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古代,无夫之女曰怨女;无妻之男曰旷夫。“怨旷”在这里对举,实际只写了怨女,即被幽禁在宫中的“无复进幸”的女子,而且是远在洛阳行宫的白宫女。诗题,敦煌写本、复宋刻《白氏讽谏》等作《上阳人》;现依影宋本、《元氏长庆集》。
上阳,唐宫名。上阳宫在东都洛阳皇城西南,洛水和谷水之间,唐高宗上元(674~675)年间敕修(《唐六典》卷七)。白发()人,指白宫女。题下小序曰:“愍怨旷也。”原注:“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785~804)中尚存焉。”诗中“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原自注“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吕向,字子回,开元十年(722)召入翰林,兼集贤院校理。据《旧唐书》、《新唐书》本传文意,吕向献赋似在开元之际,而不在天宝末年,同白居易原注稍有出入。另外,诗人有《请拣放后宫内人状》,故有的论者认为,白居易于元和二年(803)授翰林学士,元和三年授左拾遗,仍充翰林学士。拾遗即言官,一定是在上此奏状同时又赋此诗,以抒其怀。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新乐府序》很短,但非常重要。作为《新乐府》五十首的总序,白居易明确地提出了他的创作主张和目的。不是为诗歌而诗歌。是为了反映社会现实,以求达到自己改革的主张。他在《与元九书》中说:“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此时,白居易和元稹等共同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给予诗歌的发展以深刻的影响,这些讽谕诗既继承了从《诗经》开始的优秀古代文学遗产,又接受了历代民间文学的优良传统,这种传统影响对他的诗歌包括一些长篇诗歌,从内容、语言乃至艺术手法都有影响,不只在情调上同民歌接近,而且带有民歌的风味,形成其讽谕诗、“新乐府”诗的一个显著的艺术特色,使之成为其诗歌的主流和精华部分,白诗这种题材和风格、内容和形式的密切结合、和谐统一及其独创精神、思想内容,流传很广、影响深远,无论在当时,还是之后,为诸多人所崇尚、所效仿,并誉之曰“元和体”,成为“一代之文学”。所谓“元和体”,又成了通俗歌行的代名词。这些具有完美艺术形式和高度艺术成就的诗歌,在古今中外普遍流传,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灵,正是元稹所说“以讽谕之诗长于激”也。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上述“天宝五载”即746年。历代纪年唯有唐明皇天宝三年正月“改年曰载”,即天宝三载(744)至十五载(756年亦即唐肃宗至德元年),至德二载(757)至至德三载(758年亦即唐乾元元年),不称“年”而曰“载”。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馀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悉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歌。
“惜昔吞悲别亲族”八句,追忆往事。一个“脸似芙蓉胸似玉”的青春少女,忍着悲痛离别亲族,被强迫“扶入车中”,抱着“入内便承恩”即受到皇帝恩宠的希望入宫。结果呢?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就被杨贵妃忌妒(“侧目”),悄悄发配(“潜配”)到上阳宫,如“守空房”(曹丕《燕歌行》)、“冷冷守空房”(傅玄《秋胡行》)的女子一样,“一生遂向空房宿”。写出了一个少年美女毕生独宿的孤单苦痛之情,揭示出之所以沦为上阳人的原委。“上阳人,红颜暗老白新。”白居易的《新乐府》二十首几乎全是用的先呼题目名,后述题名事这一相同笔法。而题名涉及人的更为明显。如《陵园妾》开篇“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上阳人”、“陵园妾”都是诗中主人公的自称,不同于《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开头作为题名的人,是作者亲见其人而听其言、观其行;而是并未亲见其人,只是依据所闻,构想其人其事。“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与《陵园妾》“命如叶薄将奈何,一奉陵园年月多”及以后两诗所述,也笔法相同。前四句自述生平简况。接着四句自述被初选入宫至今,也就是从16岁至今60岁,同时入宫的百馀美女如今死的只留下自己一人。只一个“残”字,悲苦之极!如“一肢虽废一身存”(《新丰折臂翁》)、“万人死尽一身存”(《江南遇天宝乐叟》),无非聊以自慰之辞。前八句,简明扼要地勾画出上阳宫的沉寂和老宫女的孤哀,概括一生。“小头鞋履窄衣裳”至终篇是诗人对上阳人的同情和咏叹。“小头”四句是诗人听上阳人自述后,所想象的上阳人的形貌和对此妆饰的感慨。由于长期幽居深宫,还是天宝末初选入宫时的“时世妆”:小头履,窄衣,青黛细长眉。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的确如此。《新唐书·五行志》和《安禄山事迹》均有“簪步摇钗”、“衿袖窄小”的记载,但天宝末年早已无此类妆束了,如《才调集》卷五元稹的《有所教》和白居易的《和梦得游春诗一百韵》都是“画短眉”、“时世宽装束”了。感慨之馀,不乏同情。“上阳人,苦最多”五句先向读者提出问题,又向君王提出了质问。正反映了诗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饱含着“讽谕”意味。
“宿空房,秋夜长”、“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诗人妙用“夜长苦天不明,日迟苦天不暮”两个具体场面和情境,极写被幽禁的凄怨孤独。一是秋夜的秋风、暗雨、残灯、空房,夜长无寐,壁影相吊,真有李清照“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秋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之感;一是春暮的日迟、独坐、愁厌、难暮,日长难熬,孤独无双,说是“梁燕双栖老休妒”、“春往秋来不计年”,实则“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幽居深宫,望月生叹,月有阴晴圆缺,人却永离无欢!在上阳宫四十多年,月缺月圆不就是“四五百回圆”么?“不计年”,实在是一日一月也没忘计。写尽了从月出望到月落,数十年如一日长夜难眠的苦痛和煎熬。“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是上阳人自述自己不幸中之万幸。上阳宫百馀人差不多都死了,到今天宫中数我年纪最老,而且皇帝还远远地赐给我一个“尚书”的名号。以上是上阳人的自述。“大家”在这里需要作一准确解释:“李国辅私奏曰: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外置。”(《旧唐书·宦官》)《太真外传》有“愿大家好住,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蔡邕《独断》则直接指出:“亲近侍从,称天子曰大家。”所以,“大家”系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