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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吉祥如意

郭文斌

五月是被香醒来的。娘一把揭过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锅盖,一股香气就向五月的鼻子里钻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甜醅子。娘的左手里是一个蓝花瓷碗,右手里是一把木锅铲。娘说,你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传递着这一喜讯。五月把舌头伸给娘,说,让我尝一下,看是真发还是假发。娘说,还没供呢,端午吃东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忽地一下子从被筒里翻出来。

到院里,天还没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门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后悔自己起得迟了。出大门一看,家家的大门上都插上了柳枝,让人觉得整个巷子是活的。五月和六月检阅部队似的跑到巷道尽头,又飞快地跑回。长长的巷道里,散发着柳枝的清香味,还散发着一种让他们说不清的东西。雾很大,站在巷子的这头,可以勉强看到那头。但正是这种效果,让五月和六月觉得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来回跑的时候,六月觉得有无数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过,嚓嚓响。等他们停下来,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错的柳枝间大摇大摆。再次跑到巷道的尽头时,六月问,姐你觉到啥了吗?五月说,觉到啥?六月说,说不明白,但我觉到了。五月说,你是说雾?六月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姐姐和他感觉到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五月说,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还是摇了摇头。突然,五月说,我知道了,你是说美?这次轮到六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姐姐说出了这么一个词,平时常挂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这个用场上时还是让他很意外,又十分的佩服。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呢?随之,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想到这个词是对的,因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觉到的东西。或者说,这美,只是他感觉到的东西中的一小点儿。

等他们从大门上回来,爹和娘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供桌。等他们洗完脸,娘已经把甜醅子和花馍馍端到桌子上了,还有新下来的梨、大枣,在蒙蒙夜色里,有一种神秘的味道,仿佛真有无数的神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享用这眼前的美味呢。

爹向天点了一炷香,往地上奠了米酒,无比庄严地说:

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吉祥那儿吉祥处处都吉祥……

接着说了些什么,五月和六月听不懂,也没有记住。爹念叨完,带领他们磕头。六月不知道这头是磕给谁的。想问爹,但看爹那虔诚的样子,又觉得现在打扰有些不妥。但六月觉得跪在地上磕头的这种感觉特别的美好。下过雨的地皮湿漉漉的,膝盖和额头挨到上面凉津津的,有种让人骨头过电的爽。

供完,娘一边往上房收供品,一边说,先垫点底,赶快上山采艾。说着给他们每人取了一碗底儿。然后拿过来花馍馍,先从中间的绿线上掰开,再从掰开的那半牙中间的红线上掰开,再从掰开的那牙上的黄线上掰开,给五月和六月每人一牙儿。他们拿在手上,却舍不得吃。这么好看的花馍馍,让人怎么忍心下口啊。可是娘说这是有讲究的,上山时必须吃一点供品,不能让胃空着。五月问为什么。娘说,讲究嘛,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来。六月说,我就是想知道嘛。娘说,这供品是神度过的,已成仙了,能抵挡歪门邪道呢。六月说真的?娘说当然是真的。六月说,那我们每天吃饭都供啊。娘说,好啊,你奶奶活着时每天吃饭就是要先供的。

甜醅子是莜麦酵的,不用吃,光闻着就能让人醉。花馍馍当然不同于平常的馍馍了,是娘用干面打成的,里面放了鸡蛋和清油,父亲用面杖压了一百次,娘用手团了一百次,又在盆里醒了一夜,才放到锅里慢火烙的。一年才能吃一次,嚼在口里面津津的,柔筋筋的,有些甜,又有些淡淡的咸。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咽到肚里去。

接着,娘给他们绑花绳,说这样蛇就绕着他们走了。六月问为什么。娘说蛇怕花绳。六月就觉得绑了花绳的胳膊腕上像是布下了百万雄兵,任你蛇多么厉害老子都不怕了。绑好花绳后,娘又给他们每人的口袋里插了一根柳枝。有点全面武装的味道,让六月心里生出一种使命感。

