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庄是东北腹地一个很大的村镇,这天正是民国二十年大年初六,街上充斥着新年的气息,到处是三三两两游逛的村民。
韩守才边走边剔着牙,一抬头看见前面的理发铺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边走边用手划拉着头发茬子。韩守才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不由怒火万丈,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照着那白白净净的脸“啪嚓”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那年轻人眼冒金星,等他回过神,开口才叫了一声“舅舅”,韩守才抡圆了胳膊又是一下,还气咻咻咒骂着,连腮上的那颗黑毛大痣都在愤怒地颤抖。
他那外甥——叫金大鹏的年轻人没还手,也没还嘴,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谴责着他,他灰溜溜跑回了家,把这件事跟母亲韩玉环一说,韩玉环大惊失色:“大鹏,大正月里剃头!你咋敢惹这大祸?”
大鹏气鼓鼓地嘀咕了一句:“我就是看他没完没了地熊人,才安心这么做的!”
怕啥来啥,这头剃的,还真闯大祸了。
初七天还没亮,韩玉环家的大门被一连声拍得山响,还夹杂着女人的号哭咒骂,大鹏才打开大门,只见舅妈蝎虎子一头撞进来,扑通躺倒在地,打着滚地嚎啕:“你这坏种!咒死了你舅舅,我要告你偿命!”韩玉环吓得目瞪口呆,急忙把嫂子扶起来,听蝎虎子连哭带骂,原来昨晚韩守才回到家,就气得没吃晚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心口憋得慌,到了后半夜三点多,忽然嚷着上不来气,还没请医生来家,一口气上不来,竟然死了!
“他本来就有心口疼的病,这是让你们活活给气死的呀!不!是你们咒死的!”
听到这里,韩玉环娘俩傻了。围观的村民连连叹息着摇头:“这天大的忌讳你们也敢犯!天胆啊!”
原来在这里,古老相传一句俗语—正月里剃头,死舅舅。
这里的人们过年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剃头,当然那些没有舅舅的人除外。据说曾经有人不信邪正月里剃了头,结果那一年他舅舅真的出了事故死了,从此更没有人敢冒大不韪了。
这也就是韩守才一见外甥大年初六就进剃头铺子火冒三丈的由来,这不摆明了是诅咒舅舅早死吗!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咒死的也好,气死的也罢,总之,一个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韩玉环带着吓傻了的金大鹏,哭哭啼啼奔向了韩守才的家,一进门,只见床上直挺挺躺着韩守才,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上面明显有几处褐红的淤斑,一看临死前就经受了不少的痛苦。这个弟弟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祖上传下来的医馆也给他折腾没了,更没少给金家找麻烦,可就这么仓促地被儿子气死,韩玉环还是悲痛万分,哭得都昏了过去。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韩守才的尸身也被入殓在新买来的一口薄皮棺材里,蝎虎子和她娘家的亲戚拽着披麻戴孝的金大鹏,口口声声嚷着见官去,要一命抵一命。韩玉环急得磕头作揖的哀求,她守寡多年,就这么一个独生子,那是她的命根子啊!
亲友们都帮着韩玉环求情,反正人已经不在了,韩家出点钱得了。有人悄悄对蝎虎子说:“人也不是金大鹏杀死的,哪条法规定的,正月里剃头犯法哩?那些衙门吃完了原告吃被告,谁也便宜不着!”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蝎虎子总算点了头,由韩玉环拿出来200块大洋做安葬费,就了事。
200块大洋不是小数目,但韩玉环一是为了儿子,二是出于对弟弟的愧疚,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
金大鹏带着母亲回家,娘俩个张罗了一天,也才凑够了150块大洋,韩玉环就要卖了杂货铺子。金大鹏执意不肯:“妈,那是爹留给你养老的生计,不能卖!我去城里找我同学秦凯去。”
金大鹏来到了县城的“回春堂”医馆,找到了少东家秦凯,秦凯在警局做事,这几天正调查一个案子,那嫌犯的嘴很硬,怎么也撬不开,他正在烦心,一听金大鹏的这事,立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仔细地打听着当时的情形,问道:“你这舅舅,是不是你总说的游手好闲的那个?他不是略通医术吗?”金大鹏懊恼地说:“可不是吗,自我爹去世,他三天两头来我家借钱,可哪一次不是有去无回!年前还跑去闽南一趟,来我家要借100块大洋,说去海外做笔大买卖,他能有什么正事做?被我妈拒绝了,当时把我家铺子的门都踹烂了!”
秦凯若有所思地说:“我跟你一同去,多拿点钱过去,也好帮你料理料理。”金大鹏一听连连作揖。
金大鹏带着秦凯才到韩家大门口,看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正是县城里开肉铺的刘掌柜,是约好来舅舅家收肉钱的,想不到赶上丧事。金大鹏问:“我舅舅欠你多少钱?”刘掌柜说:“四块大洋。你舅舅可是我大主顾,这几个月我那些猪肉的边角下水都卖给他了,说是养狗呢!”金大鹏一边掏钱一边诧异,舅舅养狗?我怎么没见?
