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公择舅
元丰三年(1080)秋,作者自汴京归江南,赴太和县任,途经舒州之三祖山山谷寺,有林泉之胜,流连忘返,自号山谷道人。诗作于此时。公择:李常,字公择,黄庭坚舅父。公择少时即读书庐山,聚书白石庵僧舍,颇著文名。
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
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
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黄粱半熟:唐人沈既济《枕中记》载:卢生在邯郸道上的客店中,借枕昼眠入梦,历尽人世富贵荣华。梦醒,见店主人所炊黄粱尚未熟。后因以“黄粱一梦”比喻世事的虚幻和欲望的破灭。白璧一双:《史记·虞卿列传》载:战国时,虞庆因进说赵孝成王,立谈片刻,即蒙赐黄金百镒(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白璧一双,拜为上卿,因称虞卿。这两句是说:昨日犹如黄粱美梦,荣华富贵的到来与失去均在立谈之间。
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惊鹿要须野草:嵇康《绝交书》曰:“禽鹿志在丰草。”这两句是说:我本如山林丛草中的鹿儿,丰草丛林是我的所在之地;我亦如那江上的鸣鸥,秋江汀洲是我的栖身之所。
首二句谓人生的种种追求、荣华,犹如黄粱美梦般易于破灭;荣华富贵,本是身外之物,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三、四句以惊鹿、鸣鸥自比,说自己的本性只是适于皈向自然,对尘世、官场有一种入骨的厌倦。山谷作此诗时年仅三十六岁,而味诗中语气,已是劫波历尽,凄怆无限。
次韵伯氏长芦寺下
元丰三年(1080)春,黄庭坚罢北京国子监教授,到汴京改官,授知吉州太和县。是年秋,他从汴京起程归江南,先回了洪州分宁自己的家乡,然后再赴任所。在此过程中他写了许多记游诗。这首诗为途经真州(今江苏仪征)时阻风,游长芦寺而作。伯氏,指山谷兄黄大临,字元明。长芦寺,在真州,据《传灯录》记载:“真州长芦崇福禅院祖印禅师,讳智福,江州人。四处住持,胜缘毕集。三十年间,众盈五百。”
风从落帆休,天与大江平。僧坊昼亦静,钟磬寒逾清。
淹留属暇日,植杖数连甍。颇与幽子逢,煮茗当酒倾。
携手霜木末,朱栏见潮生。樯移永正县,鸟度建康城。
薪者得树鸡,羹盂味南烹。香硋炊白玉,饱饭愧闲行。
丛祠思归乐,吟弄夕阳明。思归诚独乐,薇蕨渐春荣。
风从落帆休,天与大江平——休:停止。这两句是说:船上的帆落了下来,似乎风也因为帆落而停息;极目远望,水天相连。此两句写眼中看到的景象。
僧坊昼亦静,钟磬寒逾清——僧坊:即指长芦寺。逾:更加。这两句是说:长芦寺是个幽静的去处,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安静,寺中传来钟磬之声,在深秋的寒风中听起来更加清越。此两句写听到的声音。
淹留属暇日,植杖数连甍——淹留:停留。暇日:空闲之日。植杖:拄着手杖。连甍:相连的屋顶。甍,屋顶。这两句是说:我因风停留在此地,在空闲的时候细细游览,我曾拄着手杖登到高处,从高处细细数着那座座相连的寺院的屋顶。
颇与幽子逢,煮茗当酒倾——颇:经常。幽子:幽人。煮茗:煮茶。这两句是说:我也时常在路上遇到一些山中幽人,与他煮茶共饮,相与闲谈。
携手霜木末,朱栏见潮生——木末:树梢。杜甫《北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朱栏:红色的栏杆。这两句是说:我曾经登上高地,那秋日落霜的树梢都可以顺手牵到;凭栏远望,看那江潮上涨。
樯移永正县,鸟度建康城——樯:船上的桅杆。永正县:即宋代的真州。唐时为永正县的白沙镇。建康:即今江苏南京。这两句是说:我凭栏远望,看到了往来于永正县江面上的船只,远远看去,连飞越建康城的鸟儿也看得见。
薪者得树鸡,羹盂味南烹——薪者:樵夫。树鸡:即楮鸡,一种生于楮树上的菌类,其味似鸡肉。羹:汤羹。南烹:具有南方的风味。这两句是说:想那山中的樵夫把砍柴时采得的树鸡拿回家做成具有南方风味的羹汤。
香炊白玉,饱饭愧闲行——香:一种稻米,即粳米。同粳。白玉:白色的玉粒。愧:惭愧。这两句是说:想那樵夫一家,把白玉粒般的粳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一家人饱吃;但想到我白领朝廷俸禄,顿顿饱饭却在这里闲游,不禁油然而生惭愧之情。
丛祠思归乐,吟弄夕阳明——丛祠:草木丛生的土地祠。思归乐:一种状如斑鸠的小鸟,常出现在春末夏初之时,叫声像“不如归去”。唐元稹《思归乐》中写道:“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白居易《和〈思归乐〉》:“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东归乐,行人掩泣听。”这两句是说:突然从草木丛生的土地祠那边传来了思归乐的叫声,我放眼看去,思归乐在明亮的夕阳下婉转吟唱,那叫声是那样的悦耳。
思归诚独乐,薇蕨渐春荣——诚:诚然。薇蕨:一种野菜。这两句是说:我耳听着思归乐的叫声,想到我正在回乡的路上,不禁十分高兴;现在已是岁末了,等我回到家时,春天也快要来临,那时薇蕨都该长出,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这首诗写了作者因风阻留游览长芦寺。诗人运用移步换形的方法写了自己的所见与所遇,抒发了回归江南故乡的喜悦心情。
首四句先写长芦寺的外景,作者从所看与所听两方面写,看到“风从落帆休,天与大江平”,听到“钟磬寒逾清”,从而定明了季节,环境。随后八句作者写了自己游览的情景。他曾登上高处,闲数那座座相连的寺院屋顶,也曾时常在路上与山中幽人相遇,煮茗闲谈。他从高处凭栏远望,看到了往来于永正县江面上的船只,还有那天空中的飞鸟远远飞过了建康城。这八句表明了作者闲适的心情。“薪者”以下四句,是作者行于山中的联想,他想到那樵夫砍柴采得树鸡,一家人煮饭烧汤,为了生活而操劳,但自己白领着朝廷的俸禄在此闲游,不禁生出惭愧之情。此时思归乐的鸣声打断了作者的联想。最后四句便从思归乐的叫声中,想到自己正在回乡的路上,不禁万分高兴,真是“思归诚独乐”,等他回到家乡时,想来快到春天,那时薇蕨渐长,一片欣欣向荣,自己也可以采薇蕨充饥。