五月和六月在雾里走着。在端午的雾里走着。六月不停地把手腕上的花绳亮出来看。六月手腕上是一根三色花绳,在蒙蒙月色里,若隐若现,让人觉得那手腕不再是一个手腕。是什么呢,他又一时想不清楚。六月想请教姐姐五月。可当他看见姐姐时,就把要问的问题给忘了。因为姐姐在把弄手里的香包。六月一下子就崩溃了。他把香包给忘在枕头下面了。六月看着姐姐五月手里的香包,眼里直放光。六月的手就出去了。五月发现手里的香包不见了,一看,在六月手上。六月看见姐姐的脸上起了烟,忙把香包举在鼻子上,狠命地闻。五月看见,香包上的香气成群结队地往六月的鼻孔里钻,心疼得要死。伸手去夺,不想就在她的手还没有变成一个“夺”时,六月把香包送到她手上。五月盯着六月的鼻孔,看见香气像蜜蜂一样在六月的鼻孔里嗡嗡嗡地飞。五月把香包举在鼻子前面闻,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香。再看六月,六月的鼻孔一张一张,蜂阵只剩下一个尾巴在外面了。五月想骂一句什么话,但看着弟弟可怜的样子,又忍住了。就在这时,香包再次到了六月手里。六月一边往后跳,一边把香包举在鼻子前面使劲地闻,鼻孔一下一下张得更大了,窑洞一样。五月被激怒了,一跃到了六月的面前,不想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到六月的手时,香包又回到她手里。

嗨嗨,五月被六月惹笑了。这时的六月整个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鼻子,贪在那里,一张一合。五月的心里又生起怜悯来,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要不就让他再闻闻吧。就把香包伸给弟弟。不想弟弟却摇头。五月说,生姐姐气了?六月说,没有,香气已经到我肚子里了。五月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你怎么知道到了肚子里?六月说,我能看见。五月说,到了肚子里多浪费。六月想想,也是,一个装屎的地方,怎么能够让香委屈在那儿呢。要不呵出来?五月说,呵出来也浪费了。

我可以呵到你鼻子里啊。六月为自己的这一发明兴奋不已。五月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就把嘴大张了,蹲在六月的面前。六月就肚皮用力,把香气一下一下往姐姐鼻孔里挤。

但六月却突然停了下来。六月看见,姐姐闭着眼睛往肚里咽气的样子迷人极了。那香气就变成一个舌头,在五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妈哟,蛇。姐姐跳起来。六月向四周看了看,说,没有啊。姐姐说,刚才明明有个蛇信子在我头上舔了一下。六月说,大概是蛇仙。五月说,你看见是蛇仙?六月点了点头。五月问,蛇仙长什么样儿?六月说,就像香包。五月看了看手里的香包,说,难怪你这么喜欢它,原来它成仙了。

做香包讲究用香料。五月和六月专门到集上去买香料。五月说她要选最香最香的那种。要把六月的鼻子香炸。六月说把我的鼻子香炸有啥用,我又不是你女婿。五月说,反正香炸再说。二人乐颠颠地向集上走去。

集上的香料可多了。五月到一个摊上拿起一种闻闻,到一个摊上拿起一种闻闻,从东头闻到西头,又从西头闻到东头。把整个街都闻遍了,还是确定不下来到底哪一个最香,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六月说,就随便买上些行了。五月犯愁了。这时,过来了一个比五月大的女子选香料,五月的眼睛就跟在她的手上。五月问六月,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是新媳妇?六月看了看,屁股圆圆的,辫子长长的,像。五月说,那她买的,肯定是最香的。五月就按刚才那个新媳妇买的买了。

山上有了人声,却看不见人。五月和六月被罩在雾里,就像还没有出生。六月觉得今天的雾是香的。不知为何,六月想起了娘。你说娘现在干啥着呢?六月问。五月想了想说,大概做甜糕呢。六月说,我咋看见娘在睡觉呢。五月说你还日能,还千里眼不成,怎么就看见娘在睡觉呢。六月说,真的,我就看见娘在睡觉呢。五月说,那你说爹在干啥呢?六月说,爹也在睡觉呢。五月说,我们走时他们明明起来了,怎么又睡觉呢。六月说,爹像是正在给娘呵香气呢。五月说,难道爹也把娘的香包给叼去了?六月说,大概是吧。

突然,六月说,那是我的香包。说着往回跑。五月一跃,像老鹰抓鸡似的把六月抓在手里,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六月说,我拿了香包就回来。五月看了看六月,解下脖子上的香包给六月,说,我把我的给你。六月犹豫着,没有动手。五月就亲自给六月戴上。六月看见,胸前没有了香包的五月一下子黯淡下来,就像是一个被人摘掉了花的花秆儿,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但他又没有力量把它还给五月。六月想,人怎么就这么喜欢香呢?是鼻子喜欢还是人喜欢呢?