院子里搭了灵堂,秦凯牢牢盯着那口四面透风的薄皮棺材,低声问:“怎么你舅舅用这么破的棺材?”金大鹏苦着一张脸:“我哪知道?买棺材的钱一分不少给我舅妈了,棺材是她娘家人买回来的。”
两人来到蝎虎子的卧房,200块大洋交到蝎虎子手里,她的苦瓜脸上透出了一丝笑纹,随即又是一沉,干号起来。秦凯却盯着墙壁上一张世界地图若有所思,那张地图上用朱红色的笔重重地圈了一个地方,看位置是在南洋的一个小岛子。
到了晚上,秦凯主动提出要陪金大鹏守灵,两人聊着聊着,金大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声喊声惊醒:“抓贼啊!”金大鹏吓了一跳,听着是蝎虎子的声音,接着灵棚里人影一闪,秦凯进来了,他不理会院子里的忙乱,凑着灯光往那透亮的棺材里张望,满脸都是喜色。
等到他们进了蝎虎子的卧房,她急赤白脸的,看样子受了不小的惊吓,说才睡着就听见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有贼进来!再问,她就支支吾吾说,啥也没丢,看来贼是给吓跑了,没来得及下手。
众人散去,秦凯偷偷叮嘱金大鹏,找几个可靠的亲友守住仓房,如果有人进去,也要走一步跟一步,他连夜赶回城里一趟。
出殡的日子到了,秦凯一大早就赶了回来。
开眼光的时辰,棺材盖打开,亲友们一一上前做最后的祭拜。
最后一个轮到了秦凯上香,他的眼睛鹰一样盯住了棺材里的韩守才,忽然伸手出去在死尸的脸上摸了一摸,还探头进去嗅了嗅,蝎虎子脸色突变,喝问道:“这个先生!来的客人哪能这样不守规矩?”说时迟那时快,她娘家的几个侄子已经揪住了秦凯拖到了一边,粗暴地说:“不是至亲不能开眼光祭拜!钉钉下葬!”这钉钉就是仪式结束,棺材钉死,下一步就是安葬了,秦凯急得一声高叫:“不行!不能钉钉!”那几个人抡拳就揍,金大鹏急忙扑过去护住了他,急得连连摆手:“你可别惹祸,好容易下葬了我也省心了!”
秦凯一声冷笑:“我说不能钉就是不能钉!你们把个大活人钉棺材里干吗?要活活闷死他吗?”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蝎虎子脸色铁青,叫嚷着:“你们听这疯子胡说八道啥?还不快钉钉,时辰到了!大鹏,如果今日不入殓,那200块大洋你背回去,再拿200来!要不咱就公堂见!”
金大鹏大惊失色,秦凯却不顾他哀求的神色,亮出自己的证照,朗声说:“要是棺材里的这个人真的死了,我情愿双倍赔付!我是警署侦缉课的警员,现在发现疑点,我要开馆检验!”听到这里,蝎虎子的声嘶力竭骤然停止,脸色也灰白了。
秦凯招呼了金大鹏把韩守才从棺材里抬出来,大鹏一搭手就有点吃惊,舅舅身板干瘦,抬起来怎么这样沉!
秦凯交代韩玉环带着几个亲属看住了尸身,自己带着金大鹏进了韩家到处翻找,金大鹏满腹狐疑,可是看老同学神色凝重,也就默默地不说话。搜到仓房的时候,似乎是脚下传来沉闷的叫喊声,再仔细一听,又没了。秦凯跺了跺脚,似乎又有人声传来。秦凯微微冷笑,在厨房倒了一碗热黄酒走了出来。
秦凯叫人扶起了韩守才,又伸手在他的鼻子下试了试温度,蝎虎子低哑地哭泣着:“早都没气了,我还能把大活人装棺材里?那可是我亲汉子!”
秦凯不去理她,撬开韩守才的嘴巴,黄酒一点点灌了下去,开始都流到了下巴上,脖子里,可是很快就看到那脖子上的喉结动了起来,他在吞咽!这时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阵惊叫!
蝎虎子看到韩守才渐渐喘息起来,惊喜地喊着:“当家的!你醒啦?谢天谢地!你没死啊!”
秦凯对周围一双双迷惑不解的眼睛说:“其实对于懂得医学的人来说,这只是玩的一个小伎俩罢了。”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根弯弯曲曲的赤褐的藤状物,蝎虎子一看,立刻变了脸色喊道:“那个贼是你!是……”她的喊声硬生生咽了回去。秦凯微微一笑:“是的,我就是那个进你房间偷窃的贼!这个东西,你不陌生吧?”
