得着这么烧钱?害人家眼都看花了。哎呀,真的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哦,下雨了!笑生吸吸鼻子。笑生在心里笑话自己,还以为是泪水,原来是下雨了!幸亏是毛毛雨,很小很小,小得就像雾。他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双手撑开呈伞状,然后将丁丁环在一侧臂弯,丁丁似乎格外温顺,她伸出一只手,从后面绕过去,搂住笑生的腰。
笑生和丁丁就这样依偎着,走得不快也不慢。小雨飘啊飘。烟花还在盛开。浏阳河水依然缓缓而流。在这个美丽的巨大的背景下面,笑生和丁丁朝着回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