然后他们去挑花绳儿。街上到处都是花绳儿,这儿一绺那儿一绺的,让人觉得这街是谁的一个大手腕。六月和五月每人手里攥着两角钱,蜜蜂一样在这儿嗅嗅,在那儿闻闻,还是舍不得花。直到集快散了,他们才不得不把那两角钱花出去。他们的手里各拿着五根花绳儿。那个美啊,简直能把人美死。

路上,六月问五月,你说谁的新媳妇最漂亮?五月说,你的啊。六月说,好好说啊。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要说,肯定是街的新媳妇最漂亮啊。五月一惊,看着六月,问,为什么?六月说,他的一个大胳膊上就戴了那么多的花绳儿,腔子上戴了那么多的香包,身上有那么多的香料,你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五月把眼睛睁得像铜锣一样,贴向六月的脸,笑了一下,说,怪死了怪死了,你怎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街怎么能娶新媳妇,要是街娶了新媳妇,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配呢?六月说,你就配啊,我知道你想配呢。五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六月说,那我就是街的大舅舅了。五月说,那我们就有用不完的花绳和香包了。

雾仍然像影子一样随着他们。六月的目光使劲用力,把雾往开顶。雾的罩子就像气球一样被撑开。在罩子的边儿上,六月看见了星星点点的人。六月给姐说,你看,他们早已经上山了。五月说,这些扫店猴,还扇得早得很。说着,二人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

到了一个地埂下,六月说,这不是艾吗?五月上前一看,果然是艾。一株株艾上沾着露水豆儿,如同一个个悄悄睁着的眼睛。五月看了看山头,说,他们怎么就没有看见?六月说,他们是没有往脚下看。五月说,他们为什么就不往脚下看?六月说,他们没有想起往脚下看。五月觉得六月说得对,欣赏地看着六月说,你就怎么想起往脚下看?六月说,我本来也想着山顶呢,我也不知道咋就往脚下看了一下。五月说,山上那些人多冤枉。六月说,但我还是想上山。五月说为啥,这里不是有艾嘛。六月说,我想看大家采艾,我也想和大家一起采。五月说,那姐采你看不就行了?六月说,你一个人采,有啥看头。五月说,可是你想想,万一路上碰上一个蛇呢?六月说,我们不是绑了花绳儿吗?我们不是吃过供了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那就到山顶吧。五月想,其实她也想到山顶呢。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到山顶上去呢?脚下明明是有艾的,却非要上到山顶去。

五月缝香包时,六月就欺负她。噢噢,给她女婿缝香包着呢。噢噢,给她女婿缝香包着呢。五月追着打六月。六月一边跑一边说,养个母鸡能下蛋,找个干部能上县。但五月总是追不上六月。这连她自己都奇怪。平时,她可是几步就一把把六月压到地上了。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只是喜欢那个追。说穿了,是喜欢六月一边跑一边这么喊。羞死了。羞死了。六月跑一跑,停下来,把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拍。跑一跑,停下来,把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拍。五月就真羞了。就装作生气的样子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任六月怎么敲也不开。六月就在外面给她一遍又一遍地下话,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再欺负她。五月就好开心。她喜欢六月这样哄她。之前,每当六月欺负她,她总是像猫扑老鼠一样抓住六月,拧他耳朵,听他告饶。但现在她不喜欢那样了。她觉得这样躲在门后听六月下话,感觉真是美极了。

上到半山腰,六月就跟不上了。六月说,姐慢点行吗,我走不动了。五月回头一看,笑笑。这时,五月发现雾的罩子破了一条口子,从口子里看去,村子像个香包一样躺在那里。五月的舌头上就泛起一种味道,那是娘捂在盆里的甜醅子。五月想回家了。但艾还没有采上呢。这是一年的吉祥如意呢。五月就叫六月快走,不想六月索性蹲下了。