原来秦凯一听金大鹏告诉他韩守才死去的脸上有一点点褐红的淤斑,再一综合事情的经过,心里就产生了疑惑,等看到那口四处透风的薄皮棺材,他心里已经有了十成胜算。
其实说来也简单,闽南的深山密林出产一种鸡头藤,颜色赤褐,味道苦涩,人若是服用了就会昏晕若死,脉搏全无,脸色呈现一块一块的红斑,不过服用一碗热黄酒就可以醒过来。秦凯一听韩守才刚从闽南回来,死状诡异,立刻就联想到了鸡头藤。等到他从蝎虎子的房间偷出来鸡头藤,就更是了然于胸。
这时那蝎虎子垂眉低眼,再也不咋呼了。韩玉环恨恨地对韩守才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为了钱,干出这样没天良的事!”可那韩守才人虽然醒了,却痴痴呆呆的,话也说不出来。
蝎虎子忽然挣扎着说:“不关他的事,这是我的主意!你们家里有钱,你兄弟出去做生意都不拉一把!还指使儿子大过年的诅咒我们!”
这时,韩玉环怀里的韩守才忽然露齿一笑,韩玉环蝎子蜇了一样扔下他,惊叫起来:“这不是我兄弟!”原来韩守才缺了一颗门牙,而这个人的牙齿是完整的!金大鹏也说:“是不对劲!他虽然像我舅舅,可是比他胖!我舅舅常年抽大烟,干瘦干瘦的!”
蝎虎子争辩着:“这个是!我自己的爷们还能认错了?你们都走!都走!”说完拖着韩守才就往屋子里拽,金大鹏忽然扑过去,一把抓向舅舅脸上那颗带毛黑痣,黑痣竟然随手而落,居然是后沾上去的!众人一声惊呼!金大鹏一把抓住蝎虎子,喝问道:“我舅舅呢?你给弄到哪去了?”
蝎虎子面如死灰,一言不发,秦凯一声冷笑:“你舅舅?我帮你找!”正在这时忽然仓房里传出吵嚷声,众人拥进去一看,原来是蝎虎子的兄弟拿着个篮子要赶金大鹏派去守仓房的人出去,双方正在争执,秦凯一个箭步扑过去,打开篮子,里面正是馒头肉和清水,秦凯冷笑着说:“这馒头和猪头肉可不像是一个人的量啊!”正在这时,脚下传来几声闷闷的叫喊,听上去撕心裂肺的。蝎虎子面色大变,扑通跪倒,号叫着:“救命啊,快让我下去送饭,一会出人命了啊!”这时众人也都猜到,大概韩守才是藏在仓房地窖了。
蝎虎子扑过去,掀开了一堆柴草,露出了一个木质的板门,秦凯伸手一掀,就觉得扑面一股臭气,底下一个声音凄厉地叫着:“救命!这帮饿鬼要吃人了!”众人仔细一看,只见一个人萎缩在墙角,五六个衣衫褴褛却很壮的人正在他的身上撕咬着,胳膊上都流血了!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金大鹏的舅舅韩守才!
原来仓房下面是个很大的地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地上胡乱铺着稻草,骤然见到了灯光,那几个脏兮兮的人争先恐后躲在了地窖的一个角落,似乎很不适应光线似的,惊恐不安。
这时金大鹏也呆住了,舅舅家里什么时候关了这么多的流浪汉?
秦凯沉着脸跳进了地窖,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问他们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却没有一个能说完全的。这些人一看见外面大锅里煮的原本是预备丧事的饭菜一窝蜂扑过去饕餮起来,看样子好久没吃饱了。
秦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掏出了一张报纸,金大鹏满腹狐疑地接过去一看,通篇是介绍南洋一个小岛国土著习俗的,那个岛国盛产黄金和钻石,人口比例很悬殊,少见男子。那里的土著有一个怪异的习俗,认为吞食灵长类的脑子男子会更神勇,女子会更多产,只是因为食人的陋习早行不通,所以一直是以猴脑代替。
秦凯说:“最近外省发生了几起案子,很多智障患者和流浪汉莫名失踪,初步怀疑是以高价卖到那个岛国了!换回黄金和钻石!这张报纸是我在你舅舅家的抽屉找到的,看来你这坑蒙拐骗的舅舅去了一趟闽南,就是为了这个赚大钱的行当趟路子的,回来他就有意搜罗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智障者,每天用肉类喂养他们,喂养得壮硕了才好有人高价购买!没想到偶然碰上你正月里剃头诅咒他,这才灵机一动找了个跟他相像的流浪汉讹诈你一笔钱做前期的费用,他圈养这些人也很费钱!”
韩守才冷冷地一笑:“我拐卖流浪汉?你可真会编,有什么证据吗?拿出来!”
秦凯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正是他在办的那个案子里嫌犯的供词,原来那正是韩守才的联系人,秦凯急匆匆赶回警署就是为了撬开他的嘴巴,那嫌犯看秦凯把这边供货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就老实交代了。
韩守才面如死灰,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了。
金大鹏不由汗流浃背,点了点头说:“看来是这样了,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弄死这个人呢?不就天衣无缝了吗?”秦凯一声长叹:“贪心不足啊!他是打算着葬完了再把他弄醒,好卖掉多弄一笔钱呢!没想到碰上我,识破了他的诡计!”
围观的人们纷纷唾骂,这时秦凯的同事开着警车赶到了,他们一起把韩守才夫妻俩押上警车,去拽那几个智障人上车时,他们挣扎着叫喊着:“我不走!这里暖和,这里能吃饱,还给肉吃……”