这首诗在艺术特点上,正有清代方东树所言:“山谷之妙,起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昭昧詹言》卷十)
宿旧彭泽怀陶令
此诗为元丰三年(1080)山谷赴吉州太和县任,途经彭泽县时所作追思陶渊明的作品。彭泽:县名,旧治在今江西湖口县东,隋以后治今彭泽县。山谷留宿之处当今彭泽县之旧治,故说“宿旧彭泽”。陶令:即陶渊明,他于东晋义熙元年八月为彭泽令,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十一月即弃官返回家乡。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潜鱼:此处用以比喻陶渊明的退隐之志。《庄子·庚桑楚》:“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渊明”句:说明陶渊明虽退隐但仍不能逃脱黑暗的现实。这两句是说:陶渊明就像那潜鱼一样,沉潜自晦,一心归隐,但无论你归隐与否,仍旧不能逃脱黑暗的现实。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沉冥:沉晦幽冥,此处即指隐居。这两句是说:陶渊明在此时归隐,但却无法忘记国事,他看似恬淡,其实心蕴豪情壮志。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司马:指晋室,其皇帝姓司马。寒如灰:喻晋室衰微。礼乐:借指政权。《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卯金刀:合为,即刘,此处指晋末朝政归刘裕把持。这两句是说:晋朝司马氏政权衰微,朝政已归刘氏所有。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岁晚:晚年。以字行:以其字“渊明”行世。更始:重新开始,此指晋宋易代。这两句是说:陶潜晚年以其字“渊明”行世,刘宋代晋以后,他取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凄其:凄怆悲凉。杜甫《晚登瀼上堂》:“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此即化用杜诗。诸葛:诸葛亮。肮脏:即高亢刚直。犹汉相:诸葛亮在乱世仍忠于汉朝,担任了蜀汉政权的丞相。这两句是说:陶渊明心怀凄怆,向往诸葛亮的功业,向往他在乱世仍旧忠于汉朝,担任蜀汉丞相。
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益州牧:指刘备。建安十九年刘备进据蜀中,刘璋降,“先主复领益州牧,诸葛亮为股肱”(见《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这两句是说:可惜当时没有像益州牧刘备那样的英雄才俊,能够指挥诸将,匡复晋室。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这两句是说:陶渊明一腔忠心,却无力回天,空馀岁月蹉跎,看那江上浪起浪伏。
空馀诗语工,落笔九天上——“落笔”句: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妾薄命》:“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此处用以赞美陶渊明的诗落笔不凡。这两句是说:陶渊明空馀写诗作文的本领,其落笔不凡,如自天外。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此友:指陶渊明。尚:通上,向上追溯,可与之为友,称尚友。这两句是说:千载而下并非无人可交,陶渊明可以相尚为友。
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属:正当,适逢。刚:坚决。制酒:戒酒。这两句是说:逢我已下决心戒酒不喝,因此在这里也无需以酒遥祭陶渊明。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斯文:这首诗。这两句是说:此首诗作或许可以用来招陶渊明之魂。
陶渊明向来是以隐逸名士的形象出现在广大读者眼前的,而山谷在此诗当中独具慧眼,看出了陶渊明对晋室的忠诚,他向往诸葛亮那样的抱负,“肮脏犹汉相”,处于乱世之中,仍忠于汉室,担任蜀汉的丞相。转而山谷以“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的句子,表明时无英雄,无法匡复晋室,陶渊明的一腔忠心只能付诸蹉跎的岁月,最终“空馀诗语工”,以诗名留传后世。紧接几句,山谷表示千载而下独陶渊明可以相尚为友,故而自己虽已经戒酒不饮,但却定要以文招渊明之魂,从而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意。
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
此诗作于元丰三年(1080),时山谷赴吉州太和任途中。右军:王羲之。因其官至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丘十四:不详,或说为华阳丘楫。
丘郎气如春景晴,风暄百果草木生。
眼如霜鹘齿玉冰,拥书环坐爱明窗。
松花泛砚摹真行,字身藏颖秀劲清,
问谁学之果兰亭。我昔颇复喜墨卿,
银钩虿尾烂箱,赠君铺案粘曲屏。
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
大字无过瘗鹤铭,官奴作草欺伯英。
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卿家小女名阿潜,眉目似翁有精神。
试留此书他日学,往往不减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