哎哟!蛇。五月突然叫了一声,同时跑起来。六月在后面拼命追。不一会儿就超过姐姐,跑在前面,并且一再回头催姐快跑啊。跑了一会儿,五月的腿就不听话了。就索性一屁股坐在路上,出着粗气大笑。六月回头,看见姐坐在那里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真看见蛇了?五月说真看见了。六月说,蛇是啥样的?五月说,就像个你。六月说,才像你呢,你就是一个美女蛇。五月说,你不是说一点都走不动了吗,怎么跑起来还比姐快。六月就看见他的心被姐的话划开了一条缝儿。是啊,当时明明走不动了嘛,怎么姐一声蛇,自己反而就跑到姐前面去了呢?而且并不觉得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哎哟!你看蛇。五月却坐在那里不动。六月装作真的样子跑了几步。回头看姐,姐还是坐在那里不动。五月说,娘说了,蛇是灵物,只要你不要伤它,它是不会咬人的。娘说,真正的毒蛇在人的心里。六月说,娘胡说呢,人的心里怎么能有毒蛇呢。五月说,娘还说,人的心里有无数的毒蛇呢,他们一个个都懂障眼法,连自己都发现不了呢。六月就信了,就在心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最后,他发现问题不是有没有蛇,而是他压根就不知道心在哪里。问五月,五月也说不上来。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问题。

娘说香包要缝成心型,心肩上吊三色穗子,心尖上吊五色穗子。一般情况下,每年的香包都是没有过门的新媳妇做好了让人送给婆家的。六月家没有没过门的新媳妇,就只能是娘和姐姐自己做了。这让五月六月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五月比六月看得远,五月说,其实没关系,娘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咱们家的新媳妇嘛。六月一下子对五月佩服得了不得。六月说,是啊,可是她是谁的新媳妇呢?五月都笑死了。五月说,你说是谁的?六月想了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五月说,爹啊,你这个笨蛋,明明是爹的新媳妇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六月恍然大悟。经五月这么一说,六月突然觉得娘和爹之间一下子有意思起来。还有五月,今年已经试手做了两个香包了。娘说,早学早惹媒,不学没人来。五月就红着脸打娘。娘说,男靠一个好,女靠一个巧,巧是练出来的。五月就练。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里东拼拼西凑凑。

但六月很快就忘了这个问题。因为五月真的看见了蛇。六月从五月的脸色上看到,这次姐不是骗他。五月既迅速又从容地移到六月身边,把六月抱在怀里,使劲抓着六月的手。然后用嘴指给六月看身边的草丛。六月就看见了一个圆。姐弟二人用手商量着如何办。六月说,我们的手腕上不是绑了花绳儿了吗,我们不是吃过供过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娘不是说只要你不伤它,它就不会伤你吗?六月说,娘不是说真正的蛇在人的心里吗?难道草丛就是人的心?或者说人的心就是草丛?五月说,人心里的那是毒蛇,说不定眼前的这条不是毒蛇呢。这样说着时,六月的身子激灵了一下,接着,他的小肚那儿就热起来。五月瞥了一眼六月,六月的脸上全是蛇。

就在这时,那圆开始转了,很慢,又很快。当他们终于断定,它是越转越远时,五月和六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味,一种要比香包上的那种香味还要香一百倍的香味。直到那圆转到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五月和六月的目光相碰,然后变成了水,在两个地方流淌,一处是手心,一处是六月的裤管。

娘教五月如何用针,如何戴顶针。五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用顶针往布里顶针的快乐,把针穿过布的快乐,把两片布连成一片的快乐。五月缝时,六月趴在炕上看。真是奇怪,这么细的一个针,屁股上还有一个眼儿,能够穿过去线,那线在针的带领下,能够穿过去布,那布经线那么一绕一绕,就连了起来,最后成娘说的“心”。有意思,手就痒了,就向姐要针线。让我也试试嘛。娘说,男孩子不能拿针的。六月问为什么。娘笑着说,男孩子要拿大针呢。六月问啥叫大针。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六月复又躺在炕上,在心里描绘那个大针。有多大呢?五月戴的是娘的顶针,有些大,晃晃荡荡的,针就不防滑脱,顶到肉里去,血就流出来。五月疼得龇牙咧嘴。六月急着给她找布包。娘却没事一样。娘说,这一开始,就得流些血。六月就觉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再看娘手中的针,简直就像是她干儿子一样听话。它在娘手里就怎么那么服帖呢?

山顶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从未有过地感觉到“大家”的美好。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即使是那些平时他们憎恶得瞅都不愿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给姐说了自己的这一发现。五月说,你的心上怎么那么多眼眼子啊。六月悄悄说,我怎么现在就看着地生不憎恶呢。五月悄悄地说,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个新女婿,地生说。大家说,像极了。忙生说,还领着一个新媳妇呢,脖子里还挂着红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气,却没有发火。五月说,我们刚才看见蛇了。地生说,真的?六月自豪地说,当然是真的。地生说,别吹牛了,如果真看见,早尿裤裆了。六月的脸就红了。五月护短说,你才尿裤裆呢。如果是你,说不定都吓死了。地生说,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烧着吃。五月说,吹老牛。地生说,不信你找一个来试试啊。白云说,闭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说,蛇可灵呢,它能听见呢。我奶奶还说,蛇是不咬善门中的人的。地生问,啥叫善门中的人?白云说,就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人家,还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东西。白云接着说,我奶奶说,那时村子里发生蛇患,人们晚上想方设法关好门窗,蛇也常常钻到被窝里,有许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独李善人每晚开着门睡大觉,蛇却从来不去找他。六月说,真的?我奶奶说,千真万确。说着,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欢就送你吧。六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大方的一句话。白云惊讶地看着六月,就像是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六月接着说,喜欢就送给你。白云说,真的?五月咳嗽了几声。不想六月还是说,真的。说着拿下来给白云。白云迟疑着接过,有点担当不起的样子,又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样子。

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

地生和忙生拍着手喊。太阳就从六月和白云的脸上升起来了。

爹让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捣蛋地跳出来。五月说让她试试吧。爹说女孩子不能干这个活的。五月问为啥。爹说不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来了。不为啥又为啥不让人舂。爹拿过杵给六月示范。那香料一点儿也不捣蛋了。六月再试,它们还是跳出来。五月说,就那么点香料,都让六月糟蹋完了。爹一边往石窝子里捡跳到地上的香料,一边说,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得摸索,说不清的。六月听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就大了胆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窝子里乱开花。舂着舂着,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怪,当你小心翼翼地舂时,它反倒要跳,可当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时,它反倒不跳了。这一发现让六月激动得头皮一阵阵过电,像是谁伸手一下子把他心里好多窗子都打开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脸的羡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你是永远不能干的。突然,六月发现这家里是分着两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是一派。你看,这娘教姐学针,却不让他学。这爹教他拿杵,却不让姐拿。莫非这杵,就是娘说的大针?

姐无望地看着他舂香料,终于觉得这事和自己无缘,就拿了花布开始缝包。随着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里渐渐地充满了香味儿。

雾渐渐散去。山上的人们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是一条条鱼浮出水面。六月东瞅瞅,西瞅瞅,心里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个猫一样卧在那里。一根根炊烟猫胡子一样伸向天空。娘和爹还在睡觉吗?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这些快要把人心撑破了的美。

不觉间,太阳从东山顶探出头来,就像一个香包儿。山也过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时,大家就像听到太阳的号令似的一齐伏在地上割艾了。六月问姐姐为什么不等到太阳晒会儿把艾上的露水晒干了再采。姐姐说,这艾就要趁太阳刚出来的一会儿采,这样采到的艾既有太阳蛋蛋,又有露水蛋蛋。这太阳蛋蛋是天的儿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儿,他们两人全时,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么把太阳和露水说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时用来叫他们的。姐姐这样一说,六月就蹲下来,拿出篮子里的刃子准备采艾。但是六月却下不了手。一颗颗玛瑙一样的露珠蛋儿被阳光一照,让人觉得它不再是露珠,而是一个个太阳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用蛋蛋来称呼太阳和露珠儿。这样,一刃子下去,就会有好几个太阳蛋蛋死掉。五月说你发什么愣,还不趁着露珠蛋蛋刚醒来赶快采。六月说,我下不了手。五月问为什么。六月说,我觉得这露珠儿太可怜了。五月就扑哧一声笑了,我还以为是你觉得艾可怜呢,真是个二愣。这露珠儿有什么可怜的。你不采,太阳一出来,它们也得死。它们就是这么个命。但是它们又没有死,明天早上,它们又会活来。六月想想也是,接着心里升起对姐姐的崇拜来。他没有想到姐会说出这么大的道理来。但六月还是下不了手。姐姐又笑了,说,如果你觉得他们可怜,你可以先把它们摇掉啊,让它躺到地里慢慢睡去,你再动手啊。六月觉得这个主意好,就动手摇。不想又把六月的心摇凉了。这一摇,让六月看见了一个个美的死去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这美的不牢靠。而让这些美死去的,却是他的一只手。六月看了看他的手,突然觉得它不单单是一只手,它的里面还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又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又不甘心,这分明是我自己的手,怎么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呢?六月第一次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

六月开始采艾。采着采着,就把露珠儿的问题给忘了,把手的问题也忘了。六月很快沉浸到另外一种美好中去。那就是采。刃子贴地割过去,艾乖爽地扑倒在他的手里,像是早就等着他似的。六月想起爹说,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就觉得有无数的吉祥如意扑到他怀里,潮水一样。

一山的人都在采吉祥如意。多美啊。

娘教五月如何往香包里放香料:把香料均匀地撒在新棉花上,然后把棉花装进香包里,然后封口。娘说,这样香包就既是鼓的,又是香的。六月问娘,为啥要鼓。娘笑笑说,就你问题多。你说为啥要鼓?六月说,叫我姐说。五月说,又不是我问的问题。六月说,鼓了我姐夫喜欢。五月就打六月。娘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六月说,我看地生对我姐有意思呢。娘说,是吗,让地生做你姐夫你愿意吗?六月说,不愿意,他又不是干部。娘说,那你长大了好好读书,给咱们考个干部。六月说,那当然。等我考上干部后,就让我姐嫁给我。五月一下子用被子蒙了头。娘哈哈哈地大笑。六月说,就是嘛,我爹常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姐为啥要嫁给别人家?娘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

等地娘娘把他的女儿全部从艾上收去时,大家开始收刃。六月站起来,看见姐姐的花袄子被露水打得像个水帘。姐姐把他采的艾拿过去,用草绳束了,给他。然后用草擦刃子上的泥。太阳照在擦净的刃面上,扑闪扑闪的。姐姐翻了一下刃面,那扑闪就到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六月觉得这时的姐姐就像一株艾。那么,姐姐该是谁的女儿呢?姐姐分明是娘的女儿。但他就是觉得此时的姐姐不像是娘的女儿。如果她真是一株艾,那么她该由谁来采呢?六月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这一采,不就等于死了吗?可是,大家分明认为死是一件吉祥的事呢,要不怎么会有一山头的人采艾呢?六月又不懂了。

路上,六月看到别人采的艾要比他们姐弟采的多得多,就觉得他们家小孩太少了。六月突然想到,爹和娘怎么不上山采艾呢。问姐姐。姐姐说,因为爹和娘不是童男童女。六月问,什么叫童男童女?姐姐想了想说,大概就是铜做的吧?六月觉得不对,分明是肉,怎么说是铜做的。那爹和娘不是铜做的?六月问,不是铜做的为啥就不能采艾?五月说,不知道,爹这样说的,你看,这上山采艾的,都是童男童女。六月的脑瓜转了一下。不对,这童男童女,是没有当过新娘和新郎的人。五月被六月的话惊了一下,回头看路后边的人,发现真是这么回事。看弟弟,弟弟的神情是一个等待。五月用一个揽的动作表达了她的夸奖。六月就感到了一种童男童女的自豪和美好,也感到了一种不是童男童女的遗憾和多余。

现在,六月和五月的怀里每人抱着一抱艾,抱着整整一年的吉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端午里。他们的脚步把我的怀念踩疼,也把我心中的吉祥如意踩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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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朵凋零地格桑花,一段凄美地情之路。当亲情,爱情,友情被命运所无情地捉弄时,达娃和梅朵,还有我们能做地只有双手合十”嗡玛尼呗麦弘”
  • 一手撕天

    一手撕天

    道、魔、佛、妖四条大道直通仙。魔乃何物?嗜血屠杀,人命为草便为魔?错!真魔乃随心所欲,畅快而活,遨游于险恶世界,追寻至强仙路。仙为何物?仙乃大道之终,万物之极,可得长生!仙路何为飘渺?仙路何为残酷?望仙可未成得仙;争仙可未成遇仙。九天之上,幽冥之下,无所不在,却无从得知。敢问仙路何在?长生之法何觅?英雄骨骷髅墙,红尘灭仙路寻。仙路无踪,吾便只手撕空,脚碎虚无,辟出长生之仙路!一个自幼被移植了魔君断臂的少年,追寻至强仙道之路……
  • 我们相约到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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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天昊很不想承认,自己确实被甩了。新的学校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你说什么?你眼神是不是有问题啊,居然说我的笑白痴。我的笑是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样的笑才是最美的,你懂吗?唉,跟你这种人说也白说,我想你这辈子都不会懂的,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怪物!再说了我想怎么笑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要是不想听,你可以把你的耳朵塞起来,你也可以走啊!我又没有求着你听我笑。”文雪对着许天昊啪啪啪喷了一大通。果然许天昊乖乖地用手指塞住耳朵,一言不发地走了。看到文雪在自己面前被气得呱呱叫心情大好!“喂,我还没说完呢?有本事你别走!”许天昊,你就是我的克星,早晚有一天我要被你气死。好吧!我承认为他这种人生气,是我的修养不够。
  • 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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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呵。白尚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真正的莲花。明明是个从污秽里长出的怪物,却用了最清纯,最温暖的模样欺骗世人。无论花香怎样芬芳,心终究是苦的;无论笑容怎样灿烂,灵魂终究是麻木的。莲花是,她白尚云也是。嗯......这是一个神经病纠结症患者和一个矿泉水一样的男孩子之间的故事,这是一个拯救与拯救,在寒夜中两个灵魂默默相依,互相守望的故事。本文zhiyu画风奇怪请自带避雷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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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天法老先生创作的长篇小说《海虹》,在杭州湾跨海大桥的海天一洲举行首发仪式。据悉,这部小说以杭州湾跨海大桥为背景,从主流视角,生动细腻地描述了当代工人的理想、信念和爱情的精神风貌,为完成这部50万字的巨作,戚天法老先生呕心沥血花费了5年时间。 戚天法坦言,《海虹》是一部为当代最可爱的人群而写的读本,戚天法曾著有长篇小说《四明传奇》、《梁祝正传》、《徐福东渡》等,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浙东地域特色和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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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尽的轮回,无限的危机.一个普通人一步步逐渐成长.站在世界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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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府时期,一代奇才狂魔炼造了无上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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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尊传说

    “我若能登天成就尊位,何愁与她尘世伴依到老?”“我想成为剑道强者,但并不是为了荣耀。”“纵使你昔日无敌,现在我也不惧你。”没有千言万语,只这三句话,便奠定了古辰在这个时代留下的一段不朽的传说。感谢腾讯文学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PS:此书过了签约后,日常两更,请大家多多收藏谢谢!除非紧急事,保证不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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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谎言游戏,我输了,你赢了,而你胜利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我……我不喜欢欺骗,不喜欢伤害,可我却做尽了一切我不喜欢的事…就算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但,你爱我,而我也刚好爱你,这不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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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穿越,却穿越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废物”。这口气她怎么能忍!看本神医如何虐死你们!“主人~你终于来了!”某个类似土豆的物体泪汪汪的看着她。“额……土豆,你想干啥!”“呜呜呜~我是神兽啊!”晕!正在她翘着二郎腿数钱的时候,妖孽来了!强大如他:“娘子~为夫来暖床啦!”“你走!我不认识你!”“娘子这是红杏出墙,不要为夫了吗?”某妖孽泪汪汪……她,再次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